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一樣瘋狂

天色將晚的時候，我打開電視。遙控器翻山越嶺地走了一大圈，終于在一檔新聞節目上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那個播音吧，因為他酷似某位歌星。我是那歌星的半吊子FANS，所以我幾乎是懷著一種蕩漾的心情坐了下來，愛屋及烏嘛。當時，我一點都沒有想到我即將聽到的會是那樣一個新聞。

他說，昨天本市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從城中一座樓房的第五層上跳了下來。當時有幾個男青年企圖強奸她。到底是幾個，警方正在進一步調查當中。這事發生在昨天下午五點整，許多市民目睹了這一致命的飛翔。

他的身影隱去，導播打出一幅新畫面。跟隨著他的聲音我看見了那個女孩。她正坐在一張白色的病床上。一幫記者圍著她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她不厭其煩極其認真地回答著。她長得不算出眾，身形離成熟期還有一段距離，也許是失血太多吧，她的皮膚很白，中國民間有個審美標準叫“一白遮百丑”。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女人，在這種時候，往往只能舍棄肉身，以保全自己純潔的靈魂。因為中國自古以來就不少這樣的女子。曾經有個女人，因為自己的纖手被男人碰了一下，于是就把那手剁了，以防男人的流氓氣臭氣沿著皮膚污染了身體的其它部位。還有個女子，被男人戲弄了，干脆就跳河了事，永絕后患。女孩肯定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所以她選擇了最慘烈的方式，因為她極可能連生命都不再擁有。她是幸運的，因為她的貞潔永遠屬于她了，雖然她的左腿斷了，內臟肯定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創傷。

使人安慰的是，人們對她的行為報以熱烈的掌聲和熱情的關懷。

比如，有很多人，特別是一些中老年婦女們都去探望她，她們捧著一束一束的花，提著大包大包的話梅、薯片、口香糖以及其它很多能博得小女孩歡心的東西。她們流著眼淚表達了她們很難過也很欣慰的心情，一些記者也去捧場，因為據說那女孩從小就有一個很強烈的愿望，就是長大了要當一個著名的作家。關于這一點有很多人可以作證，比如她的父母、老師、從小排排坐吃果果長大的小伙伴都可以舉出若干例子。于是我聽到了電視里傳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聲音。他們都在企圖證明什么呢?這姑娘從小就是一個好孩子，她聰明，她達禮，志向宏偉，她學習成績總是非常棒——諸如此類，凡此種種共同證明著她的一生是十分燦爛的人生，風平浪靜，平步青云，每天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一樣茁壯成長，直到昨天的跳樓事件，這不過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必然結果。

讓人驚嘆的是，第二天她迅速出現在各式各樣的傳媒里。她的事跡一下子傳到了地球的很多角落。啊，她成名了!一夜之間!這可是當代最夢寐以求的東西，不過，我還是希望她可以健全地活著，有一雙健美的雙腿，這樣她可以跳舞、滑冰，哪怕是平常的走路散步，也比日后坐在輪椅上好。

也許，她當時還有其它辦法，為什么不試試?

為了這個愚蠢的馬后炮問題，后來，我就去找了她，并且和她有了三次談話，我很真實地記載了這個過程——當然誰都明白，所謂的真實也僅僅是我的真實，在此之前我也有過猶豫，到底要不要去呢?

我這樣問自己，要去，因為我也是一個女性，我也是一位記者，我應當要去表達我的關懷。

“你說，我這么做有意義吧。”我搖晃著手中鮮紅色的不知道加了多少人造色素的草莓汁，問我的老公。

“我為什么要和一個叫做品晶磊的人扯淡?”他正和他諸多網友中的一個聊得烽火四起，對于我的問題他充耳不聞。

于是我就去了。這年頭，我得學會自己作主。

第一次。

那天是個很明媚的日子，我走在街上的時候很想和人招呼，不管認識不認識。此外，我還想打噴嚏，我一高興就想打噴嚏。這真是一個十分莫名其妙的習慣。

那天的確是相當明媚，所以我一走進病房就看見了女孩右眉下的一顆小黑痣，同時我還看到墻上的黑色方形時鐘上的時間正好顯示為下午五點整。為了能在如此精確的時間進入她的病房到達她的身邊，我已經在醫院大門外的咖啡吧、茶吧、氧吧把我口袋里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全部送到了服務生的手中。我是一路數著病室號進來的。因此我又發現了一個十分令人興奮的現象。我一共數了不下二十間房子，每一間都有人在哭，用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方言，一邊哭一邊訴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像在參加一個其大無比的盛典似的。這才是病房，我相信。而走進她的房間時，我三十余年來積累的對醫院的固執的看法一下子被砸碎了。她的房間里充滿了笑意，那笑就像是外邊那分外明媚的陽光一樣。她的房間里有很多明亮的眼睛，像一群小小的太陽照亮了女孩的身體，還有很多很多剛從溫室里走出來的鮮花，她們鮮艷欲滴地笑著，像有許多開心事正快步奔出她們的心臟一樣。

我到達她的身邊時，她的母親，一個大約四十多歲體態肥碩的女人，正在為她按摩右腿，應該是左腿的地方現在空蕩蕩的，而她正戴著耳機玩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紫色mp3搖頭晃腦地在唱歌。從她斷斷續續吐出的詞語里我聽出來是一首極熟悉的歌曲。她的臉色不是太好，沒有電視里那么白那么亮，但她的音質不錯，她的歌聲令這病房更加燦爛了。可憐的女孩，她現在可能并不了解失去雙腿的后果。我們的談話就是從她唱的歌開始。

“什么歌?”我明知道那歌的名字卻還要問她，多少有些虛偽，可這是策略。

“你是誰?”她瞪著我，眼神有點這種年齡特有的飄。

“能不能告訴我，你唱的是什么歌。”我溫和地笑著問。

“為什么?”她不想理我。

“喀秋莎。對不對?”我急切地說出了歌名，我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喀秋莎站在高高的岸上——”她自顧自地唱著。

“很喜歡這首歌嗎?”我小心地再次問她。

“我不認識你。”她閉上眼，準備讓我知趣地離開。

“為什么要唱這一首?”我拋出第二個問題。

“媽媽，這個人是誰?!”她尖叫著，對著她的母親狂叫。”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重復。

“……”

“你為什么不試試別的辦法呢?”我的第四個問題。

“我不知道!”她第二次尖叫，然后身子向后往床上一倒，不過并沒有休克。

“你干嘛?!”

看到她生氣了，病房里其它正在一邊嘰嘰喳喳的嘴巴迅速向我包圍過來，因為我并未亮出我的記者證。我知道自己在這里已不受歡迎，閉緊嘴巴撤出戰場是我最明智的做法，雖然我還想問點什么。

床上的她已經把身體轉了過去。于是她的臉被下午金黃色的陽光籠罩了。右眉那粒小小的黑痣像粒黑寶石一樣閃著光。醫生走了過來，她顯然是有點怒氣沖沖。其它幾個老女人也顯得十分惱怒。沒有其它辦法，我只好離開了她。

“有什么收獲嗎?”回到家老公還在上網。他已然蛻變為一個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光靠數字就可以生存的網絡生物了。

“她不想說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我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是血一樣的紅色。這里面又有多少色素呢?我像個偏執狂一樣，一看到有顏色的東西就禁不住胡思亂想。“她把《喀秋莎》唱錯了，她應該唱《波斯貓》或其它什么歌，十七歲的小女生。為什么她要唱《喀秋莎》?這首歌來自前蘇聯，是一首革命加愛情式的歌曲。”我自顧自地分析著，思維一步步滑向了潛意識的深淵。“也許根本就沒有為什么，碰巧她就喜歡罷了。”

“這就對了，就像我每天都要上網可是我并不需要問為什么。”他又開始聊天了，我懷疑他這話不是和我說的。

“可是她唱錯了，‘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她唱成了‘喀秋莎站在高高的岸上’，這說明她是新近才學的。”我自個兒思考著。“她不會是跳樓后才學的吧?”我為自己荒誕的想法嚇了一跳。

第二次。

我到達醫院的時候還是五點，這次我輕車熟路，準確無誤地在下午五點過一秒時進入她的病房。天氣不是很好，空氣里的沙子還有很多，但總算差強人意。沙塵暴剛剛離開城市上空，弄得太陽老在云層里鉆進鉆出，給人一種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逃課的小學生一樣的感覺。

病房里的笑聲好像少了一點，鮮花也好像少了一些，而且大多數花們都已呈現出枯萎的趨勢，無精打采地像沒吃飯就被趕去做工的工人一樣，除了幾朵紫色康乃馨，這種花無論插在哪里都能活個十天半月的。為什么要送紫色的呢?我有點困惑，還莫明其妙地感覺到一絲不祥。其它的東西像布娃娃之類的都不見了，也許是她母親帶回家了。沒看見上回的那些老婦女，病房里的分貝自然有些低，于是其它病房的聲音都跑過來客串。她們都走了，連一點氣味都沒留下。也許她們根本就沒來過?我東聞聞西嗅嗅，真的，一點氣味都沒有，很好。只有她的母親還是像第一次一樣在她身邊忙碌著。那孩子在看一本書。我看了看，是一本叫作《像天使一樣瘋狂》的書，聽說過，知道炒作暢銷的厲害，像張無忌習了九陽真經一樣橫空出世，但一直沒有看，據說曾經是網絡文學的代表作。

我們的對話慢慢地從這本書開始。

“你喜歡天使?”此問一出，我的大腦里立刻呈現出西斯廷圣母懷抱著小耶穌的模樣，光著腳丫子，臉上的微笑似有若無，永遠都是處女，哪怕已身為人母，那就是天使啊。

“我喜歡瘋狂。”這孩子，總不想跟我合作。真想像不出天使瘋狂起來會是什么樣子，像不像舞臺上的麥當娜或者布蘭妮呢?

“說說你的故事，好不好?”我簡直是在乞求她。

“我討厭那些有窺視癖的女人。”這世道，誰不是窺視癖患者!我苦笑了一下。

“你為什么要一個人到那樓上去?”我不能再繞彎子了。

“如果很高我會覺得非常好玩。”天高任鳥飛啊，當然不錯，我就經常夢見自己像只鳥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越過山脈越過河流那滋味實在是太美好了。

“他們為什么要欺侮你?”我此次的第二個問題。

“如果很高我會覺得非常好玩。”還是那句話。

“為什么要跳樓，這劃算嗎?”我像個俗不可耐的小商販，拿著老得散架的算盤就著陳年的老賬撥個沒完。

“看過冰上運動嗎?”當然看過，可惜都是在電視上看的，一點也不過癮。

“知道什么是貞潔?”我又像個再世的道學家，這孩子要把我逼瘋了。

“你比不上我!”她得意洋洋地斜視著我，摟起床頭桌上的一堆報紙向我展示。那些報紙上不僅有她的故事還有她的照片。

“當然。”我自愧不如，假如是我，我肯定會選擇保全生命。

“越高越好玩，這你不會知道。”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又嘀咕了一句然后將目光投到了書上。顯然她又不想理我了。

這次，在她明確表示討厭我之前我機靈地和她母親說了一聲再見。這一次我還是一無所獲。我們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在數學家筆下永無交匯之日。回家的路上經過一條胡同。我到達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像個不高明的導演一樣，我忽然冒出一個設計：如果那時有一群壞蛋把我圈住該怎么辦?是不是要用水果刀自行了斷?然后被人穿上一身圣潔無比的白色多皺的連衣裙裊裊地向天堂飛去?然后等待人們在我的墓碑前獻上一叢又一叢的鮮花和一首又一首的贊美詩?哈哈，我沒有這個勇氣!

“嘿，她喜歡《像天使一樣瘋狂》和那些報道她的新聞。”一回到家我就告訴丈夫。

“很多人都喜歡啊。”他似笑非笑地。“這本書三年前在網上網下都非常熱銷。你為什么不看看，我的大記者?”

“不用看，我就知道那里面寫的是什么。”我有些不值一提的清高。

“那你就不會明白她為什么要跳樓。”他忽然間一本正經起來。

“是嗎?”我不置可否。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事不過三，這是我的辦事原則。

前兩次我沒有丁點收獲，還要不要去呢?我開始犯迷糊了。可是后來我作了一個夢——這種寫小說的方法太沒勁了，可沒辦法，因為我千真萬確是作了一個夢，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那個夢顯然和那個女孩有關。我夢到自己不顧家人的阻攔爬上了一座其大無比的荒山，后來在山上睡著了。睡覺的過程中，我的雙腿被一種動物也許是老鼠咬斷了，我躺在地上血流不止。我醒過來的時候全身是水一樣的汗。

這給了我啟發。第三次去的時候，我就是從夢開始的。和前兩次一樣，我依然在下午五點整到達她的病房。這一次比前兩回更安靜了。病房里沒有鮮花沒有人，連她的母親也不在。她正躺在床上，那本書被她丟在地上。因為沒了左腿，整個人就顯得很窄，很古怪的樣子。她的眼睛漫無邊際地四處看著，眼神里有一種謝幕的味道。而我好像早已知道這一切一樣，和前兩回空手而來不一樣，這一次，我不僅買了一籃子鮮花，還買了一條漂亮的絲巾。

“你為什么還來?”這次她先開口說話，語氣里似乎有點不滿。

“作夢嗎?”我直接提出自己的問題。

“你怎么知道我會作夢?”她張大眼看著我，露出孩子樣的驚恐。

“夢境是不是很可怕?”我相信自己的夢就是她的夢。

“可怕極了。”她的聲音很低。

我靜靜地坐在她身邊沒有再說話。

“我成了一個殘廢，姐姐。”她喊我姐姐，而且撲進了我的懷里，這是我意料中的事。

“有所得必有所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比誰都清楚。”我沒有被她的淚水融化，我想她應該早點接受這個事實。

“是的。可是他們都不來了，誰也不來了。這里一天到晚像墳墓一樣寂靜，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聽到自己的腿在哭泣。他們為什么不多來幾次呢?”像窗外逐漸飄過來的烏云一樣，她的臉色也慢慢暗了下來。

“可現在你是一個擁有貞潔和知名度的女孩。”

“可我根本不把貞潔當回事。”

“可你跳樓了，而且是為了你的貞潔，這已經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她的回答令我十分吃驚，我說。

“不，我不是。”她極力否認。

“可你跳了，而且因此出了名，這正是你想要的，對嗎?”

“不是，我不知道。”她一改此前的沉默與驕傲，顯示出崩潰的趨勢。

“你是，你知道。”

“可是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她哭了起來。“她們都不來了，一個也不來了。”

“這是惟一的結局。”我告訴她。這有點殘忍但我知道這是真的。

“不!”她大叫著，淚水洶涌而出。

“哭吧，我可憐的妹妹。”我抱著她。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做什么。任何語言與行為都會很多余。她的左腿不在了，永遠。

“她根本不在乎貞潔，她只是想讓自己出名。”回到家，我對仍然在電腦前的網絡生物說。

“當然。”他很平靜地遞給我一杯黑色的汽水。嗬，恐怕這里面倒了一江墨水。

“你這么肯定?”我放下杯子，那汽水真難喝。

“因為我看過《像天使一樣瘋狂》。”他拿起鼠標在電腦屏幕上一點，又上網了。然后他很快進入一個網站，找到一本書，封面上狂書：像天使一樣瘋狂。看到扉頁的作者像，我的血液與雙眼都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冰：正是病床上已然失去左腿的那個女孩!她右眉下的那粒黑痣千真萬確地告訴我，她就是醫院里的那個女孩，或者說那個跳樓斷了左腿的女孩就是本書的作者!

“三年前，她就已名震江湖!”他告訴我。鼠標回到封面，那上面清楚地記載著該書的點擊率已經逾十萬次。那年，她十四歲，是個早慧的文藝天才。

“可是，這本書已經是明日黃花了。”他繼續分析，“一個一度被千萬人吹捧的人，當她身邊再沒有掌聲的時候……”

“不用說了。”我阻止了他思維的前進，仰起頭，將那墨汁般的汽水一飲而盡。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