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黑格爾的絕對理念、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批判實在論都屬于辯證哲學的家族。馬克思敲碎了黑格爾的堅果,揀起了一些碎片,他的偉大在于發現了結構矛盾與顛倒。巴斯卡與馬克思分享了三種矛盾(結構矛盾、顛倒與科萊蒂矛盾),又增加了埃奇利矛盾。批判實在論指出,辯證法的本真面目是四重缺失:使對使缺失成為缺失的約束成為缺失。
關鍵詞:辯證法;馬克思;巴斯卡;批判實在論
作者簡介:安德魯·科利爾(Andrew Collier),英國南安普頓大學哲學系教授,從事政治哲學、批判實在論、宗教哲學、馬克思、弗洛伊德與康德研究。
譯者簡介:強東紅(1971-),男,陜西綏德人,咸陽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從事馬克思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研究;陳靜(1981-),女,甘肅天水人,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從事西方文藝理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B81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6-0005-07收稿日期:2006-04-12
黑格爾及其跟隨者的絕對理念論、馬克思及其跟隨者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批判實在論都屬于辯證哲學的家族,這一點頗有深意。不過這是一個大家族,其中也包括古希臘和中世紀歐洲哲學。這些都分享了有機的本體論而不是機械的本體論,分享了亞里士多德式的而不是功利主義的實踐理性(因為將柏拉圖中的蘇格拉底式的實踐理性觀視為亞里士多德式的是有益的,盡管是時代錯誤)。但在此,我想將辯證法聚焦于更確切和特定的意義上,聚焦于(幾種意義的、包括顛倒現象的)矛盾觀上,聚焦于通過解決矛盾而發展的思想。
一、黑格爾的堅果與馬克思的榔頭
黑格爾的辯證觀是純粹的一元論。邏輯矛盾、社會矛盾、通過解決矛盾達到絕對的思想進步、通過解決矛盾達到絕對自由的人類進步,這些都屬于一個天衣無縫的理論。但我將指出這并不與馬克思的辯證法完全一致,我還將繼續追問它是否與羅伊·巴斯卡(Roy Bhaskar)的辯證法完全一致。
黑格爾可以將邏輯矛盾視為實在(reality)的特征,因為作為唯心主義者,他認為實在本身擁有一種概念結構。馬克思并不如此。因此,當馬克思敲碎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者的硬殼(由來已久的比喻),抽取出辯證法的內核之際,他也在此過程中打破了內核,然后揀起了一些碎片。例如,邏輯矛盾與現實矛盾的思想分開了。我認為馬克思并未以任何方式將辯證矛盾視為與邏輯矛盾有關(除了在語源學方面,其術語源于黑格爾)。在一個地方,他明確地作了比較:
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對于黑格爾的“矛盾”,一切辯證法的源泉,雖然十分生疏,但對各種荒唐平庸的矛盾卻很內行[1](P744)。
在此,在李嘉圖與西尼耳的利潤理論之中,荒唐平庸的矛盾大抵是邏輯矛盾。當恩格斯也意欲表明社會科學分門別類之后,哲學還剩下什么時,他說那是“形式邏輯與辯證法”[2]。形式邏輯依賴(非)矛盾律、即對立命題不可能同時都是真命題的定理。非常奇怪,哲學的另一成分——辯證法依賴對立定理,正如實際上所有那些談論“辯證邏輯”的人有意假定的——雖然必須承認恩格斯自己在此并非無過。事實上馬克思從黑格爾的破碎的堅果中搶救出來的不是任何一種邏輯,而是兩種適用于一些社會現實的思想:
第一,矛盾在某種意義上是體系的結構特征,它必然生成該體系的機能障礙。重要的是這些矛盾是內在的:機能障礙并非僅僅來自體系的對立面的立場,而是來自體系自身的立場。這樣階級斗爭與周期性危機(現在可以加上環境災難)必然由資本主義生成,而且也是資本主義社會自身的機能障礙。在這種意義上矛盾不但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基礎思想,而且也使他避開任何其他激進政治思想家的烏托邦思想。我們與資本主義戰斗,不是因為擁有來自烏有鄉(nowhere)的觀點,可以看到對于人類而言最好的社會是什么樣的,而是因為資本主義有矛盾,在其內部可以看到矛盾,它傷害著人民,它可以被資本主義生成的資源解決,但只能通過廢除資本主義的方式。即使馬克思在其他方面的論述都被證明是錯誤的,他仍然是文明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哲學家,只因為這一項發現。畢竟它是一種發現,不是只從黑格爾處借來的東西,因為在重要的方面,馬克思的現實主義的矛盾思想恰恰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的對立面。黑格爾的思想是巴門尼德式的(Parmenidean):顯現為實在的東西容納著(邏輯地)矛盾,因此最終也根本不能成為實在,而只是現象。馬克思的思想是赫拉克利特式的(Heraclitean):實在似乎與矛盾無關,但這可能只是現象,潛在的實在可能是矛盾的(階級斗爭潛伏于公共利益的外飾下邊)。
第二,但當馬克思談論辯證法時,他正是經常將辯證顛倒作為辯證矛盾。這對于青年馬克思而言顯然是真實的,從他的產品統治了生產者的異化思想可以看出這一點;但在《資本論》中活勞動被死勞動統治也被看作為一種顛倒。因而他寫道:“資本主義生產所固有的并成為其特征的這種顛倒,死勞動和活勞動的關系的扭曲”[1](P425);而又一次寫道:“一種反常現象,即縮短勞動時間的最有力的工具(機器——作者注)經歷了辯證的顛倒,竟成為將工人及其家屬的全部生活時間變成受資本支配的勞動時間的最可靠的手段”[1](P532)。這種顛倒觀,與矛盾觀不同,引起了一種對超歷史的東西的訴求:在產品統治生產者、死勞動統治活勞動的秩序中,必定存在一本然的本體秩序,在其中生產者統治產品、活勞動統治死勞動。馬克思沒有在任何地方保衛這樣本然的本體秩序,但他所說的預先假定了它完全可以保衛。
那么這些就是構成馬克思的辯證法的兩種堅果的碎片。它們根源于黑格爾,但在形式上它們構成了馬克思,它們呈現為與黑格爾截然不同的本體實在論。它們并非任何辯證的一元論的部分。
二、巴斯卡的《辯證法》之前的巴斯卡的辯證法
在羅伊·巴斯卡的大著《辯證法》之前,他談到辯證法時,似乎
認可了類似于馬克思辯證法的非一元觀,盡管他主要涉及的與他自身有關的特別的堅果碎片并不與我剛提及的完全相同。在這個時期,巴斯卡的著作中最徹底地討論辯證法是關于《召喚現實》中的話題的論文。在此他將馬克思的辯證法顯現為碎片化:
某種可能性由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同一性哲學的批判引起,它就是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不可能規定某種一元現象,但能規定許多不同的數字與話題。
這樣的辯證法可能與普通的譜系關聯,但它們在馬克思主義中的體系聯系與其擁有普通本質、內核或萌芽并無關聯,更何論其中一種能與(絲毫不變地)黑格爾重復相撞。[3](P119)
巴斯卡繼續在可稱為辯證法的馬克思的果實中區分幾種明顯的事物。在此文本中最惹人注目的首先是認識論(或方法論)的辯證法,馬克思說它是圣彼得堡評論家對《資本論》的評論貢獻給他的方法,雖然羅伊·巴斯卡將這種描述稱為“富有特色地實證主義的”。真正地理解馬克思將自己的方法稱為辯證法(正如一直被稱為的那樣)的含義有一定的困難,除非辯證法所指的不是任何理論而是組織思想的技藝(正如羅伊·巴斯卡后來更愿意將其描述為作為“思考區別與聯系的一致性的藝術”的“辯證地思維”)。其次是結構矛盾的理論,如我已描述的“真正的包容性的對立面,由此矛盾項或矛盾的兩極存在地互為前提”[3](P120)。羅伊·巴斯卡也補充道,它們是“內在地關涉現象的神秘形式”,這是他在別的地方叫做科萊蒂矛盾(Colletti contradictions)的特征。
在《科學實在論與人類解放》中,羅伊·巴斯卡表明除了與邏輯矛盾有點相似之外,由社會科學發現的各種形式的矛盾并無相同之處[4](P197)。與結構矛盾、顛倒相比,他在這里與在《自然主義的可能性》中提及的兩種矛盾與邏輯矛盾有更為密切的關聯。首先,是“科萊蒂矛盾”[5](P70-71)。這發生于當一些社會實在呈現自身于我們的方式與實在真正所是的方式相矛盾時。例如,貨幣的實在是它統治著別人的勞動,而它將自身呈現為好像它是能被占有的物質而不能影響任何人。
羅伊·巴斯卡并沒有給其論述的另一種矛盾命名,但既然它是在羅伊·埃奇利(Roy Edgley)的論文《作為辯證法的理性》(Reason as Dialectic,1976/1998)中第一次公開指出的,讓我們稱其為“埃奇利矛盾”(Edgley contradictions)。羅伊·埃奇利使人們注意到事實存在一種顯而易見的意識——現實具有邏輯矛盾:人們的觀點是現實的部分,人們的觀點可以與別人的觀點(邏輯地)矛盾。因此批判某個社會的一種方式是指出,在那個社會中流行的觀點是錯誤的。社會科學訓練能得到與所研究的社會中的人們持有的定理相矛盾的定理,因此社會科學能以一種自然科學不能的方式批判它的對象。
我認為馬克思使用術語“矛盾”時,他未曾有埃奇利矛盾的意思。但對于批判實在論而言,它們非常重要,因為解釋批評是其例證。解釋批評的重要案例,進行批判的社會科學顯示了對某社會的看法流行于該社會,并且是錯誤的;另外它的流行并不偶然,它由那個社會的結構生成,并且對于那個社會的平穩運行也非常必要。為了闡明這一切,不能只批判錯誤觀點,而且也要批判社會,同樣重要地,也要激發改革該社會為并不必然虛假的社會。這種解釋批判可能包含也可能不包含科萊蒂矛盾,但必然包含埃奇利矛盾。關于所有這類矛盾,羅伊·巴斯卡非常清楚它們可以被不矛盾地(consistently)描述,也就是,某人為了描述它們或任何別的矛盾,并不必定犯邏輯矛盾的錯誤。例如,他說科萊蒂矛盾“可被不矛盾地描述,正如真正的那種更直截了當的邏輯矛盾一樣”[5](P70)。
我認為,與這些有價值的但明顯的堅果碎片一起,兩塊無用的黑格爾的外殼從一些辯證唯物主義者中逃脫出來了。在繼續去理解堅果與外殼如何在羅伊·巴斯卡的《辯證法》中的遭遇之前,我將簡短地討論這些。
三、要拋棄的堅果殼
對于黑格爾主義者而言,辯證法由理性強化了因此隨處可見。對于實在論者而言,任何給定的實在是否具有一種或另一種辯證的特征,是一種經驗問題。辯證唯物主義者犯的首要的也是最常見的錯誤是過于概括化地表達矛盾思想,以至于所有特色與尖刺都喪失殆盡。這并不是馬克思自己做的,而是恩格斯做的,馬克思在這方面可能贊成恩格斯的觀點,雖然他自己在談論矛盾時總是非常具體詳細并且內容充實。我并非把所有馬克思主義的力量歸功于馬克思,把所有缺點歸咎于恩格斯那類人,但對于恩格斯所論述的辯證法,我要堅持追問:“將這種關系稱為矛盾,而將那種關系稱為否定之否定之際,究竟在這種描述中添加了什么東西?沒有什么,只有瑣碎的術語。”
辯證唯物主義者偶然犯的并經常被責難的第二種錯誤是否定(非)矛盾律,也就是主張前后矛盾的聲明能描述實在。我們已經看到馬克思式的結構矛盾、科萊蒂矛盾和埃奇利矛盾都可以被無矛盾地描述而不違背任何邏輯規則。某人為了描述它們并不必然前后矛盾,正如行為研究者描述狗的行為時并不必須吠叫。這似乎被辯證唯物主義者偶爾地否定,辯證唯物主義的批評家,包括馬克思主義者如科萊蒂,經常認為對于任何辯證法而言這都是非常重要的。有時人們聽到他們主張存在這樣的作為辯證邏輯的事物,它否定(非)矛盾律,但未曾有人拼寫出這樣的邏輯規則,或顯示可以如何應用它來證明或不證明一個論點,他們實際上也不可能做到。因為如果允許存在邏輯矛盾,那么一切聲明都喪失了內容,這是由于對立面可被同樣論斷。人們必須小心翼翼地闡釋辯證唯物主義者關于這種問題的文本,因為經常搞不清他們是在否定(非)矛盾律或只是論斷結構矛盾的實在。因而普利澤(Politzer)告訴我們形而上學(即非辯證法)思想的特征之一是“厭惡矛盾”[6](P75)。他的意思是“對立的事物不能同時(同地)共存”。但這種觀念完全依賴人們借此表達的意義;他只給了生與死的例子,在此明顯地承認這點:“真正地,在生與死的例子中,沒有第三種可能性。”但是當然生與死在不同的存在可以共存,沒有任何邏輯矛盾:如蝴蝶的死與卵的生。“形而上學者”并不否定這點,辯證論者似乎并沒有論斷一個人可以在同時既生又死。辯證法仍然特有的只是論斷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對立的可能性,即結構矛盾。同樣地,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的關于否定之否定的章節也是如此。只有一些真正的“否定”才有以“辯證法則”的標題下出現的資格;說“玫瑰不是玫瑰并非實情”不是辯證的運作——辯證的運作僅僅發生于真正的否定意義上的雙重否定過程中,真正的否定是指真正的過程,而不是邏輯運作。而且,某人可能通過用靴子踩碎蟲子而否定它,猜測地說,可能通過用門口的鞋墊子擦其靴子來否定那種否定,這雖然是真實的過程,但并不是辯證法意義上的否定之否定;后者發生于所有的否定都是一些有機過程的部分之際:毛毛蟲否定了卵,蝴蝶否定了毛毛蟲,卵否定了蝴蝶,因為蝴蝶產下它們之后便死掉了(在此我們有三重否定,而恩格斯遺漏了中間的一環)。這種辯證法不是邏輯,而是關于事物存在的方式(更精確地說是一些事物存在的方式)的理論。那些不喜歡形式邏輯的人如此做是因為他們不能理解這種學科是如何完全地平淡無味。無論如何它并不排除任何一種形而上學的(或辯證的)立場。它在形而上學上是中立的:它不阻止任何人承認蝴蝶產卵然后死掉。應該說分析哲學家要為這種錯誤理解負主要責任,因為他們總是呈現其形而上學觀,就好像它們是由邏輯限定的,為了這樣做使用毫無意義的術語,如“邏輯語法”、“觀念真理”等。
為了復活另一種由辯證唯物主義者構建的并與對(非)矛盾律的否定混淆起來的好觀點,在此需要對術語進一步澄清。(非)矛盾律(它不僅是形式邏輯依賴的而且是所有提供信息的話語依賴的)宣稱,在精確的意義上講,在實在中可以沒有矛盾,也可以沒有異己者:它宣稱,矛盾的命題都不可能真實。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有幾種其他意義的矛盾,它們可以存在于實在中,可以被無矛盾地描述而不違反任何形式邏輯的規則。但是辯證唯物主義者有時認為他們必須在不同方面挑戰形式邏輯:不去否定“P與非P”的必要的謬誤,而去否定“A=A”的“同一性法則”。我認為在這種否定中重要與真實的觀點被錯誤地表達了。當人們在特定的時間談論特定的存在物種同一性即使在指定時間也不是可遞的。因而我被告知大山雀的亞物種如物種A與物種B雜交(因此是作為物種B的同一物種的部分),B與C雜交,C與D雜交,但D并不與A雜交。因此A與D并不是相同的物種,雖然通過同一性的可遞性,它們應該是。,A=A一般被人認可;但它并不堅持歷時同一性(identity through time)。現在我認為在此否定的真正存在是歷時同一性的可遞性。同一性的可遞性意味如果A=B,B=C,那么A=C。如果當我在2000年1月寫道,工黨的領導人是托尼·布萊爾,托尼·布萊爾是首相,那么就有工黨的領導人是首相這樣的命題。但當我們談論歷時同一性時,同一性的可遞性并未保持:被拿破侖毀滅的神圣羅馬帝國與查理大帝創立的神圣羅馬帝國并不是同一事物,盡管在任何中間的幾個世紀的末期,神圣羅馬帝國與那個世紀開始之初的它總真實地是同一事物。分析哲學家通過假定同一性的可遞性必然在所有時間和在任何給定的時間持存,而將自身捆扎成各種各樣的結。正如一些分析哲學家的做法,如果有人將可遞性包括進同一性定義中,那么他必須荒唐地斷定沒有任何永恒的同一性觀點;但這樣一來,同一性的思想喪失了與通常語言中的單詞“相同”的聯系,實際上成了無意義的——如果不是不可學得的話。
但是否定歷時同一性的可遞性并非根本上構建關于邏輯的觀點;它不是論斷A=非A,盡管誤入歧途的辯論者有時認為如此例如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在一篇概括性的優秀論文《論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On the Marxist Dialectic,in R.Norman and S.Sayers,Hegel, Marx and Dialectic,Brighton,Uk:Harvester,1980)中第一次正確地描述了結構矛盾的特點:“矛盾的辯證觀是對立面之間的這樣的沖突是必要與基本的。”但不幸地,他繼續論述道:“表達這點唯一正確的公式是‘A與非A’。”但并非如此。資本主義包括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基本沖突,但資本主義并不是既資本主義又非資本主義,也不是既資產階級又非資產階級。塞耶斯也犯了辯證法過分概括化的錯誤。在援引的兩個句子之前他說:“任何事物都是矛盾,在其中既容納否定性又容納肯定性。”對于任何事物來說,這并不真實:資本主義如此,但柑桔就不是如此。。它是在構建關于形而上學的觀點(是在標準的意義上,而不是在黑格爾與恩格斯所說的“形而上學”的特殊意義上)。它是關于特殊變革(變革為別的事物)的方式的觀點。基于(非)矛盾律的邏輯仍然完好無損。再一次,辯證哲學家反對形式邏輯的錯誤與分析哲學家的錯誤信仰不相上下,而且部分地為后者所辯護——他們在構建形而上學時也在構建邏輯。
四、辯證的批判實在論
到目前為止,我們擁有一張有用的觀念與理論的清單,它們由于共同源于黑格爾的辯證法可稱為辯證法,但它們以其去神秘化的形式并不形成辯證法的單一論部分,盡管它們是相容的、因而能成為并不矛盾的理論部分。我們也有兩三塊黑格爾主義的堅果殼,它們被一些辯證唯物主義者保留,但必須拋棄。由于批判實在論保留了辯證法思想(結構矛盾、顛倒、科萊蒂矛盾、埃奇利矛盾),在相同意義上可以和馬克思自己的著作一樣被稱為辯證論;對于方法論的辯證而言,批判實在論可能易于懷疑馬克思的主張,但與馬克思一起分享了三種矛盾(結構矛盾、顛倒、科萊蒂矛盾),而又另外加了一種(埃奇利矛盾)。
但隨著羅伊·巴斯卡的著作《辯證法》的出版,我們獲得了新的起點,因為它是一本集中探討辯證法的著作,雄心勃勃意欲成為一種體系。它出版之后,羅伊·巴斯卡與別的批判實在論者開始談論作為批判實在論的新發展的“辯證批判實在論”,這在早期的著作中并沒有預示。在某些方面它肯定是一種新發展,因為它標出先前的批判實在論并未探索的廣泛的哲學領域。但我在此想問的是:羅伊·巴斯卡是在繼續“超越碎片”,意欲重新聚合碎裂的堅果嗎?
正如我一樣,可能對作為洞見與無價的觀念工具的財富寶藏的《辯證法》有很高的評價,盡管仍然懷疑是否體系的身份已被獲得、可能獲得或應該有雄心去獲得。我與克爾凱郭爾、尼采一樣不信任體系構建,實際上我認為批判實在論有理由避免體系構建。畢竟,批判實在論清楚地顯示了科學的多樣性并非偶然,而是基于自然的分層,我們不可能獲得單一論科學的思想。而且,它含蓄地顯示了科學與來自日常實踐的習慣知識并不連續(continuous),盡管它們并不矛盾,相互提供信息。在某一地方可能本體論地存在一個體系;但我們關于它的知識必然是碎片的,而極力使其成為體系將跌進盲人摸象的錯誤:一個抓住象尾說它像一根繩子,一個抓住象鼻說它像一根軟管,一個抓住象牙說它像矛,諸如此類。每個人已經得到完美的知識碎片,但只要犯了把部分當作整體的錯誤,他的論述就是荒唐可笑的。即使盲人聚集于一起,他們完善其知識不過是說“部分像軟管,部分像長矛”諸如此類的話。試圖勾勒其畫圖將導向荒唐的結果。因此重新統一的辯證法的前景并不能給我留下好印象:馬克思已經粉碎了它,沒有讓黑格爾主義加入。
羅伊·巴斯卡在《辯證法》中大量的關于辯證法的談論與馬克思和巴斯卡的早期著作中的碎片化的辯證法是協調的。他區分了邏輯矛盾與辯證矛盾[7](P56),盡管他說兩類矛盾是重疊的——大概在思維中與埃利奇矛盾疊合在一起。在辯證矛盾中,他區分了黑格爾的觀點(它們因為必要而通用)、恩格斯的觀點(它們因為經驗一般而通用)與馬克思的觀點(它們特定于存在的一定區域,如資本主義)[7](P151)。文本中充斥著大量的各種各樣的辯證法現象的分類與亞分類。
然而,辯證觀延伸到超越了矛盾論,而矛盾論自身被延伸了:“矛盾論可能被用作一種隱喻……表示某種不和諧、壓力或緊張”[7](P56)。但是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只是以學究氣的四音節單詞授予了長期熟悉的現象一個稱號,以一個新的單詞表示馬克思的發現,即整體中的內在相關方面之間的革新導致的對抗。而且,“辯證矛盾>對立>沖突>公然的斗爭”[7](P59)。必定存在辯證的矛盾,這種矛盾并不引起人類集體(如階級)之間的沖突,如恩格斯的企業組織化與市場無序化之間的矛盾,或如現代環境矛盾。但是這些矛盾在相互破壞性傾向的意義上引起對抗。在辯證法思想的外延之處,巴斯卡寫道:“絕不是所有的辯證法都依賴矛盾,甚至很少背離同一性與非矛盾的邏輯標準”[7](P56)。
除了奇怪地承認一些辯證法背離邏輯標準外,這還允許將沒有矛盾的現象歸為辯證的。哪一種現象呢?整體中的各方面如果沖突就是辯證矛盾,他們之間的內關系本身現在則被稱為辯證聯系。不管一種組合是不是具有社會性因此滿載概念或相反,只要它容納辯證聯系[7](P67),就可稱為辯證。事實上可數名詞“辯證法”貫穿全書經常出現,它并沒有什么意義,只不過是“復雜的發展過程”(complex developmental process)羅伊·巴斯卡在這本書的開始處的緒論性的辯證法的定義(在反身名詞的意義上)要比這更為具體:“辯證法已成為表示觀念與社會(有時甚至自然)沖突、相互聯系、變化的或多或少錯綜復雜過程,在其中對立面的生成、相互滲透、碰撞(導致了其超驗性以更為充盈或更為充分的思想模式或生命/存在形式),起了重要作用。”(Dialectic:The Pulse of Freedom,P3)不幸地,他繼續說“正如我們將看到的”,否認、對立與對抗對于辯證法而言并非必要。這并不是我們“看到”的東西,它是更為松散的使用單詞“辯證法”的決定。——參見《辯證法》中的辯證法的單子[7](P201-202)。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將辯證法的思想擴展得太寬泛也太淺薄——這是我譴責的一些辯證唯物主義者的首要錯誤。巴斯卡一般不犯第二個錯誤,堅持辯證矛盾可以被描述而不用犯邏輯矛盾的錯誤:“所有這類(矛盾)可以描述、具有被沒有矛盾地(在科學的內在方面)解釋的潛能”[7](P67)。雖然他接著說:“只有認識論的辯證法才必然地以特定的批判要素破壞同一性與非矛盾的正式原理。”盡管我不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一種對認識論辯證法(一個短語,在其中“辯證法”似乎有“復雜的發展過程”的意義)如何破壞這些原理的說明。
在同一頁巴斯卡說辯證批判實在論“將要定位而不是僅僅否定‘邏輯’”,他還表明,在那章的標題“辯證法:不在場的邏輯”中,他是在不同的意義上使用“邏輯”的;因此他不是在構建作為形式邏輯的對手的辯證邏輯。然而有人覺得在此存在與“辯證邏輯\"的危險的調情。這里他又一次突然拋出評論:“馬克思并無破壞非矛盾的標準(盡管馬克思主義必須破壞,如果它作為一門科學想取得點滴進步)。”[7](P198)至于如何幫助馬克思主義取得這樣的進步,他沒有詳細說明,也不可能詳細說明。
關于辯證觀的外延的問題,當然可以非哲學地反對這種外延,只要這種反對對于他所延伸內容而言是清晰的。我發現稍微可惜的是,真正有價值的堅果(人類解放依賴的結構矛盾與顛倒的思想)在這種辯證的補丁中損失了很多,而在其他地方卻很豐富。因此現在是可以轉到第二章第十節的時間了,巴斯卡在這小節將辯證法的本質與解放連接起來,“轉向辯證法的真正定義”。
五、辯證法的本真面目
在標題為“轉向辯證法的真正定義”的小節中,巴斯卡發現辯證法的真正定義或本真面目是“使缺失成為缺失(the absenting of absence)”[7](P176),而關于此,他隨后重申為“使對使缺失成為缺失的約束成為缺失(absenting constraints on absenting absences)”[7](P177),后來又通過下標的手段特別指明使約束成為缺失是社會地強加的約束[7](P200)。
正如我在別的地方指出的,盡管這種公式非常抽象,但它很容易以具體的例子填補:失業是工作的缺失;得到工作會使那種缺失成為缺失;但是政府的通貨收縮的經濟政策可能是對使那種缺失成為缺失的約束;而改變那個政府可能使那種約束成為缺失[8]。來自傳統的辯證法公式的最沉悶的回聲是否定之否定。類似于此,它是遞歸的;并沒有什么關于數字2或4的魔術;我已說明,蝴蝶的例子實際上是三重否定而不是雙重否定,當然它被世世代代重申。同樣,失業自身可被看作對使物品缺失成為缺失的約束,它阻止失業者購買;可能存在更進一步的對政府缺失的約束(如反抗力量的原子化),政治實踐可能使其成為缺失。但是存在缺失的連續性的結構,它在傳統的否定連續性中并不必然在場。它是一種更替好與壞的結構:工作的缺失是壞,而壞的缺失是好,約束這種缺失是壞,這種約束的缺失是好。我們擁有第一、第二、第三與第四順序的缺失,奇數是壞,偶數是好。但為了形成這種更替,必須終止這種序列:第一順序的缺失,可能是壞——“所有的壞可被視為缺失”[7](P176)。但是因為實際上任何事物可被視為缺失,這意味第一順序的缺失必然是壞。這意味更進一步,即使事實上任何事物可被視為缺失(食物是饑饉的缺失,視力是盲目的缺失),也不是每一事物都能真實地被當作第一順序的缺失(饑饉與盲目是第一順序的缺失,食物與視力不是);盡管缺失可能是第一順序與更高順序的缺失,正如自身的結束也能是別的結束的手段。缺失不只是由否定判斷投射的形而上學的陰影,它總是可轉換的;缺失屬于本體論,是不可轉換的。中世紀的哲學家是正確的:一些事實是內在的否定、存在的匱乏,所有的壞都是這樣。這種四重缺失的公式因此需要如此區分真實的缺失與名義的缺失,如我在那個題目的論文中所論述的論文《真實與名義的缺失》(Real and Nominal Absences, in After Postmodernism: An Introduction to Critical Realism,London: Sage, 2001)。。
在這種四重缺失的結構中存在更進一步的區別。第二順序缺失是滿意的行為;第四順序的缺失是解放的行為;第二順序的缺失改善事件的狀態;第四順序的缺失改變結構。一般來說,偶數的缺失的順序越低,越接近個人的滿足感,順序越高,結構轉變更為深層。
一些這樣連續缺失的結構正是描述那些古典辯證唯物主義者談論否定之否定(如剝削者的被剝奪)時思考的政治例子。將這樣的過程比作蝴蝶生成中的連續否定抹平了這種結構。否定之否定的理論可最好地被視為一種不充分(因為被不充分地構成)地試圖構建解放的理論。而在構建解放的理論化方面,對使缺失成為缺失的約束的缺失的說明,取得了成功。現在我們明白了《辯證法》的真正成就之一。
我已經指出,從人類解放的立場看來,馬克思的兩個重要的辯證法的黑金塊是結構矛盾與顛倒的思想。我們現在必須問,正如在《辯證法》中的定義,辯證法的本真面目如何涉及到這些。
我已在別的地方指出,由馬克思發現的“歷史規律”的身份是它們表示約束社會的再生與轉變[9]。約束社會的轉變容易理解。存在一定的有可能轉變社會的方式,也存在著相應的一定的轉變社會的必要條件。例如,在生產中沒有財富所有權,就不可能為了消費而平等分配財富。約束社會的再生更為復雜,其理論化對于馬克思而言更為原創。例如,如果沒有技術進步,因此如果沒有與那種進步相應的各方面的變化(資本增長的有機構成,資本集中于更少更大的公司等等),資本主義社會就不能再生產自身。那些約束資本主義再生的是資本主義的矛盾;如果沒有生成某種日益增多的破壞性傾向——階級斗爭、周期性經濟危機、環境破壞,資本主義就不能再生產自身。這些矛盾不僅約束使缺失成為缺失,而且約束生成缺失;這些矛盾還約束社會和諧的缺失、約束工作的缺失、約束環境的供養生命的特征的缺失。也存在約束這些約束的缺失:它們可以僅僅與生產其自身的資本主義關系在一起才缺失。那么矛盾并不是第一順序的缺失;它們約束社會生成作為再生自身的必要條件的第一順序的缺失。顛倒也能被視作一種約束:生產者與產品的顛倒約束生產者去侍候產品,而不是享受產品的使用等等。但是顛倒也能被視為它們自身的第一順序的缺失。在自然的本體論的秩序中,理性存在優先統治缺乏理性的存在,意識存在優先統治缺乏意識的存在,生命存在優先統治缺乏生命的存在。顛倒(通俗地說:物優先統治人)將這些缺乏(缺失)的存在置于權力的位置。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心臟存在理性、意識、生命的缺失,而這些缺失的本體論的實在可被其深層的與寬泛的影響證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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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小娟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