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全球化”實際上是“現代化”的一個過程和階段。全球化是經濟、貿易、科技的一體化、趨同化。但現代性是多元的,現代化不等于西化,更不等于美國化。經濟全球化不意味著文化一元化。近代以來西方現代化的歷程和包括東亞在內的世界其他地區的現代化經驗表明,全球化、現代化決不只是西方民主制度與理性價值的普遍化。麥金太爾在《德性之后》一書中已經對西方啟蒙理性和以功利、權利為中心的現代西方社會提出了深刻檢討。而西方后工業社會已經暴露出的種種負面,也鮮明地提示了西方的制度和理念存在著片面性、單向度性和“平面化”的弊病。中國固然需要參照、借鑒西方的制度文明和價值理念,并使某些制度與價值真正在中國生根,以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助緣;然而,中國的現代化是社會主義的現代化,有著自己的道路與模式,自己的特殊性;而且,正如離開了民族化的馬克思主義難以在本土文化中生根一樣,離開了民族化的現代化也是難以成功的。
面對西方文化鋪天蓋地的席卷域內和西方宗教的無孔不入的滲透,我們一定要有文化自覺與文化安全意識。新時代的全球化的挑戰,啟示我們要有自己的民族認同和倫理共識。如果沒有民族認同,中國這樣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就會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散掉。如果沒有倫理共識,也形成不了一個健康的法制社會。因為法制的背后要有信念、信仰和倫理共識的支撐。
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決定了大力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我們的必由之路。市場經濟為中國的發展帶來了活力。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的價值觀念也出現了一些問題,物質主義、拜金主義和特權思想正日益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毒瘤,吞噬著市場經濟所創造的成果,也吞噬著人們善良的倫理道德觀念。
面對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的雙重挑戰,中華民族如何在不脫離世界文明大道的基礎上,完成自身的現代化,并昂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是時代給我們提出的重大課題。新時代的挑戰,啟示我們要有自己的文化認同和倫理共識,呼喚我們弘揚和培育自己的民族精神。如果沒有基本的文化認同和倫理共識,沒有中華民族自己的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我們就會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被“化”掉,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被沖“散”掉。
民族性與時代性、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之間有著張力。民族精神,相對強調民族的殊異性和本民族特征的延續性;時代精神,則相對強調人類的普遍性和社會歷史的階段性。然而,兩者之間又有其統一性。任何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民族,其民族精神都是民族性和時代性的統一,或者說是優秀傳統與時代精神的結合。一個與時俱進的民族,必然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
經濟全球化、世界一體化和網絡文化時代的來臨,并不意味著民族性的消解,也不意味著前現代文明巳毫無作用。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在數千年里形成了自己的精神系統、信念信仰、終極關懷、思考與行為方式、倫理生活秩序、價值理念、審美情趣。這些東西固然隨時更化,不斷變遷,但是,仍然有其一以貫之的精神,這是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可大可久的根據。中國文化從來就是多元多樣的。儒家、道家、墨家及諸子百家,道教、佛教及中華各民族歷史的上層、下層的各種文化及諸流派,作為文化資源都是瑰寶,在今天都有同等的價值與意義。我們非常尊重這些文化資源。術業有專攻,本文以儒家文化作為切入點和主要視域,來研究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融貫。我們絕不排斥,相反非常希望其他學者以道家、佛教等為支點或領域來研究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融貫。毋寧說,這適成一種學術生態的互補關系。
儒學不僅是農業文明的產物,也是華夏族群的精神形態,是中國乃至東亞社會文化的結晶,蘊含了東亞各民族的民族性格、終極信念、生活準則、生存智慧、處世方略。而儒家之所以能夠在秦漢以后的社會成為一個主導的思想,這與儒家既能傳承傳統的典章制度又善于趨時更新、因革損益,是分不開的。所以,儒家文化既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最集中的代表,又因其“與時俱進”的品格而具有了時代的特性,曾經燦爛輝煌的中國農業社會的儒家文化中的許多因素,尤其是精神因素,不可能不具有超越時空的價值與意義。作為族群的意識與心理,儒家文化在今天仍是活著的。
儒家文化的地位是自然形成的,并不是自封的。儒家本來就是平民之學,是王官之學下移到民間的產物。在禮崩樂壞的時代,春秋末期孔子興辦私學,承擔上古三代的文化傳承的使命。戰國末期到西漢中期的社會,通過選擇,在諸子百家中逐漸確立了儒家的地位。儒家思想比較平易合理,使朝野都能接受,滿足了“內裕民生,外服四夷”的社會心理,適應了承平時期凝聚社會人心,積極有為地推展事功的需要。儒家講禮樂倫理教化,雖在實行時會打一些折扣,但大體上與民眾的穩定和平、淳化風俗的要求相適合。社會要繁榮發展,秩序化、和諧化是基本的要求。禮教使社會秩序化,樂教使社會和諧化。在分配經濟資源,在財產與權力的再分配過程中,儒家滿足人民的一個基本公正合理的要求,強調民生,制民恒產,主張惠民、富民、教民,縮小貧富差距,對社會弱者、老弱病殘、鰥寡孤獨予以保護。其推行的文官制度、教育制度,為平民,為農家子弟提供了受教育與參與政治的機會。這個文官制度,就成了我們的一個國本。這樣,它就使得歷代各級政府有了新鮮血液,有民間基層的人士參與。這種制度的建構本身,是儒家理念促成的。這個制度文明背后的理念,是維系人心,協調社會人心的。
從歷史上看,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恰是以儒家文化為其文化土壤的。我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都以儒家《禮記·禮運》的大同理想作為引進蘇俄社會主義、引進馬克思主義的文化鋪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不僅儒家的社會理想起著極大作用,而且儒家的人格理想、人格操守也激勵著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共產黨人。“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救民于水火之中,博施濟眾,修己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中國幾代馬克思主義者所以受民眾的擁戴,無不與其人格修養、人格魅力有關。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的革命、建設的具體實際相結合,包含了與積淀在社會和民眾中的儒家文化的諸因素的結合。新中國的制度建構與儒家社會的建構有著難舍難分的關系。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與儒家傳統的經世致用、實事求是、知行合一、民本務實的思想有著內在的關聯。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鄧小平的易簡風格等,都帶有儒家色彩。今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為緊迫的課題,一是科學發展觀,強調科學、全面、可持續地發展;二是構建和諧社會;三是社會主義的榮辱觀。在這三方面,儒家文化資源都可以起一定的作用。儒家文化有關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內在自我諸關系的討論非常豐富,很多歷史經驗、治世方略、人性修養的道理需要我們用當代科學理性精神加以分析與總結,以供今天的人們來借鑒。
儒家曾不斷吸取周邊各民族的文化,豐富自身。少數民族不斷地給中原帶來了活力。反過來說,恰好是在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之后,例如元代與清代,儒家文化得到長足的發展。今天,海外幾千萬華人居住的社區,仍然是以儒家文化為主的社區。
我們強調重新發掘儒家文化的精神財富,以之作為弘揚民族精神、培育時代精神的重要資源,決非要鼓吹全面復古,全盤照搬儒家文化的整套東西,更不是試圖以中國固有的傳統去對抗、抵制外來的文化。儒家文化傳統中的確有一些要素由于歷史的發展而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變成了歷史的包袱;另一些要素則可能成為潛在的現代化的胚胎。因此,人們對于“儒家文化傳統”本身也存在一個不斷重新發現、開掘、回采的過程。我們提倡以批判繼承的態度、多元開放的心態,對儒家文化進行創造性的轉化。
如上所述,儒家文化中的一些因素,要放在改革開放的社會生活實踐、日常生活世界與全球化、現代化的視域中,以現代科學與人文思想、意識來加以考察、分析、批判,始可以轉化、建設為今天的精神文明中的有益的內涵,成為今天的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有機的成份。21世紀人類文化的發展趨勢是告別“西方中心論”,在現代性與傳統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各民族重新認同自己的文化傳統,重新發掘自己的文化典籍與文化精神,將是未來世界多元文化中的一種發展態勢,它有助于自己民族的現代化和世界化,也有助于人類文明的多層面開拓。
我們應系統地研究現代性與傳統之間的辯證關系,以全球化為背景,從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的角度全面清理儒家文化,探尋儒家文化在現代社會生活中積淀及創造性轉化的途徑和模式,探尋多元的現代性;深入挖掘儒家文化資源對當今中國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培育所能貢獻的思想觀念,提煉儒家思想資源中具有普遍意義的思想觀念與價值理想;從文化自覺、民族認同與倫理共識的角度審視儒家思想,探索在經濟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世界浪潮中,中華民族的文化特征和中國文化現代化道路的特色,重新檢視所謂“國民性”問題;系統清理傳統儒家文化的禮樂文明和心性文明資源,抽繹出其中能為當代中國法治社會的建設提供養料的思想資源和能在中國現代化的社會生活中起到積極作用的核心價值觀念;為文明對話和全球倫理的建構提供精神食糧;深入考察儒家價值與環境倫理、生命倫理、社群倫理、職業倫理的關系,儒家與現代民主、權利意識、公民社會及現代政治文明的關系,儒學的終極性、宗教性與超越性問題,儒學與女權主義的對話,儒學的草根性及其與生活世界的關系。儒家文化的許多價值理想一直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中華文化可大可久的根據。傳統農業社會的社會架構和政治體制已經消失,但并不意味著與之相結合過的價值觀念、道德意識、思想與行為方式都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在今天,其中大量的精神財富仍然可以創造轉化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寶貴助緣,為中國的現代化事業提供精神資源。
儒家的精神首先是創造性的生命精神,是人對宇宙的一種根源感?!吨芤住芬浴扒贝怼疤臁奔捌浯笊拢疤煨薪。右宰詮姴幌ⅰ?;以“坤元”代表“地”及其廣生之德,“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地把這種廣大悉備的生命創造精神賦予人類,因此,人有一種剛健自強、生生不已的主體精神。孔子、曾子、孟子更是極大地張揚了人的自強不息、積極有為的創造精神,將其歸納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的自強精神;“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構成了中國民族精神的主體。儒家文化不是守成的僵死的古董,而是主張常變常新、與時俱進的創造性的有機生命。儒者重“時”,孔子就被尊為“圣之時者”。儒家文化主張“因時而變”、“隨時世制”、“與時偕行”、“與日俱新”,這些都可以轉化為當代中國與時俱進、開拓進取的時代創新精神。
儒家文化的人文精神乃是孔子“仁學”的精神。一方面,“仁”是人的內在的道德自覺,是人的本質規定性,它凸顯了人的道德自主性。另一方面,“仁”又是“天、地、人、物、我”之間的生命的感通,是“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價值理想。這種價值理想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忠恕”之道作為主要內涵,以“仁義治天下”、“以禮治國”、“禮之用,和為貴\" 、“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禮義仁愛原則作為處世之方。這可以推廣為人與人、家與家之間的和睦之道,推廣為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和平之道,推廣為宗教與宗教、文化與文化之間的和合之道,乃至推廣為人類與動植物、人類與自然的普遍的和諧之道??鬃拥摹叭蕦W”是中華人文精神的內核,是人文主義的價值理想,這不僅是協和萬邦、民族共存、文化交流的指導原則,而且也是“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智慧。無怪乎《全球倫理宣言》的起草者孔漢斯先生,把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為全球倫理的黃金規則,這是很有見地的。
傳統儒家知識分子一直以天下興亡、人民安康為己任。在儒家的濟世理想中,始終洋溢著一種偉大的居安思危、憂國愛民的憂患感。這對于維護民族尊嚴和國家主權,反對外來侵略,都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儒家是贊同謀利的。董仲舒“正其義不謀其利\"是針對君子修身與統治者治國來說的,而不是針對民眾與社會的需要來說的。從儒家的思想來看,儒家常把治國者(君子)與一般民眾區別開來。對治國者,儒家要求從嚴,要求治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故孔子說“君子喻于義\",“為政以德\"。但是,對一般民眾,儒家要求甚寬。儒家認為人生而有欲,人的物質欲望亦為天之所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其正當的存在理由。故儒家言“利用厚生\",言“庶”、“富”、“教”。儒家正義謀利的思想在今天仍有積極意義。而且,儒家文化所主張的“創生”、“尊生”、“變通”、“制宜”、“和諧”、“中庸”、“誠信”、“敬業”、“見利思義”、“以義制利”等等思想和智慧也可以轉化為現代社會管理和企業管理的寶貴資源。儒家非常重視修身,尤其強調陶冶心靈,養育德性。儒家德目中,“誠”、“信”、“廉”、“恥”等都有深刻內涵,尤其是一系列關于官德的論述與修養工夫論,至今仍不失其意義與價值。所有這些,都必須以現代人的公民意識、權利意識、法治觀念、道德意識,以及社會主義道德文明精神加以引導、改造與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