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現代語言學傳入中國后人們便用“方言”來對譯“dialect”。但事實上兩者并不完全對應。“方言”這個詞語大概可以漢代揚雄所著的《方言》一書但書中包含了一些非漢語的異質成分。歷史上“方言”“國語”既可以指漢語也可以指其他語言。文章試圖清理有關材料就中國古今不同的語言#65380;方言稱謂作一番梳理。
關鍵詞:“方言”;語言;詞匯
作者簡介:李先耕(1944-)男四川犍為人黑龍江大學漢語研究中心#65380;文學院教授從事漢語與古典文獻研究。
中圖分類號:H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6-0104-06收稿日期:2006-05-17
一英國學者戴維·克里斯特爾編纂的《現代語言學詞典》說:方言是“一種語言地域上或社會上有自身特點的一種變體可以從一批特殊的詞和語法結構來識別。口說的方言通常帶有獨特的發音或口音。只要說一種語言的人數相當多尤其當人群之間有地理上的阻隔或有社會等級的差別時就會有方言產生。”“‘方言’和‘語言’的區別似乎很明顯:方言是語言的細分。語言學(特別是社會語言學)已做的工作就是指出兩者之間的復雜關系。一般認為如果不能互相理解那就是說的兩種不同的語言。但是漢語的所謂‘方言’(北方話#65380;廣東話等)在口說時也不能互通(但它們用的是同一種書寫形式這是仍然稱之為‘漢語方言’的主要原因)。還有一種相反的情形:瑞典人#65380;挪威人和丹麥人一般能夠互通但由于各有其自己的歷史#65380;文化#65380;文學和政治體制因此有理由說各有自己的語言。”[1](P107)現代方言學產生于19世紀何時傳入中國筆者沒有考證。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者之一的趙元任先生也被稱為中國方言學的開創者趙先生的《現代吳語的研究》初版于1928年但在寫于1922—1923年的《國語羅馬字的研究》就使用了“方言”這一術語。更早的如胡適寫于1919年的《國語文法概論》則提出了“國語”(今天的普通話)“方言”這一對術語。所以估計為20世紀初大概是可以的吧魯國堯《“方言”和<方言>》指出:“民國八年的范祥善《國音淺說》:‘國音者國人公有之音也。一國之人必有語言文字以傳達意思。語言文字必有聲音其限于一區域者為土音為方音不適于全國之用未可謂之國音。’這段方音與國音及標準音對立的論述是具有現代語言學觀點的人才能作出的。”?
但是中國本土早就有“方言”這一說法。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認為:“方言概念最早大約出現在我國周代就是所謂殊方異語。”但是先秦并無“殊方異語”以及“方言”的說法。周祖謨先生#65380;魯國堯先生認為“方言”一詞最早見于東漢末應劭的《漢書集解》#65380;《風俗通義》周祖謨《<方言校箋>序》:“我們知道這部題名叫作《方言》并且普遍流行起來應當是東漢和帝以后的事。”“直到靈帝#65380;獻帝的時候應劭在《漢書集解》里開始明白引用《方言》而且稱之為揚雄《方言》。他又在《風俗通義·序》里更詳細地引用揚雄《答劉歆書》里的話而且說《方言》‘凡九千字’由此推測《方言》在漢末應當普遍流傳起來了。”魯國堯《“方言”和<方言>》:“一提及‘方言’這個詞兒學人們會自然地想起揚雄的《方言》一書也就認為揚雄首先使用此詞。其實不然就文獻記載而言‘方言’一詞及《方言》書名都是首先見于東漢末年應劭的著作。”。這其實是重申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是稱雄作《方言》萛自劭始”的觀點。但是針對前人的懷疑《提要》也說過“考雄答歆書稱語言或交錯相反方復論思詳悉集之如可寬假延期必不敢有愛云云;疑雄本有此未成之書歆借觀而未得故《七略》不載《漢志》亦不著錄。后或侯芭之流收其殘稿私相傳述。閱時既久不免于輾轉附益如徐鉉之增《說文》故字多于前。厥后傳其學者以《漢志》無《方言》之名恐滋疑竇;而小學家有《別字》十三篇不著撰人名氏可以假借影附證其實出于雄遂并為十三卷以就其數故卷減于昔歟?”[2](P34)所以筆者贊同洪誠先生的說法:“揚雄給劉歆這封信附在《方言》和《古文苑》里流傳下來。最早引述在現存文獻中可考的是應劭其次是劉逵#65380;常璩#65380;劉勰以及李善。偽托之疑已不足辨。”[3](P105)《答劉歆書》為真《方言》也就確為揚雄所著了。
但是和今天“方言”一詞僅僅指同一種語言中的地域或社會變體不同的是揚雄的《方言》卻記錄了一些非漢語的語詞。魯國堯先生在《“方言”和<方言>》一文中回顧了張清常#65380;林語堂等學者的說法指出“揚雄《答劉歆書》中自稱其著作曰《殊言》……揚雄這本著作中搜羅的詞語主要是各地的漢語詞也有不少非漢語詞……總之《方言》所搜羅的‘方言’都是異方之語自然不論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都在采集之列”。“‘方言’既是各方的語言”“無所謂外族語言和漢語方言之分”[4](P8)。筆者完全贊同這一觀點。魯先生在文中還認為“在中國古代‘語言’#65380;‘方言’#65380;‘語’#65380;‘言語’#65380;‘方言’#65380;‘方語’等似乎是近義詞不像在現代漢語里有嚴格的區別。”[4](P8)就魯先生所舉魏晉之后的例子來看這一說法是言之有據的。不過就先秦兩漢來說似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二筆者在《漢語新論》中曾說過:“漢語是由許多不同來源的部族語言融合而成的這種融合的基礎就是東亞大陸‘兩河流域’(長江#65380;黃河)的農業文明(以粟#65380;稻為核心的“五谷”種植是其標志);這一文明本身的發展以及其他游牧#65380;狩獵#65380;采集文明的不斷融入推動了漢語的不斷發展變化。無論‘古代漢語’還是‘近代漢語’都是這樣大量的文獻可以證明這一點。”[5](P6-7)而李葆嘉先生先后在1993年的《華夏漢語三元混成發生論》1995年的《中國語的歷史和歷史的中國語》1999年的《語言關系類型學;對譜系樹模式的超越》2002年的《漢語的起源與演化模式研究》等著作中闡釋了華夏漢語混成發生論以及有關的推移發展的學說。他認為:“處于‘南耕北牧’生態環境中的華夏漢語不可能是一元自變型。不但新石器——金屬時代原始華夏語的混成發生過程非常復雜語言類型經歷了從黏著轉變為鼓勵的動態變化而且秦漢以來漢語的推移發展也在同化周邊語言的過程中異化了本身。”[6](P6)揚雄《方言》中異質語言詞匯的存在就說明了這一點。而《方言》的做法在中國語言歷史上是有深廣根據的。下面我們先從有關漢字的運用上作一分析。
查先秦文獻無“方言”一詞。下文將檢索研究“方”“國”“言”“語”諸字在早期漢語文獻中的用法。
方《說文》釋為“并船也”這大概是解釋《詩經》“江之永矣不可方思”#65380;“方之舟之”這類詩句的。但今天的文字學者則多數懷疑此說。徐中舒先生以為象耒形。卜辭中借以為方向之方并可指該方的土地;而與本文有關的用法則是表示方國#65380;諸侯國如“土方”#65380;“人方”等等方在卜辭中不僅僅指一個方國所以有“多方”(多個方國)之稱。這一用法沿用至金文如“井方”#65380;“蠻方”(蠻方指其周圍的部族方國)。在傳世文獻中《周易》有“高宗伐鬼方”這樣的記載。可以說“方”即“方國”。《尚書·湯誥》:“王歸自克夏至于亳誕告萬方。”這里的“萬方”就相當于《洛誥》#65380;《伊訓》里的“萬邦”都是成千上萬的“邦國”——可能是當時的部族方國。據《戰國策·趙策三》:“古者四海之內分為萬國”。可見“萬方”#65380;“萬邦”#65380;“萬國”都是古人相傳的說法。古文字資料如《墻盤》也有“曰古文王……匍有上下迨受萬邦”的說法。可見“方”及“國”是先秦古文獻的傳統說法。《詩經·大雅·大明》有“厥德不回以受方國。”《鄭箋》解為:“四方來附者”詞語意義相近但釋“方”為“四方”實誤。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大國”釋之亦誤。高亨《詩經今注》云:“方邦也。此句言文王承受周國做了周王。”這才是正解。后來考古學#65380;人類學以“方國”來指稱中國文明的某一階段。人類學認為文明的演進模式是“游團—部落—酋邦—國家”。有中國學者認為中國文明與國家的起源大抵經歷了三段過程:“即由大體平等的農耕聚落形態發展為含有初步分化和不平等的中心聚落形態再發展為都邑國家形態。”[7](P14)農耕聚落在中國是公元前7100—前5000年的彭頭山#65380;磁山-裴李崗#65380;老官臺#65380;河姆渡等文化的農耕聚落和前5000—前4000年的半坡#65380;姜寨等聚落遺址。中心聚落在中國是公元前3500—前3000年的仰韶后期#65380;紅山后期#65380;大汶口后期#65380;屈家嶺文化前期#65380;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早期等等。而早期國家文明形成與確立期是公元前3000—前2000年的夏王朝之前的方國崛起期即考古學上的龍山文化和古史傳說中的顓頊#65380;堯#65380;舜#65380;禹時期[7](P15)。“萬方”或“萬邦”“萬國”本是夏以前華夏大地尚無一個統一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實際狀況而為《尚書》等文獻所繼承而已。我們還可以舉原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蘇秉琦先生的觀點來說明蘇先生認為:“中國國家起源可以概括為發展階段的三部曲和發展模式的三類型。發展階段的三部曲是:古國——方國——帝國;發展模式的三類型是:原生型:北方地區的紅山文化夏家店下層文化秦(六千年前#65380;四千年前#65380;兩千年前);次生型:中原以夏商周三代為中心包括之前的堯#65380;舜#65380;禹其后的秦共五代均以堯舜時代洪水為其祖先源頭從四千年前到二千年前重疊#65380;立體交叉為其特征;續生型:北方草原民族于秦漢后入主中原的鮮卑#65380;契丹#65380;清朝三代為代表同樣在此兩千年間重復#65380;立體交叉形式各自經歷過三階段模式的國家。”[8](P130)雖然目前我們沒有材料考證其語言但可以推測這些“萬方”部族應是語言歧義的。《韓詩外傳》說周公之時“越裳氏重九譯而至獻白雉于周公。道路悠遠山川幽深恐使人之未達也故重譯而來。”上古“萬方”其差異當更大。在這一點上筆者相信王士元等的說法語言起源是多元的而且人群人數是比較小的王士元#65380;柯津云《語言的起源及建模仿真初探》中認為:“根據基因學和考古學的一些發現我們認為原始語言很可能是在五萬多年前起源的。并且我們認為這個起源是多源的也就是說是在幾個地方分別獨立地發生的。”“我們假設了以下五種不同的模仿策略通過仿真可以看出不同的模仿策略會得出不同的結果。我們希望能從仿真中看出某些原始語言發展的可能途徑還有發展所需的環境比如人群的大小所需的時間等等。 ……我們嘗試用嚴謹的數學模型來幫助解釋仿真的實驗結果。從隨機模仿的策略(策略1)的仿真結果可看到在人數P少聲音數目U小的時候C總是很快地達到1也就是人群很容易地形成統一的信號系統。我們可以用馬爾可夫鏈(Markov chain)來從數學上證明這種統一的必然性2 (具體推導過程請見附錄)。 有研究認為人類祖先的群體中人數不會太多我們的仿真說明在人能使用的信號數目不多的情況下(即U不大時)無論采取什么模仿策略人越多都越難以達到統一形成必要的交流。但如果能使用的信號數目大時則不然不同的策略有不同的結果。不過我們認為在人類語言萌芽的時期人還不懂得使用信號的組合只會使用整體不可分的信號所以能使用和分辨的信號數目不多。因此我們的仿真實驗結果也支持人類祖先的群體中人數不會太多的觀點。”。
在古文字中或#65380;域#65380;國(國)本是同一個字。《說文》云:“或邦也。從口從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從土。”無論是“或”的“口”還是“國”的“囗”皆像城形執戈而衛之。或字見于甲骨文孫海波言“國之義也古國皆訓城。”在金文中“或”可做邦國解如《毛公鼎》:“?唯是喪我或”也可以作疆界講如《毛公鼎》:“康能四或”。但是后來文獻中或成為無定指代詞和副詞的專用字反切為胡國反;后起區別字域(疆域)#65380;國(邦國)則分別音雨逼反和古或反(均用王仁日句《刊謬補缺切韻》反切音)韻同而聲母異。古或反的國字其意義就相當于“方”字。
言字見于甲骨文象于舌形上加一橫畫于省吾認為“言與音初本同名后世以用各有當遂分化為二周代古文字言與音之互作常見”。這說明古人把語言與聲音聯系在一起。甲骨文“言其有疾”是指口腔咽喉說話有病。甲骨文中的言字作為名詞還可以作為祭名;而作為動詞有言告之義。語字始見于金文它跟吾字原同為一字蓋從言從口相同。《說文》辨析二字云:“直言曰言論難曰語。”作為動詞兩字區別明顯主動對人說話叫言回答問話或談論事情叫語。傳世先秦文獻中的語字有告訴之義而言字則無。作為名詞在言論等意義上相通但是言可以指一個字一個詞語或一句話甚至一種學說;語字則可以指俗語#65380;諺語等在口頭流傳有自的話。如《孟子》里的“齊東野人之語”。《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前一雅言為動詞性后一雅言可為名詞性但其意義一致。《論語駢枝》云:“雅言正言也。……夫子生長于魯不能不魯語唯誦《詩》讀《書》執禮三者必正言其音。”這里的“正言其音”即“雅言”。《國語·楚語上》申叔時答士?傅太子之方云:“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韋昭注云;“語治國之善語。”“善語”等于說好的話語。東漢人何休注《公羊傳》言“齊人語”者凡二十五次而無一次“齊人言”者唐代的《徐疏》有一次“齊言”乃“據齊言之”(見《莊公九年疏》)非“齊人言”之義。。而《孟子·滕文公下》亦言:“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不過東漢趙岐注已云“此欲變其子使學齊言’”。據此語字用于今之“方言”“土語”以至某族語而言字無此用法。
三下面看看這些字的組合也別是“方言”這一組合的用法。
《周禮·大行人》:“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歲遍存三歲遍俯五歲遍七歲屬象胥諭言語#65380;協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65380;聽聲音”。鄭玄引鄭司農云:“‘象胥譯官也’”。又“玄謂胥讀為蔍。《王制》曰:‘五方之民言語不通耆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閛北方曰譯。’此官正為象者。周始有越重譯而來獻是因通言語之官為象胥云。氵胥謂象之有才知者也。”這里的“象胥”又稱“象”#65380;“舌人”翻譯又稱反舌譯者亦稱舌人見《大戴禮記》與《國語》。《大戴禮記·小辯》:“傳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謂簡矣。”王聘珍《解詁》云;“高注《呂氏·功名》云:‘戎狄言語與中國相反因謂反舌。一說南方有反舌國舌本在前末倒向后故曰反舌。’應劭云:‘反舌左衽不與華同須有譯官乃通也。’聘珍謂: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王者立象胥之官達其志通其欲其道大矣。”《國語·周語中》:“夫戎狄冒沒輕矲貪而不讓。其血氣不治若禽獸焉。其適來班貢。不俟馨香嘉味故坐諸門外而使舌人體委與之。”韋昭注:“舌人能達四方之志象胥之官。”蓋周最早跟南越往來所以以象作為翻譯人員的統稱。他們負責翻譯語言以及太祝辭命。而且“周始有越重譯來獻”即通過幾種翻譯才能通達其意的邊遠部族。而周王朝除了專職的象胥之外還有“瞽”——盲樂師“史”——太史#65380;小史等辨識不同文字和音聲的官員。鄭玄注:“書名書文字也古曰名。《聘禮》曰:‘百名以上’。”可見“史”的職責之一就是通曉不同文字。
周人所言“諭言語”里的“言語”是包含了不同的部族語言與漢語方言的。《周禮注》里的“越重譯”的言語自然是非華夏族的語言而《左傳·宣公四年》里的“楚人渭乳??虎於菟故命之曰斗?於菟。”這里的“楚語”今人或認為是非漢語成分。《左傳·成公四年》:“秋公至自晉欲求成于楚而叛晉。季文子曰:‘不可晉雖無道未可叛也。國大臣睦而邇于我(注:邇近也。)諸侯聽焉未可以貳(注:聽服也。)《史佚之志》有之曰:(注:周文王大史[大音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注:與魯異姓)其肯字我乎?’公乃止(注:字愛也。)。”這只說明魯與楚非同姓(古人的姓來自母系氏族的血緣傳承所以有“姓所以別婚姻也”的說法這意味著不同姓就屬于不同的部族)。《周禮注》中的齊人語如“齊人名椎為終葵”《戰國策·秦策三》中的“鄭人謂玉之未理者為璞周人謂鼠之未臘者為樸”以及《楚辭》中的眾多楚語今人還是以為是漢語方言者居多。
《十三經》中“言語”一詞見于《周禮》#65380;《周易》#65380;《左傳》#65380;《論語》#65380;《孟子》以及《禮記》。其中《周禮》所用二處其中一處已見前文另一處是《周禮·秋官司寇第五》:“撟誣犯禁者作言語而不信者以告而誅之。”言語也是只說出的話語。下面分別介紹其他書中的用法。
《周易·頤·象辭》:“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疏》以“謹慎言語”釋之。《周易·系辭上》:“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疏》以“亂之所生則由言語以為亂之階梯也。”這兩處的言語都是名詞性的意思相當于所說的話。
《論語·先進》云:“言語:宰我#65380;子貢”這是孔門四科之一。由于稱弟子之字所以前人多以為非孔子之言。《皇疏》引范寧云:“言語為賓主相對之辭也。”這有點狹窄。劉寶楠《論語正義》云:“《孟子·公孫丑篇》:‘宰我#65380;子貢善為說辭冉伯牛#65380;閔子騫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 ’是言語以辭命為重也。《毛詩·定之方中傳》:‘故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此九者皆是辭命亦皆是言語。”這里的“田”指田獵帶有軍事演習性質;“使”指任使節出使“造命”指代表君王應時而命;賦指能為詩賦鋪陳形容登高所見;“山川能說”指對所經山川能說明其形勢以及有關事跡。總之言語一科包括當時臣子使用語言的各種重大場合時的書面以及口語能力。《孟子·盡心下》:“言語必信。”言語等于說出的話。《左傳》中言語凡兩見(《襄公十四年》“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知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另一處引《詩經》不計)《禮記》中“言語”凡五見(“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戎容暨暨言語眫眫”“毋訾衣服成器毋身質言語”“此哀之發于言語者也”“子夏問諸夫子曰:‘居君之母與妻之喪。’‘居處#65380;言語#65380;飲食眫絗爾。’”)都是名詞等于所說的話#65380;語言#65380;言論。
其他如《戰國策》兩見(“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胡與越人言語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凌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也。”)《韓非子》一見(夫曰“言語辨聽之說不度於義”者)《墨子》兩見(“今天下之士君子之書不可勝載;言語不可盡計。”“訟駁言語”)《荀子》三見(“仲尼無置錐之地誠義乎志意加義乎身行箸之言語濟之日不隱乎天下名垂乎後世。”“讒夫多進反覆言語生詐態。”“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意義相同都可以指話語而“言語不通”的“諸戎”#65380;“胡越”顯然是包括了漢語方言與其他異質語言。
語言這一組合十三經未見。在《韓非子·難二第三十七》中引李兌的話說:“語言辨聽之說不度於義謂之窕言。” 這里的“語言”與今之名詞“語言”相似。《墨子·卷七·天志上第二十六》:“且語言有之曰:焉而晏曰焉而得罪。”它相當于前文的流傳有自的“語”亦即“野語”“諺語”。《管子·四稱第三十三》:“居處則思義語言則謀謨動作則事。”這相當于前文所引《禮記·檀弓》中的“言語”。《大戴禮記·五帝德第六十二》引孔子的話說:“吾欲以語言取人於予邪改之。”這同《韓非子·顯學》所引孔子之語“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意義相近。《大戴禮記》的“語言”就相當于《韓非子》的“言”。
古人對于聽不懂的話不管是方言土語還是異族語言都會以“鳥獸語”視之。大家熟悉的《孟子·滕文公上》里罵許行為“南蠻鱰舌之人”就是一例。不過南楚之言應該是雜有南蠻異族底層語言的漢語方言。而《荀子·勸學》云“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易俗”中“干越夷貉”所不同的習俗應是包容了各種語言不管是否漢語只要是聽不懂就在內。而南蠻之“蠻”從蟲猶如北狄之“狄”從犬夷貉之貉從豸皆以異族異語即非華夏族#65380;華夏語言視之。
揚雄《方言》全稱為《車酋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劉歆《取方言書》曰:“詔問遒人軒使歲八月循路采童謠歌戲欲頗得其最目。”揚雄《答劉歆書》云:“先代車酋軒奏籍皆藏周秦之室。”應劭《風俗通義序》云:“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車酋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密室。及嬴氏之亡遺脫漏棄無見之者。蜀人嚴君平有千余言林閭翁孺才有梗概之法揚雄好之天下孝廉衛卒交會闕下周章質問以次注續二十七年爾乃治正。”車酋軒使者即《左傳·襄公十四年》所述之遒人:“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工執藝沈諫。’”此亦見于《(偽)古文尚書·胤征》。遒人(偽)《孔傳》云:“宣令之官。”也就是前述《周禮》之“行人”所有的“諭言語#65380;協辭命……諭書名#65380;聽聲音”等職務。遒人是否起于夏代不可斷定但據《左傳》《周禮》#65380;劉歆#65380;揚雄#65380;應劭之言周秦則有此官且采集各地語言是其公職。揚雄《方言》一書包含了當時所存的這類材料所以書名有“車酋軒使者”之稱。“絕代”猶“異代”此指周秦;“絕代語釋”猶《爾雅》的“釋詁”就是解釋古代的語詞。“別”《說文》作云“分解也”。段玉裁注:“分別#65380;離別皆是也。”由分別引申為另外的別的。“別國方言”等于說其他國別#65380;地區的語言;國語亦即方言(這同前引胡適的定義不同!)。魯國堯先生所找到的《魏書》《北史》所載之劉日丙的三卷《方言》據方以智《通雅》所云:“蘇林曰:‘如今秘書學外國書也。’”那么這就不是漢語了。
又宋鄭樵《通志》卷六十三著錄的“方言”類著作有“《方言》十三卷(揚雄撰郭璞注)《方言》十四卷(王浩撰)《方言釋音》一卷(吳良輔撰)《河洛語音》一卷(王長孫)《列郡雅言》一卷 《國語》十五卷《國語真歌》十卷《國語十八傳》一卷《國語御歌》十一卷《國語雜文》十五卷《國語物名》四卷(后魏侯伏侯可悉陵)《國語雜物名》三卷(侯伏侯可悉陵)《國語號令》四卷(后魏初定中原軍容號令皆以夷語后染華俗多不能通故钅錄其本言相傳教習謂之“國語”。)《鮮卑語》五卷《鮮卑語》十卷《鮮卑號令》一卷(周武帝) 《林邑國語》一卷《雜號令》一卷《辨鱰钅錄》一卷《西蕃譯語》一卷《釋梵語》一卷《譯夷語钅錄》一卷(僧惟古)《蕃爾雅》一卷”。
這里的諸多以“國語”名書的多見于《隋書·經籍志》蓋皆鮮卑語《通志》又有《國語孝經》一卷。注云:“魏氏遷洛未達華語孝文命侯伏侯可悉陵以夷言譯孝經之旨教國人。”。我們可以比較的是《四庫全書》列入“雜史類”的《國語》。它據說是春秋晚期魯國史官左丘明所作《韓非子》就有引用而1987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慈利縣文管所對該縣城關石板墓地進行了發掘從其中的M36戰國墓中出土了一批竹簡其中就有《國語·吳語》其內容基本見于今本但也有不見于今本者所見史事包括黃池之盟和吳越爭霸等。由此可證《國語》確為先秦古籍。司馬遷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蓋當時盲史官講述的史事被后人集錄成書叫做《語》。《國語》包括周#65380;魯#65380;齊#65380;晉#65380;鄭#65380;楚#65380;吳#65380;越八國的史事分別叫做《周語》(3卷)#65380;《魯語》(2卷)#65380;《齊語》(1卷)#65380;《晉語》(9卷)#65380;《鄭語》(1卷)#65380;《楚語》(2卷)#65380;《吳語》(1卷)#65380;《越語》(2卷)。韋昭說此書寫“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或因其內容多為口語相傳所以以“語”名之劉熙《釋名》“《國語》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 。雖同強調口語但同北朝《國語》是用于教習鮮卑語有所不同。鄭樵所記之“林邑”在今越南“西蕃”#65380;“夷”#65380;“蕃”雖不知確指估計跟“梵語”一樣以非漢語可能居多。但另一方面“河洛語”#65380;“列郡雅言”則應和《方言》所錄一樣以漢語居多。《辨鱰錄》則無法說清。
魯國堯先生引自晉朝至元朝的諸多文獻證明方言也可以指異族語言。我們再補充幾例。
《魏書》卷一百一十四:“(鳩摩)羅什聰辯有淵思達東西方言。”
《舊唐書》卷一三八:“臣弱冠之歲好聞方言筮仕之辰注意地理究觀研考垂三十年。絕域之比鄰異蕃之習俗梯山獻琛之路乘舶來朝之人咸究竟其源流訪求其居處。”
《宋史》卷四九八說釺婆國“方言謂真珠為‘沒爹蝦羅’謂牙為‘家羅’謂香為‘昆燉盧林’謂犀為‘低密’。”“又其方言目舶主為裦王妻曰裦荷比尼。”
明時朝鮮人所著的《朝鮮史略》中云:“(薛)聰字聰智。父元曉為沙門淹該佛書。既而反本自號小生居士娶瑤石宮寡夫人生聰。聰生而明銳既長博學能以方言解九經義訓導后生又善屬文。”這里的“方言”就是朝鮮語。
清乾隆帝《夫余國傳訂訛》云:“近閱《四庫全書》內元郝經《續后漢書》所作《夫余國列傳》其官有‘馬加’‘牛加’之名訝其誕詭不經疑有舛誤。因命館臣覆勘其說實本之《后漢書》及《三國魏志·夫余傳》之文。于是嘆范蔚宗#65380;陳壽之徒不識方言好奇逞妄疑誤后人;而更惜郝經之失于裁擇也。”據這些君臣考證“必當時有知夫余語之人譯其司馬#65380;司牛者為馬家#65380;牛家遂訛為馬加#65380;牛加。正如《周禮》之有羊人#65380;犬人漢之有狗監耳。”這里的“方言”就是方國之言指夫余語。
順便說一下。魯國堯先生所引趙元任先生所說的清末“廣方言館”系馮桂芬向李鴻章提議而設立的。后來張之洞所辦的“自強學堂”據《清史稿》言:“初分方言#65380;格致#65380;算學#65380;商務四門。唯方言一齋住堂肄業馀三齋按月考課。其后算學改歸兩湖書院教授格致#65380;商務停課本堂專課方言以為西學梯階。方言分英#65380;法#65380;德#65380;俄四門亦類似同文館之學堂也。”
總之在現代方言學傳入中國之前“方言”是指所有方國#65380;地方的語言。這是中國還沒有跨入近現代“民族”時代的必然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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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