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滄海一粟》這本集子出版之前,起理同志已經出版了一本《平凡的經歷——我的一生》。雖然它們體裁不同,卻都是他一生的真實回憶,所以,我是把它們一并當做自傳來讀的。
說到自傳,人們便會想到那些死去的帝王、領袖、專家、文豪,還有當下正紅的明星、主持、才女、小丑,絕對不會想到平民百姓,更不會想到自己。這就是一種悲哀了。五千年的古國文化也給我們留下這樣一筆巨大而又糟糕的無形資產,那就是自輕自賤。平民百姓有什么好寫的?起理同志用行動粉碎了這種理念。他是一個平民,卻為自己寫傳,我贊成他的勇氣,并且稱他的自傳為平民自傳。這個名詞大學教科書中未見有,也未得專家認可,是我受了起理同志的啟發自己杜撰出來的。我認為,平民自傳的出現,標志著平民階層人格意識的覺醒,也是平民階層對人的自身尊嚴的追求和實現。
起理同志曾經是一個軍人,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從遼東半島打到海南島,從鴨綠江打到板門店。戰友們一個又一個在他的身邊仆倒了,沒有條件,也來不及把軍裝上戰友的血跡清洗干凈,又立刻冒著敵人的炮火投入惡戰。一顆美國人的遠程炮彈在他附近的上空爆炸了,他的頸支動脈被炸斷,鮮血濺起兩尺多高,彈片穿入食管、氣管中部,直到現在這個彈片還留在他的頸部,恐怕要追隨他一生了。
后來,起理同志成了一名基層干部,在遼東山區的岫巖縣工作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間,先后進駐城鄉十五個單位,就像當年作戰一樣,總是被派去攻打和占領新的高地。一九六零年他被派往山區開展工作,在那里遭遇大饑荒,散會之后,便到村外的草棵石縫間像猿人一樣尋覓撿食野果,吃樹葉,啃秸棵,僥幸沒有餓死。
現在,起理同志已經離休多年,住在縣城邊緣山上的一片窮人區里。兩間小房子是單磚砌成,冬季異常寒冷,不得不躲到兒女家去過冬。和那些散落在城市公園長椅上或農村田間地頭的同代人一樣,夕陽已經罩上他們的面孔,青春不再。幾乎沒有人還記得或愿意提起他們的從前,也沒有人愿意聽聽他們的傾訴。
但是,江山是他們打下來的,社會主義建設是從他們手里開始搞起來的。他們經過了血與火的考驗,經過了暴風驟雨的洗禮,他們是此前半個多世紀重大歷史的直接參與者和現場見證人。他們對于往事的回憶和記錄,具有某種社會歷史原始檔案的價值,是歷史的DNA,是我們社會中尚未被認識和發掘的寶貴財富。
在起理同志的回憶中,有大量的篇幅是記錄和描寫戰爭的。他寫戰友們在異國他鄉英勇作戰壯烈犧牲的過程,并一一記錄下他們的姓名和籍貫。他寫軍官的嚴厲,他寫年輕護士的深情救助,同時也寫到了窮苦百姓對革命軍隊的支持。一次,在海南島臨高縣城,連隊正在椰子樹下休息拉歌,一隊給部隊送軍糧的老鄉背著背簍走過戰士們的面前,戰士們驚奇地發現其中有兩三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竟然一絲不掛,問向導,向導說:她們住在山區,太困難,穿不起。我和起理同樣關切:現在,她們是否還在人世,生活怎樣?她們的信念、熱情是否依然?
在起理同志的回憶中,寫到了從前階級斗爭年代的一些往事。
一九四八年冬天,正是土改時期,他的舅舅雖然是貧雇農,但是因為在斗爭地主的大會上沒有拿木棒子痛打地主,害怕犯包庇罪,當夜喝鹵水自殺身亡。當時在會上已經打死了幾個地主,誰不打誰就是有私情。
一九五九年,起理同志所在的岫巖二中,有幾個學生因為學校食堂的飯太稀,把飯槽子抬到縣政府。用現在的話說,無非是想“討個說法”,結果被縣法院定為反革命分子,判了徒刑,進了大獄。
一九六三年,在縣整黨辦,因為一句笑話,嚇死一個人。起理回憶道:“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十月末的一天,全辦公室工作人員都在整理和翻閱卷宗。有的同志閑談說:“某某在國民黨時期給國民黨帶路上山打八路軍了。”另一個同志接著說:“哎,老白,你不是也上山了嗎?”這件事說完之后,誰也沒當回事,都認為是閑扯皮。第二天,老白沒來上班。下午我們幾個同志到他家去,從窗戶往屋里看,老白怎么在炕上站著不動呢?到窗跟前一看都驚呆了。不好,他怎么上吊了?這個同志叫白福生,當時是整黨辦的審干組組長。
這些事件不是孤立的個案,而是與巨大的歷史背景緊密相聯的。也許起理同志在寫的時候并沒有想很多,只是想記下自己經歷中印象深刻的事件,但我是把這些往事當做歷史來讀的。
關于歷史,書店里有不少印刷精美的正版,同這些真實的生活記錄相比,它們顯得那么蒼白、空洞,有的甚至謊話連篇。史同傳,傳通史。無論史或傳,非真實不能取信。在我認識的作家中,就有人拿老板的錢替老板寫“自傳”。身份既已降至依附或雇傭,只有涂脂抹粉的份兒,真實還有幾分,可信度還有幾何?
好像現在到了老年人寫作的青春期,不少離退休的老人雄心勃勃地開始寫大部頭,要么長篇小說,要么幾十集電視連續劇。出版的、尚未出版的我都讀過一些。對那些還沒有動筆的,多數我都勸他們罷手,因為即使出版了,除了自我欣賞之外,毫無思想和藝術的價值。究其原因,是創作準備不足,把文學創作看得過于簡單,以為自己生活經歷豐富,再加以虛構就可以成功。結果是真實的生活失去了,虛構的部分更假了。真不真,假更假。像這種情況,還不如寫寫回憶錄和自傳更有價值。因為是親身經歷,比較容易把握,即使沒有賣點也可傳給兒孫。
現在的孩子確實應該了解一些歷史,懂得一些是非了。幾年前,我偶然同幾百名小學生坐在一個電影院里看電影,是《英雄兒女》,演到王成抱著爆破筒沖向敵群英勇犧牲的瞬間,場子里爆發出一陣掌聲,我以為是為英雄的行為喝彩,接著卻是幾百人嘻嘻哈哈的狂笑。我詫然良久,問身旁的小學生笑什么?他揮著食品袋,天真地連說,好玩,真好玩。我大惑不解,是誰對他們施行了魔法,我們的生活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和以史為鑒,這些語詞都是兩千多年前老祖宗留下來的箴言,我們現在仍能時常聽到,不過好像已經成了外交辭令,專門留給中國官員用來教訓外國人的。嗚乎!
〔責任編輯 張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