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致用”是儒家學術的基本精神品格,憑借著這一精神品格,儒學自其創立之日起,在兩千多年曲折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吸收諸子百家的思想精髓,排拒佛老的出世與遁世思想,代有儒家宗師崛起,形成了漢唐經學、宋明理學、明清“革新儒學”、現代新儒學等不同形態,體現了儒學與世偕行,日新富有的頑強生命活力。已經進入“世界結構體系”的當代中國,充滿著生機勃勃的發展勢頭,也面臨著種種顯在的與潛在的挑戰與危機。儒學在當代中國的發展及其命運,與中國社會發展的內在要求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它要在與其他學說的競爭中獲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必須對當代中國的諸多重要問題提供“儒家式的解決方案”。從哲學的宏觀角度看,下面三個方面的問題當是目前中國面臨的重要的理論問題:
第一,在參與國際新秩序的重構活動中,如何提出中國式的新世界秩序圖景。對此問題,儒學能提供什么樣的精神方向或“支援意識”?
第二,在建設中國式的現代化社會的重大問題上,儒學能否通過對近代以來啟蒙理性的反思,提供中國式的現代化生活的精神圖式?
第三,現代中國人的人心建設工作方面,儒學能否為當代及未來充分現代化了的中國人提供一種可供選擇的良序生活圖式?具體地說,傳統儒家的君子人格理想如何能轉化為平民化的形式,從而獲得廣泛的普適性?
針對上述三大領域的“中國問題”,筆者認為,儒學在當代要獲得良好的發展,就必須以直面現實問題的態度去探求儒家式的解決方法,從而重鑄儒學兩千五百多年來的“經世”精神。
一、“王道天下觀”與當今國際倫理建構的新方向
當今國際社會的秩序,完全是由近代西方發展起來的文化精神所主宰。民族國家的主權在形式上雖然得到普遍地承認,但在資本主義經濟形式下,一方面資本按照自己固有的本性通過尋找政治代言人的方式在支配著國家主權,另一方面,資本直接通過國際跨國公司或間接的經濟援助方式,消解著欠發達國家的主權,導致世界范圍內的政治不平等、經濟不平衡、環境代價的不均等等新的國際問題。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非人化特征,首先表現在生產與人的直接消費相脫離,以對利潤的追求為終極目的。哪里有利潤,哪里就有資本的身影。哪里的利潤大,資本在哪里的身影就更加活躍。資本主義經濟自身的這種特性再加基督教文化傳播福音理念的助推,在全世界形成了一種經濟與文化擴張的強勁勢頭。由于前蘇聯的解體,美國成為當前唯一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的超級大國,它在意識形態方面打著推行現代民主政治模式的旗號,實際上在謀求自己的國家利益,不斷地按照美國的要求在或明或暗地修改著國際交往規則。美國人的今天就是世界其他民族的明天。這已經成為美國或其他很多做美國夢的人不約而同的關于好的生活秩序的精神圖式。這種強勢的、具有獨斷傾向的文化帝國主義,已經對現代世界的多元文化并存局面構成了巨大的威脅。面對如此巨大的精神挑戰,儒學能否動用自己豐富的思想資源,構筑新的不同于現在流行的關于善的生活秩序的精神圖式?我個人認為,傳統儒家所固有的一些用來處理諸侯邦國之間政治倫理的思想,通過現代的解釋與重構,可以為當今國際社會多元的政治倫理提供一種新的思考路徑。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孔子提出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文德感化論,或曰奠定在“仁學”基礎上的“王道”理想。
這一“文德感化論”或曰“王道論”作為處理當今國際關系的一種思想觀念原型,雖然比較簡單,但確實包含了不同于近、現代西方社會以來以國家主權觀念為基礎的現代國際關系思想。這一思想更強調先進的文明國不以戰爭的方式去強行地推廣自己的文明形態,而是以感化的方式吸引別國自動的學習并參與到先進的文明秩序之中。這與基督教文明傳播福音的文化理念非常不同。
當然,儒家的“王道天下觀”也不完全否定戰爭,如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季氏》)但是,“王道”社會里的戰爭活動,不是國與國之間的領土、人民與財富的爭奪戰,而是對違背周王朝大一統社會秩序的地方叛亂勢力的討伐。“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僅是表明天子從維護禮樂制度的秩序要求出發對地方暴動勢力的討伐,是一種不得已的行為。孔子推崇的“王道”理想,更傾向于以非戰爭手段解決諸侯之間的爭端問題,所以,他特別稱贊管仲道:“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憲問》)高度肯定了管仲以政治的、外交的手段,使當時諸侯國聯合起來,協助周王室,保護了周天子的文明秩序。
可以這樣說,以孔子為創始人的儒家,其“王道”的“天下觀”在一般意義上是反對戰爭的。他所理想的“王道天下”即是一個仁德的天下。如孔子說:“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又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中而眾星共之。” 他提出的“遠人不服,則文德以來之”的文德感化理想,對于當今國際社會以民族國家主權為基礎,以國際法為交往原則的國際社會來說,可以提供一種國際社會的交往倫理原則,可以為建構一種新的國際交往倫理提供一種新的思想方向。
二、儒家式的現代生活圖景是否可能
經過現代新儒家三代人為儒學的價值不懈陳辭,到今天,相當大的一部分中國人大體上都認同了這樣一種觀點:即傳統與現代之間并不是截然對立的。伴隨著工業東亞的興起,一些認同儒學思想價值的人,更進一步地認為,儒家思想傳統即使開不出現代的科學與民主政治,至少也是不反對科學與民主政治的。新儒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人中,甚至有人認為,為什么要儒家一定開出科學與民主呢?儒學自有其自身的價值。按照杜維明教授的說法,在這一個半多的世紀里,中國儒家思想傳統經受了最為嚴厲的挑戰,現在已經出現了“一陽來復”的新氣象。但是,我們在這里要追問的是:現代新儒學在多元文化的時代里,究竟能為新時代下的人類提供什么樣的精神資源呢?
“啟蒙”是近代西方提供給我們現代社會的一筆巨大的精神遺產,現代性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宏大敘事模式。儒學要在當代及今后的人類生活中發揮自己的積極精神價值,既無法回避與啟蒙的對話,也不能按照啟蒙的話語來重構自己的精神價值。儒學的當代及未來的價值是要在與啟蒙、現代性的對話中,深掘自己的精神價值,在多元文化的時代里提供自己獨有的精神資源,才能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此處,我引用第三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杜維明先生的觀點,作為對此問題的一種回答。杜先生站在跨文化的宏觀視角,深入地剖析了啟蒙文化傳統的價值及其不足之處,言之有據地論述了儒學及其他傳統文化在現代的獨特精神價值。他說:“一種基于啟蒙運動的真正的普遍洞見”,必須要補充以三個相互關聯的要求:第一,由啟蒙思想家開拓出來的“世俗人文主義”很難為21世紀精神性的繁榮提供基礎,特別是“人為萬物的尺度”,以及只有人才是價值和生活意義的源泉的狂妄斷言,不利于歷史宗教的復興和新宗教的成長,更不利于環境問題的解決。因此,啟蒙運動所具有的人類中心論傾向必須受到批判。“人類的宇宙”視野應該而且必然地被拓展[1](P15-16)。第二,啟蒙運動對理性的強調乃是對人類“進步”的重大貢獻,但像“知識就是力量”這類斷言過分強調了工具理性。人們由于“缺乏同情與移情的理性”,極易將周圍的世界化約為客體化的無生命的存在,環境的惡化與共同體的解體就是這種價值取向引發的惡果。第三,由啟蒙理性發展出的自由、理性、法律、權利以及個人尊嚴等現代意識的確具有普世的價值,但同情心、禮、責任感和共同體的凝聚力等價值,不應該說只是亞洲價值,也應當成為普遍化的價值[1](P16)。
杜維明認為,在“宗教傳統多元存在”的鐵的事實面前,一個人的宗教信仰不論有多么堅定,總有其他人,甚至就是自己非常友善的鄰居服膺其他宗教。因此,不同文明與文化傳統之間的“對話而不是對抗”必將成為國際交流和協商的規范,“和平共處的重要性怎么夸大也不過分”[1](P18)。在這場多元文化的對話中,儒學傳統決不只是要支持東亞社會在財富與權力的標準上更加發揮作用而已,它更能增進我們對人類與自然間的和諧關系,以及個人與社群的互動關系的理解。它會提供我們對從家庭一直到全球社群,以及人與人心靈互動的不同理解,會讓我們看見生命的意義并不能化約為物質的成就。儒學傳統不僅在經濟發展上有益,在生命價值上也有指導作用,能夠指導人們在生命發展的每有一個階段中發揮自我批判與反省的作用[1](P59)。如果杜先生的基本觀點能夠成立,那么,儒學就有可能為中國式的現代化生活提供一幅不同于歐美的精神圖式。果真如此否,還需要當代的儒學研究工作者不斷地開掘儒家的思想資源。
三、君子人格能否轉化為平民化的形式
在現代社會中,人們處在器物的汪洋大海之中,很多人已經喪失了對形而上問題思考的興趣。而經過“啟蒙時代”文化精神的洗禮,個人主義觀念在當前中國社會以一種變相的方式已深入人心。人在處理群己關系時,往往更多的是考慮自己而忽視他人;現代的大眾傳媒,又利用信息轟炸的方式,迫使很多人喪失了自己的精神獨立性,人無時不處在追逐時髦之中,日常生活層面的衣食住行,學術層面的社會思潮,無一不使人更容易喪失自己的獨立性。法蘭克福學派所批評的單面化人格現象,可謂是現代人格的通病。能否以傳統的“內圣”私德,克服現代中國及后現代社會單面化人格的缺陷,繼續肯定個人內在道德修養的意義與價值,在現代化與后現代化世界的單面人格日趨嚴重之時,增補中國傳統價值觀中重視個人道德修養的內容?如果可能,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君子人格”理想的某些內容應該可以轉化為平民化的人格的基本內容之一,如“君子和而不同”的思想——既可以保持人格的獨立性,同時又能保持較好的群己關系;“君子求諸己”,“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不己知也”的精神獨立與自我奮進的精神,在陌生人交往愈加頻繁的現代社會,就可以轉化為積極承擔責任的良好心態,從而有助于克服人在奮斗過程中的寂寞與心靈孤獨。
從歷史的角度說,孔子所贊賞的“君子人格”是一種大人理想,是針對社會上極少數統治階層人物和候補統治人物——士而言的,但在中國高等教育日益平民化的今天,我們可以淡化其具體的歷史內容,將它轉化為一種平民化的理想人格,使之成為今日都市社會中絕大多數人可以接受的個人修養理想。在我看來,孔子提倡的君子人格理想,可以從四個方面為當今社會平民的精神修養提供借鑒:
第一,“君子憂道不憂貧” 的形而上關懷,可以使人擺脫具體物質生活對人心靈無限追求的局限,使人的精神性得到更好的發展,而且正是因為對“道”的關懷,可以使人在更高的精神層面產生對文化共同體的認同感。
第二,在群己關系層面,“君子和而不同”的精神取向,既可以使人保持與社會的協調精神, 又可以保持個人的獨立性。
第三,在人格的終極目標上,君子要成為全才,“君子不器”,不使人成為現代分工的奴隸。
第四,在人生境界方面,君子有“三不”:不憂、不惑、不懼,兼備仁、智、勇三德。以內在的精神樂感克服現代社會對個人造成的巨大心理壓力,緩解人的內心焦慮。法蘭克福學派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造成的單向度的人現象進行了深入的批判。當前的中國正處在現代化之中,商業社會的消費主義思潮也在對中國產生負面影響。人的平面化現象也在一些商業經濟發達的地區有所表現。儒家傳統“君子人格”中所包含的文化教養,在一定的意義上也可以治療現代社會平民人格的單面向的缺陷,使得平民化的自由人格獲得文化的厚度與精神的深度。如何將儒家理想人格中有助于現代人精神深度的文化內涵發掘出來,亦將是儒學在當代社會的發展過程中應當努力的一個面向。
在經濟全球化與文化多元化的當今社會,儒學應當直面國際、國內的社會問題,提出儒家式的解決方案,重鑄儒家新的經世精神。只有在應對時代問題挑戰的過程中激活儒家的思想資源,為當今世界和現代中國人建構善的生活圖式提供更多的“支援意識”,儒學的前景才可能是燦爛的。
參考文獻
[1]哈佛燕京學社.儒學傳統與啟蒙心態[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