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過那片苦雨

都走了，一切都走了，鳥兒度假去了。那灰黑的電線上再也看不到它們柔小的身影。蛙們也不再夜夜鳴吟了，它們更早于鳥兒們收拾行裝回家休閑去了。草長鶯飛已不再，金黃燦爛也不再，只有那些顯得過于白晃晃、刺突突的池塘凸現在眼前。于是，那些放晚學回家的孩子便任意拾起路邊的小石子，用力向水面撇去，激起圈圈漣漪，然后再拍拍手，唱唱跳跳地回家。蟲吟不再，露珠不新，只剩下空寂的晴日和疏朗的遠天。一切都在一種漸微中悄悄的改變，改變了原色，改變了本體。

走了，都走了，還剩下我，一個打工者，客寓他鄉的人還在道途，任風吹雨淋。我有家，但與無家又有何異?打工者無家。對于我，真正的家已成了實實在在的客旅之地。所有的親人似乎像陌路相逢的他鄉朋友。圍坐一桌，杯盤交錯，匆匆地歸來，再匆匆地離去，真可謂歸去與來兮同出一轍。我自己都不敢想象，不敢回首這些年的打工日子，是怎樣在萬千的鄉思中打熬過來的?我只知道在這無盡的三百六十五天的日日夜夜里，只有極少幾天是晴朗的天。陰霾的云太過無情的覆蓋了我的心空，晴朗的日子我能在海邊拾到美麗的貝殼，而陰霾的早晨我卻只能看到天上垂下的如絮的愁絲。

我在紙箋上踱著步，卻看不到那紅紅的太陽降于故鄉的哪個山巔。而最終我只能任由我的情感在太空的兩端匆匆抒放一回。一頭在我的耳邊，一頭在妻子的唇邊。

我厭倦了這樣的打工生涯，如同我一貫厭倦那些極無聊的往來應酬一樣。我此生的要求不高，我只想過著朝吆耕牛，暮仰星空的農家生活。在晨曦中或夕陽下與妻兒散散步，聊聊天。但我卻命中注定要在異鄉漂泊一生，為金錢所奴役的一生。

風起了，冷颼颼的，直侵入肌。落葉飄下來了，一瓣瓣的，一片片的。一夜間積了一路面。風起處，枯黃的落葉層層倒卷。那是昨日的黃花，昨日的黃花啊。落葉繽紛，繽紛的世界是美麗的世界，而落葉的世界是蕭索的世界。我有過繽紛的時刻，但我現在只能在落葉的天地間蕭然走過。在異鄉，在破自行車上。人生在我已是出賣過半，往日的夢想，此生的理想，都已是可想而不可及的了。看著走過我面前的那些童真少年，我清醒地知道，一切在我都已是昨日的黃花，紛紛的落葉。

我抬起頭，回答我的只是那些同樣無家可歸的歸去來兮的絲絲雨滴。它們也離家太久，走到我臉上的時候都已是一身塵土，一身冰凍。而我迎候它們的呢，也同樣是一身塵土，一身冰凍。它們的弱小亦如同我的弱小一樣，很快都融入滾滾的濁流中。我帶不走一切，一切也推不出我，我只能在這無止休的拉鋸中消耗著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不敢言累，因為在我的前面還有比我更累的母親和逝去的老父。我只能偷偷地擦一把眼淚，再把兩眼投向迷茫的遠方。

人生到底要幾回清醒幾回迷惘?我走過許多路，卻為什么總也走不出故鄉的石子路，心角落里的草場。有多少回，我明明已走出去了，但回過頭來一看，我依然還在原地徘徊，卻比開始時更迷惘。

每個人都會卓越嗎?像那些有用之材。每個人都會平庸嗎?像我這樣。但無論平庸也好，卓越也罷，生命的存在才是一切形式的前提。試想，如果有一天你連呼吸都沒有了，你便是掙來一個哲人的頭銜又有什么意義可言。如果地球都不運轉了，那么寒武紀與一萬年又有什么區別!類人猿與天外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可言。智者與愚者同降，王者與乞丐同沒。不同的是，智者改觀著這個世界，愚者連累著這個世界。

都說勞動者光榮，可打工者光榮嗎?

我想象不出漠北邊塞是一個怎樣的凄苦世界，我只見書上寫過蘇武在那牧羊了漫長的歲月。我同樣想象不出三百年前的寧古塔境內是怎樣的一個荒蠻世界，我也同樣從書上看到過許多文化學者在那里熬過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我不是充軍也不是奉使，但我長年孤居在外，拋妻別子，寂寞得思緒干涸，凄苦得無可釋放，本質上與那些投荒者又有什么區別。不同的是，我為我自己，我出賣我自己，我心甘情愿。我典當我的看不見的青春，我得用生命掙來張張鈔票。我在河水的倒影中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嘆息，我在樹下的陰影里能感知我比往昔更瘦削的雙肩。我贏得了從母親的額前移到我額前的深深皺紋，他們的堅貞與頑強源于他們的信念與執著，而我的飄萍是出于無奈與別無選擇。走過去，走過去，就這樣的走過去，從洪荒到現在，還要從現今走到何時?我流淚了，流下了孤獨的淚，流下了寂寞的淚，流下了衣上征塵雜酒痕的淚。流下了別后幾年兒女大，望中千里弟兄孤獨的淚。但是，我，一個非得常常漂萍不可的人，有資格流淚嗎?

我收回淚，重又放下心腸，在我的前面，還有好長好長一段路，淚是滴不到頭的，而擦干淚也許就能從然走到盡頭。

昨夜的雨滴還在枯黃的梧桐樹上沒有滴下，寂寞梧桐有水珠滋潤，而空寂的我的心靈該落巢何處?如果這些昨夜的梧桐葉上的雨滴能回答我，那么這雨滴也一定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默然前行。我的路在何方，屬于我一個人的路。從別人的摩托車轍和桑塔那車轍中，我分辨不出我的自行車轍。我明白，我的被它們的所掩蓋。我沒有屬于我自己的路，注定要永遠被它們覆蓋。而自己的路又在哪里?我能一個人開辟得出來嗎?走的人多了才會成為路啊。

本就不清朗的我復又迷惘起來，我不知道今日雨過以后，明日是否是晴天。我沒有聽天氣預報，真的不知道，真的。

昨夜的風和今夜的雨都同樣使我心緒難寧；寒風的凜冽使我的心緒受傷，而冷雨的侵凌同樣使我的情感流淚。我經不住雨的鞭打和風的滌蕩，我是脆弱的，脆弱得如同那樹上的枯枝，一有震動便會颼颼落下。但所有的風和所有的雨又都兜頭蓋臉向我潑下。我承受不了，我真的承受不了，但我依然要面對，要苦苦地支撐。

風兮雨兮，雨兮風兮，沒有了風，沒有了雨，我便能從平坦的谷地摘回一枝那或許也曾經屬于我的燦爛的枝條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在我的耳邊又回蕩起那先人的警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