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雪橙子

“老天，快下雪吧!”

安寧婆在男人身下呻吟著，忽然冒出這一句話。說著，雙手又使勁摁著男人的腰，她明白床上是不能摁著男人的腰，那樣會榨干男人的精血，卻始終不能控制自己。安寧婆的眼睛便是黑暗里也泛出綠光，似乎是一只貓頭鷹盯住了黑夜里的獵物。男人已經氣喘吁吁的，卻還在為了自己老婆賣命，他也不知道老婆何時罷休。不過，這么個冷天，床上的事情總能夠給人熱乎，所以他也愿意勞動著。

小井巷人家的屋多是廳屋里的廂房，都有個閣樓，后門臨巷，而且有個木窗。屋里擺著一張床，睡的是大人，孩子睡樓上。如果夜深時有人在外面走著，總能夠聽見屋里的動靜。安寧婆聽著有腳步了，便摁著男人不讓他動。這樣的聲音給人家聽去，以后就有人說出來的。

“外面有人過了?！?/p>

“不管他?！?/p>

“會給人家笑的?！?/p>

男人做這些活路，很容易忘記一切的，猛然一剎車，就感覺到自己氣餒了，連帶腰部松垮下來。安寧婆心疼地揉著他的腰，一直到男人發出鼾聲。她一時不能入睡的，睜著眼睛望著窗外的星空，似乎要找到雪的影子。入秋以來，她就想著下雪。下雪了，就可以吃到過雪橙子，她的男人就不會這樣累了。每一年她都要吃過雪橙子，卻沒有如今年這般焦心，似乎一個久病的人渴求靈丹妙藥來救命。

這時，外面的寒風穿堂弄巷，好像有許多的男女在巷子里瘋跑著，不時發出淫笑，他們的手肆意地拽拉著人家的門窗，都想擠進來，鉆入人家夫妻溫暖的被窩里，做出集體淫亂的事情?？墒?，小井巷人家是拒絕這些可恥事情的，把門窗栓得牢牢的。巷子里的門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有時甚至是啪嗒一聲巨響。又聽見有人嘀咕著起來的腳步，把窗子關好扣上。

安寧婆有時候是屏聲抑息，嘴里咬著被角，她在傾聽不遠處園子里那兩株橙子樹的嘩啦啦聲。寒風里的橙子樹是堅不可摧的，它們雖然藏身巷子里的空坪里，其粗大的身子及深深的樹根已經把自己的魂靈扎在這個巷子里。安寧婆想聽見那一切聲音里面有個沉悶巨大的聲響，可是，那些橙子就像用鐵絲捆在上面似的，無論寒風如何搖撼，也不肯隨便落地。橙子一定要等雪后才是成熟的，真是讓人絕望。

過了雪的橙子才甜，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小井巷的橙子從春天就掛果了，先是小小的，青青的，又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夏天，它們吸著雨露長大著，身體終于是一個橙子了。小井巷的人還是很有耐心地期待著它們更加豐滿，于是就到了秋天。這個季節的橙子像成熟女人的奶，有的甚至長出了奶嘴，好像那奶水隨便一碰就要噴出來了。然后是冬天了，雖然是個寒冷的季節，巷人便經常想到橙子這個事情了，所以也盼望下雪，一如安寧婆這樣。

冬季的小井巷有時候也下雪很早的，等橙樹上的雪融化了，便見隊長安排人摘橙子了。幸好只有兩棵橙子樹，便有許多人把上面的果實數了幾遍，他們飛快地算出一家人能夠分幾個，剩余的幾個又如何剖開，一家人分幾片，甚至連那橙子皮也平分了。橙子皮是巷人喜歡用來做菜的，或者腌做酸辣，或者鮮炒著，總是惹人垂涎。

還沒下雪，它們老實地沉甸甸地掛在樹上，把樹枝壓得彎彎的，一個個渾圓飽滿，透出晶瑩的橙黃。過了雪的橙子，隨便掐一下，便見它的皮膚里冒著水珠，而且有點刺人眼鼻。剝開厚厚的橙皮，便見了里面的肉身，剝一片下來，露出里面鼓囊囊的肉粒。咬一口，真是那個甜呀，沒有半點澀苦。可是，現在老天還沒有下雪，或者說還沒到下雪的時候。

安寧婆咬著被角，又摁著男人的腰使勁搖曳起來了，伴著一聲聲暗叫。這個叫雖然壓抑著，還是歡快的，也能夠透出門窗跑到巷子里。有未能沉睡的人聽著，不由聳耳捕捉著這個迷人聲音，然后自己也心迷意亂了，翻身逮著身邊的人，不由分說地騎上去，哎呀呀地叫喚著。

安寧婆是有病了，這個病又似乎是不能外傳的。這樣的病，小井巷里還沒有人有過，或者有人有過，也是悄悄治療好的。

這個病似乎沒來由，便見安寧婆的臉頰總是透紅的，像是虛火上身。也吃過許多藥，及至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到了現在這個冬天還是這樣。她瘦小的身子里好像伏著一只專門吃男人的老虎，白天晚上都想著要男人的事情，又像一張嘴巴老在磨著牙，要咬嚼著什么才舒服。也只有與男人上了床，她才感覺有雨水在澆著自己的心火，使自己心頭有陣陣涼意?？墒牵腥艘膊皇氰F做的，碰著這么個女人，便是鐵人也會融化。安寧婆感覺自己滿足的同時，又好像有一只手在掏空自己，人的精神慢慢地渙散了。

有時候，為了使自己不想著男人的事情，安寧婆總是使自己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著。她有三個孩兒，又喂了三頭豬，就是不睡覺也忙不清的。小井巷的人多半奇怪這個女人有那么好的精力，似乎從來沒見過她叫累?？墒?，即便如此，安寧婆一上床就感覺到心癢，恨不得有一只手伸到心口去搔一搔。

有人給了一個偏方，說吃過雪橙子才能治好這個病。小井巷每一年才下雪一兩次，或年前或年后，…—切都是季節的事情，完全不聽人的左右，所以只能期盼著。這個過程如此漫長，痛苦的安寧婆不知自己能否熬到那時候。

面對這一切，安寧婆害怕極了，她怕自己死了，也怕自己把男人給弄死。如果他們都死了，那三個孩兒便不知如何生存了。所以，每到天亮，安寧婆便告誡自己晚上一定不能找男人了，給他一條生路，也給孩兒們一條生路。她悔恨自己總是不能熬著需要，一到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要上床，用手，甚至用嘴撩撥著男人，未等它完全起來，便自己蹲上去，拼命搖動著。她愿意這個姿勢，至少可以使男人不那么辛苦。安寧婆有時也強迫自己不去需要男人，可是，如果這樣，那一晚上她一定是翻來覆去的，根本不能入睡。

也有女人問過安寧婆的臉為何這樣的紅，她是無法回答的，臉便是愈加的透亮。那些女人笑著說：

“你是不是在偷吃補藥?”

“我在吃人參高麗參呢?！?/p>

“怕是做夢唄。是吃男人那根人參還差不多?！?/p>

說著，女人便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這些女人后面都有個婆字，小井巷人對外面嫁來的女人是不喊名字的，總是以她娘家的地名后面加個婆，表示她們已經是女人了。名字有板山婆、沙仁婆、荊林婆什么的，便是生產隊有時候開會，也用這些名字代替她們的書名。有個婆字，似乎意味著到了做女人的高峰，她們要承擔一個家的大半責任，屋里屋外都有她們的身影。

生產隊出工的時候，女人有女人的活，男人有男人的活，各不相干。女人聚著的時候，便要說著許多事情，甚至露骨地說著男女的一切。有人拋出話題來，是為了聽得人家的夫妻之事是否有什么不同的。說這些話的女人，多半是身體強壯的，她們有著十足的女人味，連說話也是沒有忌憚的。這樣的女人說到床上的事情，聲色俱全，聽得人神情游離。

安寧婆一直默不做聲，聽著聽著，忽然放下手里的鋤頭，匆匆跑到那邊的苧麻地里，一頭鉆進去。

夏日，密密麻麻的苧麻葉在風里來回搖曳著，翻出大片的葉浪，或者是銀白色的，或者是綠色的。生產隊長扛著鋤頭路過時，聽得里面有著呻吟，便覺得奇怪。他放下鋤頭，也鉆進去，一路循著聲音過去，一見，卻是驚呆了。原來是安寧婆躺在苧麻地的禾草上面，把褲子脫了，雙手扣著下身，閉著眼睛叫著。安寧婆終于睜眼，卻見隊長站在旁邊，她的臉倏地紅透了，忘記了自己沒穿褲子。

一對男女相對無語……

安寧婆還是一臉的潮紅。

她在努力熬到下雪天吃橙子的時候，因為已經有人許諾多給她兩個橙子。那些男人感覺到這個弱小的女人與自己老婆有著極大的不同，那么瘋狂，像一頭總是不能吃飽的母牛。他們開始懷疑安寧婆企圖得到什么利益，也許要他們偷一擔谷子或者紅薯給她，畢竟那是生活的需要，而且，他們與其他女人也這樣做過。可是，安寧婆惟一的要求是要他們能夠在下雪天分橙子的時候，多給她兩個。如此要求簡直是太小了，可以忽略不記。男人們一口應著了，不就兩個橙子么。

雖然有了另外的男人，那些卻只能白天給予她滿足?？墒牵坏胶谝梗矊幤胚€是那么瘋狂地需要著，甚至可以整夜不歇。有時候，男人感覺到自己好像是掉進碾米機的谷子，正在被分成米粒和細糠，分別從另外兩個口子吐出來。而且，他不明白為何女人老是說，老天，快點下雪吧。下雪有什么好，冷死人的，還要多燒許多煤塊。小井巷都是青磚瓦屋，冷天里便是關牢門窗，那些透骨的寒風還是能夠從瓦縫里進來，一屋的冷風，使人不得不緊偎在火灶上。

不過，安寧婆終于是善良的，不時用手摸著他的腰子，問他累么。累呀，怎么不累?男人說道，這么一個老實的男人，連一句哄老婆的話也不會說。安寧婆從男人身上翻下來，無言地抱著男人。又過了一陣，突然記起什么了，說：

“明天要分谷子了?！?/p>

“我怎么不曉得?”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你去早一點。”

許多人都不知道要分谷子，有人見了安寧婆男人挑著麻籮走在巷子的時候，還奇怪他做什么去。如果是分谷子，隊長會吹哨子的。正在疑惑著，便聽見了隊長吹著哨子在巷子里吆喝著：“分谷子了!分谷子了!”

——聽到這個聲音，馬上有許多人家挑著麻籮趕去排隊。分谷子是好事情，可以還了自己借人家的米，也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米飯。生產隊的谷倉就在那橙子樹旁邊的一間瓦屋里，安寧婆男人來到的時候，會計和出納剛剛開了門，他把籮筐挑進去，斜靠在谷堆上，使勁把谷子往籮里扒著。谷倉里有點暗暗的，也有點暖烘烘的，散發著谷子的香味。一桿大秤懸掛在門口，會計和出納站在旁邊，一人掌秤，一人記數。安寧婆男人扒了——擔谷出來，掛在秤上，出納把秤砣定在一個位置，見秤桿還沒起來，便要他快點舀一些添上來。

安寧婆男人挑著谷子出來的時候，有人見他是冒尖的一擔，以為今天要比平常多分谷子，及至見自己的籮筐里只是一擔平平的，便問道：

“怎么安寧婆家那一擔多一些?”

“不可能的，你是餓花眼了?！?/p>

出納說道。那人還想說什么，又住嘴了。也許是自己花眼了，重要的是不能得罪生產隊干部。其實，安寧婆男人也認為自己的谷子多了，他挑著谷子馬上去碾好了，回來的時候，高興地對女人說：

“今天他們看錯秤了，起碼給我多稱了一二十斤谷子?！?/p>

安寧婆馬上喝住他：“亂講，你是看花眼了?！?/p>

巷子里的人晚上總有一件事情不能不做的，就是一定要去記工員家記下自己一家人一天掙下的工分。他們拿著那小小的記工薄，或早或晚地來到記工員家。屋里是一張飯桌，一盞昏暗的燈泡，早來的人已經圍著記工員，遲到的人便在外面說著話。安寧婆終于擠到里面了，眼睛與記工員對視一下，她的心又癢起來了，記了工就匆匆出去。不一會，記工員站起來，找到一張舊報紙，撕下一半，說一聲自己肚子不好，要去告狀了。告狀是小井巷人上廁所的雅稱。

等他回來時，有人笑他花了那么長的時間，一定是在屙牛屎。

老天終于徹底地冷了，寒風一天到晚地刮著。天空蘊積了大片的黑云，徐徐而行，緊隨其后的是另外的云塊，好像一群牛羊慢慢移動著。安寧婆不時站在門外，張望著老天。黑黑的云雖然不是下雪的云，天氣這么一冷，下雪終究不遠了。這樣的季節，小井巷是暗黑的，古老的墻面滲出密麻麻的水珠，似乎是冷出來的汗。安寧婆縮回家里，興奮地說著：

“要下雪了，要下雪了?！?/p>

“下雪有什么好，冷死人的?！?/p>

男人正在忙碌著做飯菜。說著，他把飯桌擺到灶上，一家人要吃飯了。安寧婆懶得理睬他，到碗架上拿了碗筷，一一擺好。安寧婆的臉雖然還紅潤著，卻有了一絲涼意，不再那么燥熱。吃飯的時候，安寧婆依然是不能吃多少，家里的孩子及老公卻是胃口大開，他們張開大嘴，使勁往嘴巴里扒著飯菜。雖然菜是一大碗白蘿卜，一碟壇菜，卻因為飯桌下面有一爐火而開心地吃著。

樹上的橙子已經熟透，一只只拽著樹枝往下墜著。安寧婆路過的時候，總是抬頭望著它們，好像要認出哪幾個是自己的，她要用眼睛把那些橙子刻一個記號?？墒?，寒風里的那些橙子一見到她，都在朝她點著頭，弄得她幾乎不能辨出究竟哪一個最大了。滿樹的橙子，她不奢望自己能夠吃到多少，只是想有幾個又大又重的。安寧婆有時在巷子里偶遇那些干部，恰好四周無人，便趕快追著他們，悄悄地說：

“你們一定要記得那橙子呀?！?/p>

“記得的，如果不夠，就是我自己不吃，也給了你。”

這些干部說著就離開了，似乎人家看見自己與她在一起說話。其實，也許有人從門縫里看見了，只是他們不愿意往其他地方亂想而已。安寧婆是那么羸弱，恐怕給男人一壓就沒地方找人，所以多半沒有人懷疑她與其他男人有事情。

天上的云是變幻莫測的，接著是好幾天的大晴天，刮著南風。好像夏天了，熱得許多人把棉衣脫了，甚至赤膊走來走去。安寧婆也如其他人一樣，趕緊到地里摘了幾擔菜回來，人要吃，豬也要吃。如果下雪，就不用出工了，大家都窩在家里，或者被窩里。

一天南風三天雪，三天南風下大雪，這樣的古話是沒有錯的。有一個傍晚，天邊是大片的彤云，及至天黑了，還紅亮著。便有人嘀咕著，要下大雪了。果然，深夜里便嘩啦啦下著滾子雪，瓦面路面紛紛響著它們的聲音。有的雪粒甚至透過瓦縫落到了樓板上，那聲音，好像有人抓了一把谷子灑落著。

安寧婆正在床上忙碌著，聽見這個響，一把掀開男人，光著身子下了床，拉開門，不顧寒風凜冽，跑到巷子里。安寧婆聽任那滾子雪砸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她感覺到涼爽極了，心里的火一下就熄滅了，真是痛快啊!巷子里空無一人，安寧婆走來走去，伸出巴掌接著那落下來的雪，它們掉落在她的手心里，卻又馬上彈走了，留在手里的寥寥無幾。也有人在睡夢里聽見了安寧婆的聲音，她驚喜地說著：“下雪了，下雪了。 ”

“發瘋了，快進來?！?/p>

男人在床上呵斥道，安寧婆卻沒有聽見似的，光著身子在門口走來走去。這副模樣給人家看見了，還以為是瘋子。男人沒有辦法，也光著身子跳下來，攔腰抱她回來。安寧婆摟著男人，號啕大哭道：“你知道么，下大雪了，下大雪了。”

“好了，好了，我曉得下雪了。”

男人疼愛地摟著她，輕聲安撫著。她的頭發里散落許多的雪粒，一挨著枕頭就融化了，變做了水。男人分不出是她的淚還是雪水。

安寧婆一晚沒睡，一直傾聽著外面雪的聲音，滾子雪下了半夜，接著下的是棉花雪，她甚至能夠聽見那雪花飄舞的聲音。一早，她就拉開門走到外面，巷子里已經鋪著厚厚一層棉絮似的雪花，瓦面垂著冰凌。走在路上，聽見腳下響著咯咯的聲音，留下深深的腳印。已經有孩兒拿著竹篙，斗笠，把瓦面的冰凌敲下來，馬上抓著塞在嘴巴里。

吃過早飯，天空里已經泛著藍，安寧婆走到巷子里。她竟然喜歡腳步踩著雪地的感覺，軟乎乎的，一腳一個印子，也喜歡聽腳下咔嚓咔嚓的聲音，遇著人就興高采烈地說，下雪了，下雪了。就像人家不知道雪是什么樣子，或者那雪是下在田洞里，而小井巷卻沒有。有人奇怪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孩子一樣這么喜歡雪。

安寧婆挨個走到生產隊干部家去，似乎告訴一件大喜事地說著：“下大雪了，摘橙子了?！?/p>

棉花雪一下，老天就出太陽了。

隊長是守信用的人，吹著口哨吆喝摘橙子了。便有許多的男女攏著手走到橙子樹下，有的人家來的是小孩。雖然是大雪天，為了吃橙子，大家還是愿意來到這里。有人嘀咕著，雪還沒融化，怎么摘呀。下了一整夜的雪，樹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積雪，抬頭一看，那些橙子多半披著一頭雪花。隊長沒理睬那些人的話，安排幾個年輕人上樹。

樹上的橙子早有人計算好了，一家人分兩個，還剩余六個，然后是要剖開，又一家分兩片。多少年來，幾乎都是如此結果，沒有什么變化。所以，那些樹上的人每扔下兩個橙子，便有人歡呼著，爭著上前去搶奪。有人喜滋滋地拿走了，會計便拿著帳本記下人

有時候，下來的是小個的橙子，沒有人上去拿。會計就照著花名冊念人家的名字，念了名字的人家不拿就不行，他會一樣的打個勾，表示已經拿走了。所以，有人是無奈地拿走自己的，嘴巴翹起來。偶爾下來兩個稍微大一點的，出納示意安寧婆拿回去。在許多眼睛盯著的情況下，他們都不愿意人家知道她與自己的關系。安寧婆卻不懂他們的眼神，或者說嫌那些橙子太小了，不愿意要。樹上又下來兩個大橙子，安寧婆眼睛一亮，跑上去。可是，有人比她還快，把那橙子拿到手了。隊長把口哨一吹，上前去，從那人手里拿回來，一聲不吭地遞給她。

不過，她馬上又回來了，現在應該是那些干部兌現諾言的時候。隊長是好人，把自己的兩個橙子給了她。不意，旁邊伸出一雙手把橙子搶了過去。安寧婆一看，是隊長老婆，她生氣地沖著自己老公嚷著：“你做什么好人，把自己的橙子給人家吃?！?/p>

隊長無言，有點羞愧地退下，不見人影了。安寧婆一臉緋紅，看不出是因為生氣還是天冷的緣故。橙子已經摘得差不多了，干部們卻板著臉，看來無意兌現他們的承諾了，安寧婆著急地對那些干部說：“我的橙子呢，你們自己說過的，給我橙子?！?/p>

此時，許多眼睛看著他們，有人生氣地說：“安寧婆，剛才看到你拿了兩個大的回去了，怎么還想要，難道我們不吃了?！?/p>

樹上的人哧溜地下來了。樹梢上還有兩個最大的橙子，卻無人有膽量爬過去摘下，他們要找竹篙把它們敲下來。安寧婆急得臉都紅透了，追著那些干部要橙子，可是，他們誰也不敢做主把自己的橙子給她了，因為有許多眼睛看著。此時，干部們才明白，就是許諾兩個橙子也是如此之難。沒人敢回答安寧婆，她有點眼淚含含的。其他人不明白為什么安寧婆要這．樣賴著多要橙子，以前她可沒有這樣的行徑。安寧婆似乎有點無奈了，急得團團轉，不時抬頭看著樹上那僅剩的兩個碩大的橙子。它們已經是安寧婆最后的希望了。

也有許多人看著那兩個橙子。過雪的橙子已經是玄紅的，掛在上面，吸引著大家的眼光。顯然，這兩個橙子是不屬于某人的，應該摘下來，剖開，大家一起品嘗。天上還飄著雪霽，陽光里，如同飄灑著閃爍的銀粉，企圖掩飾地面紛亂的腳印。忽然，便見亂轉著的安寧婆出乎意料地脫了棉衣，沖到樹下，抱著樹干就往上蹭著。許多人連聲驚呼道：

“安寧婆，你不要命了呀，快下來?！?/p>

有人上去拉她，卻已經不管用了。安寧婆猴子一樣很快就上了樹，真的不要命地爬到了樹梢。上面那兩個橙子大又紅，頭部還頂著雪，幾乎伸手可觸。樹枝顫悠悠的，她努力穩著自己，伸手要去摘一個橙子。就在差不多要觸及的時候，樹枝突然往下一墜，安寧婆“撲通”一聲掉落下來，幾乎沒入雪堆。大家都知道，那雪下面有一堆亂磚。

有人要去扶她，卻見安寧婆掙扎著站了起來，渾身都是雪末，把頭臉也遮了。安寧婆尷尬地笑著，好像在羞愧自己沒有本事，竟然從樹上掉了下來。又撲到樹下，抱著樹干要往上爬，可是，大家見她還沒爬，便松了手，身子一歪，軟軟的倒在雪地上。人們見她頭上露著一個血窟窿，咕嘟咕嘟地冒出熱氣騰騰的血漿，把身下的雪迅速融化了。

天空里偶爾還有雪花，如鵝毛一般，飄舞著落下來。太陽的紅暈，竟然與安寧婆的血色無異。一陣雪風穿來，樹上那兩個玄紅的橙子便不住地搖曳著，似乎要往安寧婆的懷里跌落……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