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師亦友

驚聞我最尊敬又親若大哥的若冰病逝噩耗，首先令我似遭驚雷而木然，繼而令我難以置信。因在前不久的2003年，我曾去油田開會途經西安時，還特地到他家看望，適逢正為他拍攝專題片《沙駝鈴》，片中需要補拍他和我的交往鏡頭，記得我們見面時熱情擁抱，交談時親切握手，充滿了歡樂和親情。當晚并在他家吃飯和住宿。由于我們長期生活于艱苦和寒冷的北方油田，養成了每逢好友團聚，都得開懷豪飲，大有一醉方休，才顯有情男兒本色的習慣，記得那晚我們在飯桌上真是說不完的話，敘不完的情。由于他當時已患糖尿病，賀大姐不讓他多喝，即使如此，他還以茶代酒，頻頻和我碰杯。

若冰是個重情而心細之人，他怕我這個豪飲者因無人共飲而掃興，當晚還叫來工作繁忙的兩個兒子陪我暢飲，大家就在天南地北，無話不說的談笑中，喝干了兩瓶五十二度的白酒。酒精使我們更為亢奮和豪邁，仿佛我們又回到了并肩戰斗，同甘共苦的油田，風華正茂地為找油氣，昂首闊步地共同攀登著柴達木山山水水的年代。他那時激情外溢，紅光滿面而充滿活力，哪似年已七十的古稀老人。在我心目中，還似五、六十年代昂首挺胸，我們一起站立在柴達木瀝青咀上的沙隊長。怎么別后僅短短的一年多，他就這樣匆匆地走了?沒有向我們告別，更沒有履行2005年6月，我們同赴敦煌參加建局五十周年和油氣產量上四百萬噸的慶祝大會的諾言。我簡直難以置信，您這個十分重情而守信的人，這次怎么失信了?!

這些日子，我的心情煩燥而激蕩，每當閑靜時，若冰大哥的身影和言談舉止，就會在腦際閃現，我們整整半世紀的相識、相知的傾蓋之交、怎能淡忘呢!

還記得1954年，他為了深入了解勘探隊員的艱苦創業和這些新中國第一代有志青年艱韌的革命精神，來到當時勘探隊員較多的單位——甘肅酒泉地質大隊掛職副大隊長。他實實在在地融入了我們這個熱愛黨而富有朝氣的勘探隊伍。經常和我們一起爬山涉嶺跑野外，晚上他屋里又經常燈火通明到黎明，我把他當作一位好領導，但還有一些神秘感。當時我是他手下十個地質隊中最年輕的一位地質隊長，他以銳敏的眼光，發現我的工作能力和刻苦的拼搏精神，同時也看到了我那驕傲和易于激動的缺點，為此他有意教育和培養我，經常利用工作之余，親切地叫著小顧，手搭我肩一起逛街為由，不失時機地對我規勸和教導，把批評教育融入友好的交談中，使我樂于接受和改正缺點，致使當年的年終評比中，我隊被評為工作團結均好的標兵隊，還獲當時蘇聯專家的表揚。若冰與我經常敞開心扉的親切交談中，我的感情上逐漸升華，把他從我心目中的好領導，漸變為可親的老師和朋友。

1954年若冰隨康世恩同志，為開拓石油勘探新區而初次踏入神秘而未開懇的柴達木盆地，并寫出了激動人心的散文名篇《在柴達木盆地》。1955年初，我在他文章的激勵下，本著哪里艱苦哪里光榮，哪里能找到大油氣田，哪里就是我為之奮斗終身的豪情，向組織多次請求，終于進入了這個高原缺氧和寸草不生、遍地鹽堿和風急干旱的柴達木洪荒之地，開展了我一輩子為之戰斗的油氣勘探事業。在我進盆地后，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我經常向他報告著石油勘探的進展，他給我的是關懷和鼓勵。特別是1957年秋，他又一次走進柴達木，到我當時任探區地質師和兼地質室主任的油泉子大隊，與我同吃同住，一起工作半月有余，我們一起上井檢查工作，一起赴野外踏勘和定井位，為獲得高產油氣井而歡笑。工作之余，我們暢談人生，亦談愛情。我們各自躺在帳篷內的行軍床上，雖夜深人靜，但我們談興甚濃，毫無倦意。我們在親切的交往中，我發現他對愛情的忠誠和嚴肅性。如當他看到在我玻璃板下，壓有一張較大的陌生女孩照片時，他即嚴肅地追問和批評我，要我珍惜真誠的愛情，并在我愛人照片的背后，即興寫下了詩一首：“嫵媚的月光，籠罩著柴達木的山崗，乘著飛云去吧!在那愛的遙遠的家鄉”。我們就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更夯實了我們間的深厚友情。

他回西安后不久，就在《延河》上發表了散文“油泉子贊歌”等篇章。在文章中以先進知識分子形象贊美我和勘探者為祖國尋找石油的艱辛勞動，使我們倍受鼓舞。

誰能料到，我雖平安邁過了知識分子談虎色變的1957年，卻在熱血沸騰、幾近發燒的1958年大躍進中，在拔白旗反右傾運動中，把我補定為“右派”呢?!蒼天有眼!我作為一名探區技術負責干部，怎能容忍明知無油地區，但為了地形平坦、便于施工而投入大量占井，以達占井進尺放衛星的唯一目的呢?進而讓國家數以千萬計的建設資金白白浪費。為此于1958年10月，我被定為抗拒執行黨委決議和反對蘇聯專家的罪名，劃入“漏網右派”的行列。在隨后漫長而被壓抑的二十年中，我經歷了各種“觸及靈魂”的洗禮，參加了據說可以改造人生觀的沉重勞動，但我沒有消沉，更沒有倒下，因我堅信烏云總有消散的一天，石油勘探和開發的春天，終究會有到來的一天。這信念使我對業務學習和實踐從未放棄。那時他也被調回西安作協參加運動，我多么想對他傾訴，但又怕連累他，這種內心的折磨，只能深埋心間。

直到1978年，一道明媚的陽光照亮了我們。總書記胡耀邦和鄧小平同志，對我們這些實話實話，言詞雖尖銳而熱愛祖國，為黨努力工作者的關懷，為我們這些所謂“右派”徹底進行了平反，單位亦為我提供了合適的工作崗位。我亦出于對黨的忠誠和感恩，工作熱情如火山噴發，每天至少工作十四小時以上，在很短的時間內，解決了當時生產急需的西部地區地層對比問題，并寫出了具有指導尋找區域油氣層的科研報告，該報告不但獲得了1978年西北地區科學大會的表彰，并獲青海省1979年度科技成果個人一等獎。我亦在徹底平反后短短的四年內，擔任了西部研究隊隊長，綜合研究室主任，調管理局任主任地質師和總地質師，負責全局的石油勘探工作。就在調管理局那年，以舒暢的心情回上海探親時，特地在西安下車，看望我多年夢魂縈繞的他，我不僅要向他傾訴二十多年的酸甜苦辣的經歷，更要感謝他長期對我的信任和鼓勵。并證明我也沒辜負他，因我已從逆境中崛起，并又站到了石油勘探隊伍的最前列。

當我走進他家時，適逢他外出，由從未見面的賀大姐和他在中學讀書的小兒子——小虎接待了我，當我自報家門后，小虎即以驚喜的口吻說：“你就是顧叔叔，我爸爸常說起你!”隨后拿出一瓶西鳳酒：“今天就在家吃飯吧!”正說著若冰推門回來了。一看到我，即以驚喜的目光良久注視著我，隨即緊握我雙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隨即拿起西鳳酒放回柜子，又拿出一瓶茅臺酒說：“你來了，怎能喝西鳳酒呢，我們喝茅臺!”若冰大哥，你可知道，這兩句看似平常的話，但對我這個精神壓抑二十多年，首次登門拜訪摯友的我，怎能不激起心靈的巨大震動!我飲水思源，從50年代初參加工作，在這漫長的歲月里，無論在生活與工作中，都得到他多次的批評、幫助、教育和鼓勵，從中體會到他的真誠、友善、熱情、寬容和極富同情心的高貴品質。特別在多年的政治風浪中，不為滿天烏云和逆風所左右，他依然如故，保持著為人正直和正確的洞察力。依然珍惜著我們之間的友誼，這在那個時代談何容易呀!必然贏得我對他更深的尊敬。

那天吃飯時，我偶然談起為今后工作需要，待搞一套英語會話的“林格風”唱片，對多年被耽誤的英語重新撿起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就在我第二天向他告別回滬時，他竟將一套“林格風”(1anguage)唱片和四冊配套書籍交給我。他這種對朋友的真誠與熱情幫助，實屬難能可貴，使我終身難忘。

十多年前，當我拿到石油天然氣總公司和國務院批準的《特殊貢獻專家》，并終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帖的殊榮后，我當即就寫信告訴了他。我總認為這是他對我的希望，是他多年對我不變的信任和鼓勵的結果。即使1982年我擔任了柴達木盆地的總地質師后，但在我工作中受到挫折或取得重大成果時，我都會當面和寫信告訴他，以便取得幫助和同樂。我們的友誼，歷經風雨而不變，故在隨后多年里，我們交往更為頻繁。他進盆地時，我陪他一起去玉門關、陽關和哈薩克牧民的帳篷，當然還會向他報告盆地的勘探形勢和成果。我去西安時，他伴我去臨潼兵馬俑和法門寺等地。只要一相聚，我們就充滿歡樂和灑脫。當我離開工作崗位回到上海后，幾乎每年節假日，我們都會通過電話互道問候，表達思念之情。

半個多世紀的相交，他從領導，老師到知心摯友，使我受益匪淺。沒想到2003年在他家的歡聚，竟成為最后的告別，想到這里怎能不使我深感人生短促和老天的不公，好人應該給予長壽，并且該是健康的長壽……

石油勘探架起了我們友誼的橋梁，尊敬的沙大隊長，你的許多石油勘探界朋友，都在懷念你，你的名字和音容笑貌，將永遠銘刻在我們心中!

注：李若冰同志1954年踏入石油勘探隊伍時，曾用沙駝鈴的筆名在甘肅酒泉地質大隊掛職副大隊長，一些同時代的勘探人員，都親切地稱呼他沙大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