蔡書清的詩（１首）

豹在月光下走來走去

1

滿世界的亮

群峰上，一匹豹在月光下走來走去

我想象它的目光，完全沒有雜花

我想象它的步態

一定像我的夢境一樣輕靈

風無痕

豹成為一個晃來晃去的譬喻

2

這是在重慶以北的華鎣山區

這是個海拔僅有1000余米的隆冬之夜

豹站得較高

豹走得很輕

恰如鐵化作羽毛

露水在草根潛行

豹不相信

整個經歷都是空的

3

今夜無雨，該是有很好的月

很好的月是蟬翼之水

先澆滅心頭的紅塵

再潮濕向上的眼睛

今晚的事物黑白分明

只有愛情語無倫次

月光的裙袂已觸動山脊的敏感部位

新的響聲正在來臨

是誰

驚動了宿鳥的豆粒之思

今晚所有的痛處被月光愛撫

又被月光磨損

豹的眼瞳像鎖孔

藏滿光芒的細針

4

在仰望的上方，仍是瓦藍瓦藍的天宇

和什么也覆蓋不了的

一顆紅灼紅灼的心

豹能在繁星的手間猜出季候的炎涼

我是否能

在蝴蝶中握住愛人的暗香

月光是歲月的流蘇，良知的奶娘

今夜月光無私

幸福和懺悔相伴成長

5

佛教比樹冠略高，但今晚的寺廟

只是月光之瓢

木魚對剖而躺

決然不是蚌的形體

我不會生出半分輕佻

豹在精神中走動

豹在堅持品質和皮毛的亮度

我的肩上

為什么出現了不潔的重負

6

你借走了我許多云朵

你已把它們壓成床墊

你不會歸還，我也不會向你討還

我已習慣了

心披風雪，面對一匹純粹的豹

我不去嘯叫

在豹首低回，四肢寂寞之時

我聽到來自胸腔的汩汩潮音

它們，足以蓋過雷霆

7

我說：那么，來吧

在這個明明白白的夜晚

請恪守叢林里的游戲規則

讓月亮從容赤裸

讓朋友避在一邊

讓我和你對坐在一塊巨石上面

如同墨點蹲守在白紙上面

讓我們

以目力相搏

為等我半生的云朵

為被你用風勾走的云朵

為云朵的不可縫合

為愛的沉重，情的淺薄

讓我們叱退朋友、野花和干戈

“從胸脯出發”

到肉體之外

天光在上

我們勿需裁判

豹沉默著

也在清算一生的斑斕

8

我們中間，只有一個人會被白紙照亮

在白紙中播吐真絲

為萬靈晶瑩而唱——

小至蟲魚，大至天地

你不必沮喪

我不會藐視人所共有的滄桑

也不會給出輕薄的同情

但今夜溫和慈祥

你可以用月光療傷

你可以像豹那樣接受月光的施洗

皮毛清新

痛悔一生中猥瑣的獵取

以及

對食物的不敬

對誓言的不貞

對內體的熱和對女人的冷

月光下的淚水呵

是如此的復雜而龐大

又如此地遠離奢華與矯情

9

今晚的月光一如既往

今晚的月光照著乞丐也照著帝王

照著高尚

照著卑鄙

但不會像小婦人在暗處耍弄銀簪

我在用豹子的方式分辨

我在讓月光盡量明晰，盡量像我

淡泊的詩句

10

豹行走在重慶北邊，豹子時常蹲在山頂

遠遠地觀看城市，猜想那些

與豹眼格格不入的紅塵

而豹呵

不會去解釋誤會

雖然家族史里流淌著血色悲情

但那里面

歷來空缺和解的基因

那是相對寒冷的地帶

雪細細地研磨出白色火焰

豹孤寂到簡單

豹的存身之地越來越窄

豹的肋骨塞滿遠古和現代的疼痛

豹的牙齒已沒有生存銳利

豹為挽留落日幾乎耗盡了整個青春

它只有祈求月光

來照看自己

“多丟人的生活，水和人同時骨折”

豹用舌根含化峰巒的灰燼

11

豹的優勢在于

相信黎明

被經歷反復見證了的黎明

被草尖上的露珠無限擴張，同時又

吸干希望的黎明

受萬靈仰仗并矢志跟隨到黑暗中去的黎明

一次次挑撥燈盞又掐滅光芒的黎明呵

是如此的低垂而曖昧

我為何

奉你為蒼天的眼睛

你睡著了，我同豹

仍在把余輝當作酒飲

一如既往地飽啖清風

恭候熹微

12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或者華鎣山上

一頭人形的豹仔

我赤著矮矮的腳板，露出

高高的腳踝

我抱緊鎖骨，時常在閃電中路過

有時又展開饑餓

咽下些成語，嚼碎些歌謠

聊以安慰腸胃的蠕動

那些清寒的黃昏，碗底總是漾動著星月

我的飲食，為此遼闊而光輝

喝下它，就可以堅守主義

把貧富一筆拉直

并對葵花首肯的未來滿懷信心

月光下的林莽，仿佛光明的遺址

我在尾隨豹的跫音——

學著用拳拳的慷慨

去包容巨大的吝嗇

13

坐在大地的邊緣，平端北斗之柄

我知道月亮比月光遙遠

相信今夜的吻至少有一部分

會比愛情突前

太陽總是深深地嵌入巖石之骨

再被嚴寒遮掩

如同螻蟻用前肢擦拭淚眼

我用干凈的細節蘸取月光

把夢幻清洗一遍

我看到生命中背陰的關口，斑影一閃而過

看到豹對群山心存敬畏

對月光長懷感恩

雪寺很少陰影，眾僧早已入定

俗人也閉上眼睫

你頓悟的窗口含上了梨色清光

我不再把你推到蔑視的位置

14

我在靈魂中與豹對視

豹有些像我

有些像詩中被咀嚼或啐掉的部分

但豹更多的像它自身：威猛、流暢、強悍、敏捷

動如快箭，靜如處子

從不陰暗在自己的內心

我的紙張有了豹子的表情

一陣風如同豁然蘇醒的筆尖

撕開

遲疑的黎明

15

豹在月光下走來走去

那么輕靈、率意

那么執著、艱辛

豹不因山下的喧囂而焦躁

豹用爪子壓住雷鳴——

暗喻出一個琴師或詩人的

終極手藝

如果天空有傷痕

那也只是豹瓜劃出的

閃電

16

豹是重慶北邊的豹，豹的地域性

為我的骨架打上胎記

好在你我已形同兄弟

我可以騎豹出游

也可以侍在豹的左右

我們的額際

寫有雪的祭典

謬誤的手已改用正確的銀子

在夢的山巒

共同高坐于月光的華誕

17

今晚光榮不來，悲壯不來

我和豹

懷著平淡如水的心情

今晚豹不狂奔，我不疾走

豹和我

不去理會雀舌的挑逗

今晚，重慶北邊的一座山脈靜謐而神圣

僅有一顆星

在旋轉中折磨詩意

啟明寸心

今晚萬籟冷寂

豹，在月光下走來走去

18

我與豹

命定要混淆一生

命定要混淆成為一根竹管里

天大的誤會

或箭矢偷窺的靶的

而豹

把遍體歲月的補丁

也誤認成了五彩斑斕的蝴蝶

豹順著自我

在月光下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