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命運

儒學雖然產生在中國，但是其思想影響到整個東亞地區。自公元405年王仁攜《論語》赴日以來，儒學經過一千多年的傳播和與日本本土文化的融合，至19世紀中葉，已成日本傳統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日本儒學形成了某些自己的特點，但本質上仍與中國的原始儒學思想一致，屬于儒學的一個分支。。然而，從明治維新開始，日本社會發生劇變，西方思想全面涌入，儒學在日本現代化進程中的命運如何？研究這一歷史現象，對于探討儒學與中國現代化的關系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通過對大量有關原始資料的研究，筆者認為：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發展變化并非是簡單的對立兩極，而是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向。

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趨向之一是，其某些思想成了日本啟蒙思想家猛烈批判的對象。1873年成立的“明六社”是日本現代化中第一個合法傳播、研究西方思想的學術團體。“明六社”的日本啟蒙思想家們以西方近代思想作為理論武器，紛紛將批判矛頭指向在德川時代思想領域占統治地位并在明治時代仍有著影響的儒學。福澤諭吉（1834－1901）就是日本啟蒙思想家的重要代表，被譽為“日本伏爾泰”，他從“天賦人權”的思想出發，抨擊了封建制度和舊的道德倫理觀念，其對儒學的批判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第一，批判了儒家的君臣論。福澤諭吉指出：“在中國和日本，把君臣之倫稱為人的天性，認為人有君臣之倫，猶如夫婦父子之倫，并且認為君臣之分，是在前生注定的。就連孔子也沒能擺脫這種迷惑。”［1］(P35)福澤諭吉從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不能等同的角度指出了儒學君臣觀中的錯誤，并以歐美的現代化發展根本與君臣之道沒有任何關系的事實否定了儒家“君臣之倫”的所謂神圣性，這種批判具有說服力并富有時代感。第二，抨擊了儒家的愚孝觀。福澤諭吉認為，儒家的愚孝觀一是違背人性，為了孝順父母，活埋赤子，極其殘忍；二是違反天理，是一種封建性的愚行。他認為，儒學將智慧和道德分離，使人的道德行為缺乏理性的基礎，以致于出現了大量的“愚孝”現象。第三，福澤諭吉對儒學由批判而走向了全盤否定。“在西洋所謂‘Refinement’，即陶冶人心，使之進于文雅這一方面，儒學的功德的確不小。不過，它只是在古時有貢獻，時至今日已經不起作用了。”［1］(P149)福澤諭吉認為儒學適用于日本古代，但在日本的現代化過程中已失其存在價值，應該拋棄。

福澤諭吉對儒學的批判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是其認識也有著嚴重的片面性：其一，他受西方中心論的局限，未能注意到東方現代化的特殊性，以西方文化作為衡量一切文化的價值標準，未對儒學的內容進行辯證的分析。其二，他將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儒學與現代化的關系看成是形而上學的絕對對立。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堅信陳腐的漢學如果盤踞在晚輩少年的頭腦里，那么西洋文明就很難傳入我國。”［2］(P181)歷史也證明，儒學并未因福澤諭吉全盤否定而在日本現代化中“已經不起作用了”，恰恰相反，它在一定范圍內繼續產生著各種各樣的影響。

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趨向之二是，其“忠孝”思想被改造成日本近代天皇制的理論基礎之一。西方近代思想尤其是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盧梭等人所宣揚的自由、平等、民主以及“天賦人權”、“社會契約”等思想的傳入，對當時的日本國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日本自1874年始興起了聲勢浩大的長達十五年之久的自由民權運動，對天皇專制統治形成了巨大的威脅。為此，明治政府隨后改變了1872年“政府聲明”中否定和拋棄儒學的態度，而是將儒學的“忠孝” 思想與天皇專制主義相結合，以構造他們政治統治的思想基礎。

1879年，日本以天皇的名義頒布了《教學大旨》，提出：“自今之后，基于祖宗之訓典，專以明仁義忠孝”［3］（P78）。此《大旨》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它認為西方近代文化中有與日本社會激烈沖突的內容，尤其是在倫理道德方面，“破品行，傷風俗者甚眾”，故提出“道德之學，以孔子為主”。其二，它強調“以孔子為主”的倫理道德要為“萬世一系”的天皇服務。而上述內容在明治天皇1890年頒布的《教育敕語》里進一步明確化，《教育敕語》說：“爾臣民應孝父母，友兄弟，夫婦相和，朋友相信，恭儉持己，博愛及眾，……一旦有緩急，則應義勇奉公、以輔佐天壤無窮之皇運”［4］(P383)。這里使用的是儒家倫理，但其政治目的是要求國民絕對地為天皇專制主義服務，乃至獻出生命。顯然，明治天皇是將儒學的“忠孝仁義”思想作為自己專制統治的理論工具，所以，后來的大正天皇、昭和天皇在長期對內實行專制主義、對外進行軍事侵略的政治生涯中也視《教育敕語》為統治的綱領性文件。

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趨向之三是，其學理性內容成了明治時代思想家介紹西方文化的重要媒介和建立日本新文化的思想資源。這里以“日本近代哲學之父”［5］(P36)、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西周（1829—1897）為例。 西周是第一位系統地將西方哲學介紹到日本的重要學者，他創譯了許多至今仍在東亞各國使用的哲學術語。在介紹和創譯的過程中，他常常將儒學作為溝通東西哲學思想的重要媒介。

第一，西周借用儒學的“修、齊、治、平”模式來介紹“人生三寶（健康、知識、富有）說”。“人生三寶說”吸取了穆勒的功利主義思想，西周即使在論述這種近代功利主義學說之時，也沒有離開與儒學的聯系。西周指出：“人生百般之事，除了來世的禍福外，都不外乎靠此三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哪一件能離開三寶。”［6］(P25-27)因而，三寶不僅是“交人之要道”、“治人之要道”，而且還是“治政之要道”。西周在這里借用儒學的表達方式論述了西方近代的功利主義思想及其重要性。第二，西周借用儒家思想創譯西方哲學新范疇，哲學現代化的重要體現之一，是哲學范疇的清晰化、時代化。西周認真地翻譯西方近代哲學的范疇，但其翻譯不是簡單的直譯，而是融合了儒家思想的創譯。如“哲學”范疇。在古希臘，哲學原詞為“Philosophia”，意為“愛智”。西周參照中國宋明儒學思想，開始將“Philosophia”譯成漢字“性理學”、“理學”、“窮理學”。隨著對近代哲學認識的加深，西周發覺以上譯語均不大妥。繼之，他又說：“斐鹵蘇比（Philosophia之日語音譯）之意如周茂叔說的‘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之意，故亦可將斐鹵蘇比直譯為希賢學”［7］(P146)。后來他又將“斐鹵蘇比”譯為“希哲學”，這可能受中國《尚書》中思想的啟示。《尚書·皋陶謨》記載大禹語說：“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孔氏傳》解釋說：“哲，知是也。無所不知，故能官人、惠，愛也。愛則民歸之。”經西周反復思考和進一步推敲，最后他在1874年刊行的《百一新論》中“把論明天道人道，兼之教法的斐鹵蘇比譯為‘哲學’”［6］(P289)。這樣與英文原意的“愛智”十分吻合。由此可見，“哲學”一詞是經過精心創譯的，而西周的儒學素養在其中起到了不可缺少的重要作用。

此外，西周在創譯“理性”、“主觀”、“客觀”、“悟性”、“現象”、“實在”等近代哲學范疇的過程中，也在不同程度上吸收了儒學的營養。這些創譯對于東西思想的交流，對于日本哲學的現代化作出了積極貢獻。西周主要以儒學為媒介來介紹西方哲學思想、創建日本近代哲學，這不僅僅是西周個人的文化素養所致，而且也是日本哲學現代化發展的歷史選擇。

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趨向之四是，孔子思想與西方企業管理思想相結合，成了日本近代企業文化中的重要內容。一生創立了五百多家企業、被譽為“日本近代企業之父”的澀澤榮一（1840—1931）是這一方面的典型代表。澀澤榮一提出了“《論語》和算盤一致”的明治時代的企業文化論。他說：“以我一個實業家的身份來說，為努力使經濟和道德齊頭并進，經常以簡易的方法向大家說明《論語》與算盤相互調和的重要性。”［8］(P86)“《論語》和算盤，換言之是道德與經濟的合一”［9］(P381)，“義”與“利”的合一。 因而，“《論語》和算盤一致”論，實際上指孔子的思想與經濟企業發展是相適應的。二者為什么能夠“一致”或相適應呢？澀澤榮一認為：其一，“商才不能背離道德而存在，因此論道德之《論語》自當成為培養商才之圭臬”［8］(P5)。其二，“道德和經濟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缺一不可，換言之《論語》和算盤并不是對立之物，可以右手拿《論語》講之，左手把算盤計之，退則可利家和富國，進則可理天下之經濟”［9］（P379）。

澀澤榮一不僅僅是從理論上闡述“《論語》和算盤一致”的思想，而且更重要的是將之實踐在眾多的企業管理活動中去。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常將《論語》看作是商業上的圣經。”［8］（P162）澀澤榮一在總結自己開辦各種企業的經驗時說:“我堅定地奉事孔子的思想，并體會到它與商業、工業、礦山業、制造業及所有事業毫不抵觸。”［9］(P143)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澀澤榮一堅持多年親自向所屬企業員工講授《論語》，并著有《論語講義》（七卷本）和《論語加算盤》等書，以此作為培訓教材，使孔子思想深入到他所領導企業的每位員工心中，使“一致”的理念化為全體員工的實際行動。以至“在澀澤身邊及其以后，受其感化和影響，接連不斷地涌現出一大批精明強干的‘小澀澤’式的企業家”［10］。

在日本現代化的經濟發展史上，澀澤榮一確實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創辦了日本的首批銀行、造紙、保險、電信、鐵道、紡織、電力、煤氣、造船、倉庫，以及旅館、劇院等。如在金融業方面，他首先創立了第一國立銀行（今第一勸業銀行），隨后又幫助建立了一些國立銀行、專業銀行、普通銀行，組織成立了銀行家同業協會──“拓善會”，親自指導成立了股票交易所，為發展日本的金融事業作出了很大貢獻。在企業方面，他先后創立了王子造紙廠（1873年）、大阪紡織廠（1879年，后改名為東洋紡織廠）、東京海上保險公司（1879年）、日本鐵道公司（1881年）、日本郵船公司、日本人造肥料公司、東京煤氣公司、東京電燈公司、石川島造船所、札幌麥酒廠、東洋玻璃廠、明治制糖廠、帝國飯店等500多家企業。此外，他一生贊助的公益事業達600多項，包括國際交流、社會事業、福利設施、文化團體、教育設施等。總之，在這些重要的工作中，澀澤榮一認為《論語》是其“精神支柱”。

儒學在日本現代化中的趨向之五是，成了人們的人文素養的基本知識。在“歐風美雨”的明治時代，儒學是大量漢學塾的主要教學內容，有的日本學者經過深入研究后指出：“在頒布學制的明治五年（1872）前后，日本各地所設立的私塾中教授漢學的，在數量上遠遠比江戶時代多……從1881年到1907年山井清溪所持續的漢學塾、養正塾培養的儒者達三千名以上”［11］(P359)。據《日本教育史資料》統計，僅明治年間開設的漢學塾就有180余家，有的漢學塾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并在當時的社會上產生了較大影響。如后來成為日本著名文學家的夏目漱石（1867-1916）早年曾進入設在東京以傳播儒學為主要內容的“二松學舍”學習，打下了十分扎實的漢學基礎。這些漢學塾為儒學在日本民眾中的傳播起到了較大的作用。即使在今天的日本，不論是在聞名全球的東京神田書店街，還是在全國各大書店內，《論語》、《孟子》的日譯本是必有之書；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的著作成了日本中央公論社出版的《世界名著》（全套100本）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東京有一孔子廟（湯島圣堂）至今仍是傳播儒學的重要基地，日本“斯文會”每年在此舉行講座，其內容有《論語》、《孟子》、《周易》等書的講讀，主講人多為日本各大學名譽教授、文學博士、學術名流，聽眾是包括有青年學生在內的普通市民。日本的儒學研究大師岡田武彥先生在其近年的新著《儒教精神與現代》中還辟出專章詳細論述了“儒教的本質及其現代意義”、“朱子學與現代”、“21世紀與陽明學”、“儒教與現代社會”諸問題，特別注重闡述儒學的現代價值和深遠意義。

綜上所述，儒學與日本現代化的關系較為復雜。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復雜關系呢？因為，儒學自身包含有多種成分，它既有理論精華，也有思想糟粕。儒學中的“自強不息”的主觀能動性思想，“見得思義”的道德價值取向，“以和為貴”的人際關系思想，“知行合一”的思想與生活統一原則等等內容，在漫長的歷史上起過促進日本社會發展的積極作用，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仍有重要的意義。此外，與神道、國學、佛教比較起來，儒學在日本傳統文化中有著特殊的作用和優越的條件。儒學一方面關注現實、重視政治、是“積極入世”之學，另一方面它經過漫長時期的發展，形式上組成了一套嚴密的概念、范疇體系，理論上達到了古代哲學思想的最高水平，是日本傳統思想中與西方思想相契合的成分。但是，儒學中“存天理、滅人欲”的忽視人的物質生活需要的思想，確實有阻礙現代化發展的消極作用。這些復雜的思想成分均有著相對的獨立性，經過不同人們的運用，就會產生不同的社會效果。而且，日本現代化過程中的政治上、經濟上、思想上乃至整個社會的多重需要，也決定了儒學在日本必然會出現多種趨向，它不可能被徹底拋棄，而是作為一種文化基因融入現代化的肌體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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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久保利謙編.西周全集，第4卷［M］.東京：日本宗高書房，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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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澀澤青淵紀念財團龍門社編．澀澤榮一傳記資料，第41卷［M］．東京：澀澤榮一傳記資料刊行會，1962．

［10］中井英基.張騫與澀澤榮一［M］．一橋論叢，1987，(12).

［11］山室信一.明治儒學的存在形態及其意義［A］.劉岳兵．明治儒學與近代日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