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若冰

若冰離去4個多月了。我本應早點寫篇緬懷文字，可因我前段時間患一場大病，近些日子才漸痊愈，所以拖至今日。

人給人留下最深刻最難忘印象的，往往是某些“細節”。此刻，連連浮現在腦際的，多半是他一些零散的舉止言笑“畫面”。

若冰!——自與他相識以來，我就一直這樣稱呼他。他，總是張著陽光似的笑臉。

本來，按年齡他是大我10歲的兄長，按成就和聲望他是令我敬慕的老師，按職務和級別他曾是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黨組書記，還當過幾年省文化廳廳長，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又長時間擔任省文聯主席，可是我從未以職務相稱，對若冰和省作協幾位老作家都是直呼其名。這是因為陜西省作家協會自最初成立以來，就一直延續了一個有別于官場的“規矩”，即彼此間一概不稱職務，只以名姓相稱。他們說，這是延續延安時代的傳統，也有助于整體“脫俗”。常言“入城隨城，入鄉隨鄉”，我先是不大習慣地“隨城”，漸漸地便越來越順口，也越來越覺出“親切和諧”等意味兒來。

真正的作家藝術家，都是普通人。若冰和鴻鈞，這一對中國現當代文壇的夫妻作家，就從來沒有絲毫虛假和作派，是再真誠不過和再平易不過的人。我是于1965年先認識了賀鴻鈞，之后才認識李若冰的。賀鴻鈞(筆名賀抒玉)是陜北米脂人。曾長期擔任《延河》編輯、副主編等職。她是一個對工作極端熱忱極端負責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有很強“故土情結”的人。每在家鄉土地上發現一個有苗頭有希望的作家，她便格外欣喜，格外關懷。在與她正式相識之前，我幾篇在《延河》發表的作品，多半由她親手簽發。所以，第一次見面，我多少有點兒拘束，而她卻像老熟人-似的，很熱情地拉一會兒話，隨后很有點像領著新媳婦去認門兒似的領我去拜認當時在家的幾位編輯和作家……李若冰雖是關中涇陽人，可他從十二歲就到延安參加了革命隊伍，他的“陜北情結”也是根深蒂固的。他多次說過，他是喝延河水長大的，他很愛陜北，感到更親的是陜北人；再加上，鴻鈞向他說起過我，所以，初次相見，他就風趣幽默地自我介紹說：“我是李若冰，陜北米脂家女婿……”這一句話，就立即消除了陌生，也消除了我沒必要的拘謹。“文革”當中，他們都被“下放”到農村去，難有相見機會。我與他倆更多的接觸和交往，是從“文革”后省作協恢復活動和《延河》復刊以后。有一段時間，我為在創作上難以提高和突破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若冰每見到我，都要熱情地給我鼓勵和指點，最難忘的一句話是：“你其實距離成功很近的。相信自己，就是力量……”鴻鈞的幫助則更為具體，她于1981年親自來榆林，約我共同采寫報告文學《大浪淘金》，真如同手拉手領我往前走出重要一步。隨后，安排我在《延河》編輯部住了幾個月，名義是“幫忙”，實際是讓我全身心寫作和修改作品。這期間，正遇她享受創作假，便讓我住她辦公室里，當我身體每有不適，她便拿出適用的藥來，并問我想吃點啥，就讓保姆去做……像若冰所言，相信自己確是力量，而他倆的如此關愛，也都很自然地變成了力量。過一兩年，當我沒讓朋友們失望，終于有所突破，陸續寫出幾篇反響較好的作品時，他倆的高興和祝賀之情更令我感動。

若冰對文學作者經常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們是朋友，文學朋友……”這話完全不是官場式的客套表白，而是表現在他終生言行之中。而且，他幾乎是對不同年齡和不同身份的作家和作者，都是如此相待。他首先以很真很純的情誼對待你，真讓你或者說真“逼”你不能不同樣對待他。記得是1982年，也是他當上省文化廳長不久，為籌建榆林地區民間藝術團，他專門來過一趟榆林。他到來的消息，我們是較快知道了的，可考慮到他可能較忙，又有地方有關領導接待，我們便沒有及時去看他。不想，他主動打來電話，說：“我來榆林了，你們怎么不來我這兒，是不是因為我當廳長了，你們就避著我?……”接過電話，我趕忙約幾人去了他的住處。進了門，沒等我們坐下，他就向在座的本地領導介紹說：“他們幾位都是我的朋友，文學朋友!……”拉了一會兒話，他又主動提出，“你們幾時請我吃飯?我很想吃一頓蕎面(饣－合)(饣－各)羊腥湯……”本地領導一聽，立即表示：“這飯，我們安排。”若冰說：“我是特意想讓他們請我。”第二天，就在文聯的灶上，簡單搞了幾個菜(遠比不上賓館的豐盛)，備了點酒，又做了蕎面(饣-合)(饣－各)羊腥湯和炸油糕，只叫幾個搞文學藝術的人陪了他。席間，他帶頭兒談笑逗樂，氣氛十分熱鬧而愉快這時候，他早已忘了他的廳長副部長身份，他是那么真誠，那么隨意。始終愛與文學朋友真情相處的他，就喜歡這樣!

記得，也就是這次來榆林期間，他特別點名要我陪他，先到佳縣白云山轉了轉，就如何保護和建設好這個著名道教圣地，與當地有關領導和人員作了座談，并讓道士們演奏了一些道教音樂曲牌；隨后，又到米脂住了一天，和縣上領導座談了斌丞圖書館的建設問題，一再自稱“女婿客”的他，當即表示經費由省文化廳盡快撥來。這天，他還抽空兒先在城內看望了鴻鈞的叔伯兄長和舅舅，又去城郊姬家峁村看望了鴻鈞的奶媽。對這幾位鴻鈞的親戚和親人，每到一家，都親熱地拉住對方的手，老半會兒地問長問短。尤其令人難忘的是，朝鴻鈞奶媽家那道土坡道上走去時，附近正站了幾個農民，有人說：“這大概就是老常家的奶女婿吧!”這話，若冰沒聽清，當我向他說了那原話時，他十分快活的笑著，邊向那幾人揮揮手，邊對我說：“對，奶女婿，奶女婿!這稱呼多好!……”我早知道，鴻鈞同奶媽的情感是非常深的，看來若冰也是同樣。他來這兒，絕不像個奶女婿或親女婿，應該說更像兒子見到母親般；這位老人家見到若冰，也像母子久別重逢般激動。至今在我腦際仍很清晰的“鏡頭”是，臨走，老人和若冰都互相抓著胳膊，從家門內直走到院墻外。直至我們下了那道長長的土坡，老人家一直站在鹼畔上照著，照著，若冰不時地回過頭向她揮揮手!……

若冰這次在米脂，還讓我很難忘懷的一個“小故事”是，就在這天下午飯后，我陪他到縣城周圍隨便去散步。在汽車站旁一個雜貨店前，有幾個20歲上下的小青年，或站或坐圍著一臺不大的黑白電視機看節目，不時發出快活的笑聲。若冰見那場面和氣氛，便也與我走到跟前。他一走近他們，就把一只手搭在一個站著的小青年肩頭。起初，那小青年沒在意，或許還以為是自己哪位同齡朋友呢。過會兒，當扭頭發現是個陌生的半老頭兒，便撥開了若冰的手說：“想看，站端了看!”若冰不但沒生氣，還親切地向他笑了笑。這時，我拍拍那小青年的肩膀，先問他：“你知道他是誰?”那小青年看看我，搖了搖頭。我說：“他是很有名的作家李若冰!”(我沒提他是省文化廳長)。聽我一說，幾個小青年立即把目光投向若冰，其中一個忙站起來，雙手握住若冰的手說：“呀，真沒想到!我讀過你的作品!”……當我倆在幾位小青年恭敬的目送中離開這兒后，我跟若冰逗笑說：“你可一點兒也不像當大官的樣子。剛才，我要是說你是省上來的某廳長，他們肯定不會相信……”若冰笑笑說：“你說的對。我真的常常忘了自己還是官兒……”

李若冰從本質上其實是個真正意義的詩人。我這樣認為，不僅僅是因為他曾寫過不少的詩，那些詩都是真情激蕩，詩意盎然；就連他大量的散文作品，也無不洋溢著濃農的詩情和詩意，以至他給許多文學朋友所寫的評述性序言，也不難看到許多詩的情思詩的語言。就他平日一些行為和言談舉動看，他詩人的氣質和情愫，可謂無處不在。記得，就是在那次我陪他從榆林至佳縣途中，當車行至一個山梁高處，望見西邊天空的云彩黑白有間層次分明并構成各種形狀，在藍天和起伏的綠色山丘映襯下，顯得格外好看。他先是指著要我也看，隨即要司機停了車，站到路邊，像品賞畫展般，看了好一會兒。他邊看邊對我說：“你看多美，這是只有在高原上才能看到的美景……”回到車上后，他又對我說：“美是到處存在的。不會欣賞大自然之美，怎么可能寫好文章呢?……”記得，也就是這次到了佳縣，去懸立于黃河岸邊的香爐寺參觀時，他通過懸橋，直走到那個小亭的邊兒上，朝著腳下的滾滾黃河，朝著對面的山西省，看了許久，站了許久。這個位置，據介紹也是毛主席當年來這兒時站立過的。終生對毛主席懷有敬愛之情的他，這會兒想了些什么，我沒問過。我只記得，從那兒返回后，他邊有所思地走著，邊問我：“你猜想毛主席當年站在香爐寺想了些什么?”他見我搖了搖頭，又說，“應該去猜想。作家和詩人，走到哪兒，都應該聯想……”

幽默、風趣、率直、坦誠、大度等，這些與他一貫文品和人品渾為一體的品格，在他日常言笑中更隨時可見，并伴其終生。記得，有一次我去西安開會時，給他們帶去些小米、豇豆和黃豆錢錢，鴻鈞一見就高興地說：“太好了!又能吃豇豆錢錢飯了，這飯，若冰也很愛吃。”正在一旁的若冰，很快表態說：“真的，我早被鴻鈞全面同化了，也正盼著吃哩!”記得，有一次我在他家吃飯，隨便聊天，當說到綏德米脂兩縣自古有“綏米一家”之說，我逗趣兒說按這說法，我應該是鴻鈞的娘家人了。鴻鴻說：“當然可以。”若冰舉起酒杯笑著說道：“我這女婿也同意。干杯，以后就這樣認了。”記得，那年我拿了《野貓山悲歌》書稿，請若冰寫個序，他很高興地接過手，說：“那還用說嗎?給你寫序，我當然更樂意了。現在，我好像已經成了個寫序專業戶了……”

啊，記得，我更清楚地記得，2003年12月1日，我有事去西安，又順便去看看他倆。這之前，我近兩年多沒見到他倆了，只在鴻鈞的電話、書信和別人提供的消息里，知道若冰的糖尿病有些加重，并先后住過幾次醫院。我去了，若冰正在書房里，鴻鈞先同我拉話，她告訴我說，若冰現在病很多，除了糖尿病，其他幾個內臟器官也檢查出不同程度的病變。正說著，若冰走進客廳來，從表面上看來他還同以前那樣紅光滿面的，我便說：“鴻鈞剛才把你說的一無是處，我看你身體還挺好的，跟以前好像一樣健康。”其實若冰實際精神和精力顯然不比以前，可他仍然不失樂觀不失幽默地笑笑說：“你別光聽她的，我其實沒那么嚴重。當然，你也只看了表面……”這天，正說話間，省文聯來人了，我向他倆告辭時，鴻鈞將我送出門來，若冰站起身子揮揮手，臉上，還是我很熟悉的陽光般的笑容!

沒想到，我萬萬沒想到，這怎么能是與他最后一面!2004年12月下旬陜西省第四次文代會剛剛開完，若冰被推選為名譽主席，直到七十八歲高齡才退下來，真該過過輕松的日子，怎么才三個月就傳來了噩耗……第一次有人打來電話，是我老伴接的。因我正在病中，她怕我精神和心理上難以承受，竟瞞了我。過一天，又有人打來電話，我接了，當得知了消息，我只感到震驚，只感到難以相信!

我隨即就給鴻鈞打電話，鴻鈞哽咽著說：“你沒想到，我也沒想到!他是因為肺炎沒有得到控制……”

若冰，若冰!當時，我多么想要趕到西安，為你送行，可我沒能!今天，我寫下這些文字，一是想讓我心頭悲思有所釋放，二是想告知你的在天之靈，你的“文學朋友”深深尊敬你、懷念你，你生前許多“鏡頭”將永久存留在我心里!

我是這樣，陜北許許多多你的朋友也是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