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自身的危險之路

一、荒謬和絕望與生俱來

在先鋒作家中丁伯剛不是言說精神苦旅最為激烈的一個，但他的作品依然構成了最為憂傷的言辭，令人難以置信地將人類的心理深層中那些屬于靈魂的成份裸呈出來，并用他那縝密的藝術感覺加以描述、辨析與確認。心靈在黑暗中無望的掙扎，它沒有說出現世中許多冰冷的生活實象，重要的是，丁伯剛依舊將一個充滿絕望與恐懼的未來冷然酷然地推到了我們面前。一切有關情感、價值、信仰的崇高事物，在丁伯剛筆下那沒有溫情沒有對抗中不堪一擊。人類的精神是一個苦難的牢籠，一個無底的看不到一線光明的地獄，所有的人掙扎其中，都只不過是沒有目的與意義的生命自耗。這種對我們生存其間的世界周圍環境的恐懼，正是我們對生命自身本源性恐懼的依據與底因。它轉化成一種巨大的生存壓力圍困著我們，使得與之對立的任何個體都變得軟弱無力，他只不過是徒勞地在生存之地上，保持一個“輕輕觸他一下，就能將他觸個粉碎”的姿勢而已?；闹嚺c生俱來。

人類的生存總是充滿了各種無法想像的背謬。它既是每個個體生命無法擺脫的存在本質，又是人類得以支撐自身社會發展的基本方式?；闹嚕约坝檬裁礃拥姆绞絹碚暬闹嚕瑤缀跏撬鞋F代作家共同面對的精神命題?！堵淙盏蛻摇焚|疑的正是這種生命狀態。但丁伯剛的真正目的似乎并不是為了表現某種荒謬的生存狀態，而是通過小說中人物的諸多行為，隱含著某種生命自身無法超越的悖論性價值命題，譬如謝玉學秦方志無望的努力，或者還譬如我們無法亦無望的正視。需要追問的是，是誰使人這個自詡為天地之間惟一真神陷入無法自拔又孤立無援的境地?是誰?

《落日低懸》中對吳月波的經歷及其死法的描寫，比如出身不好，能力強，喜歡說，批斗、民兵抓人，甚至吳月波自殺的吊死，不僅“是民間最古老的、最可怕一方式”，而且在那個時代司空見慣根本沒有什么新奇之處。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時代的精神特征如何憑藉著記憶滲透到人的思想血液之中，潛在卻有力地支配著丁伯剛的想像和情感體驗方式。丁伯剛對焦慮的冷靜書寫不但沒有從根本上消解焦慮，反倒以一種吊詭的方式證明了焦慮因其根植于人的精神而擁有永久的支配。在此，對焦慮的批判竟然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隱蔽地復制了焦慮，而在我看來，它所隱含的危險比之于對暴力的無限渲瀉，似乎更為重要，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正是在類似這樣的罅隙里；焦慮在倏爾之間呈露了其盤根錯節、龐大無比的結構體系，而人們平常所關注的肉體暴力其實不過是這一龐大結構的表層，或者說是其浮表的展露而已。在心理焦慮背后綿亙不絕的是更為嚴重、更為驚人的精神的焦慮和思想的焦慮，這些精神層面上的焦慮構成了心理焦慮的堅實根基。焦慮的這種結構性存在提醒我們：對焦慮的分析和批判必須從心理焦慮層面深入到對更為隱蔽的且異常頑固的精神性和歷史性焦慮的揭示和批判上，也即要揭開焦慮的深層結構，追溯焦慮的源頭。

在繼續追溯之前我想有必要品味一下作家在《落日低懸》中為我們料理的一道小菜，其實它只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極為老套的手法。謝玉學：歇一歇。武常：無常，索命鬼也，閻王老五的跑腿。秦方志：秦，中國最早的封建帝國二千多年了，方志，乃地方正史和野史也。李富榮：你(誰?)的附庸或者你也同她一樣，到底要人附庸什么或者我們在什么內容上同她一樣呢?余力：是一句反問嗎?我(余)呢?或者是其它，但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為什么不能有一個如花似玉的符號?斗笠：他是謝玉學心愛的兒子啊，一個讓人難測的怪誕的名字，一個履蓋在中國農民頭頂遮風蔽雨而又灰頭灰腦的東西，余力這樣一個人能讓這么一個東西伴愛兒一生嗎?吳月波：這個惟一的死者卻有惟一最有詩意卻又顯得命薄的名字，因為有了月，我自然會想到夜，一段波瀾在無月之夜遁人哪里，我們看不見它，僅僅只進入兩顆不寒而栗的心嗎?好了，如果你讀完了這一段，或許你和我一樣慢慢咀嚼著，品味作家的用意，也或許你會認為是我讀多了中國古代小說傳染上了嚴重的寓意病。盡管我對后四味配料并未明其真正的菜理，但是我依然固執地認為它們就是作家在小說中植入的許多似是不經意卻又用意深遠的基因之一，這些滲透了作者良苦用心的基因當然有助于我們潛入文本深層。

二、沒有通行證也沒有墓志銘

是否可以這樣說：拯救是所有宗教的通行證，拯救還是所有哲學的墓志銘。茨威格說：“弗洛伊德從來不為了安慰人而向他們指出一條快樂之路，一種人地或上天的遁逃，而永遠是一條進入自身深處的危險之路?！爆F在我是否可以說《落日低懸》也是一條進入自身的危險之路?是否可以這樣自信地說?

同丁伯剛的其他小說一樣，《落日低懸》堅持了以往小說中的苦難面貌。與生俱來的導演左右了一切的發生，丁伯剛注視著這一切，堅定地揭示出了它所蘊含的全部悲劇性，所有的努力都企圖朝生命靈魂終極的深處進發，在這進發的途中說出最嚴厲的判詞，指示我們精神現狀所遭遇到的麻煩與困境。對苦難、威脅的感受是他進行審判的前提。

在生命的逆旅上我們常常會面對或大或小或不明大小的威脅；而我們又常常把它當作是命運和天意，因為這種威脅降臨到我們每一個人頭上時，可能是意外的偶然的，世事本無常啊。我們誰都無法預知什么時候它會介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對于你或許也是一次游玩一次訴苦，或者僅僅是一個動作一個短暫的注視，不經意之間這個恐怖的腳步聲就闖入你的生命里，讓你無法忽視無法遺忘無法遮蓋，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勁，因為它一旦粘上你就融入你的日常生活，滲透到你的血液里，就像你的生命中的血脈一樣無法割斷，從此靈魂不得安寧惶惶不可終日。

當我們把這一切都歸之于所謂的命運之后，當我們因了一句命運是可以改變的而掙扎、努力，就像小說中的秦老師家人，尋醫、吃藥，周密安排布置謝玉學與李老師的見面以為解鈴只需系鈴人，當陽世的手段無法尋到救世主時，他們又求助于陰陽之間的手段，“找了好幾個道觀和寺廟，還有兩個算命的，還有那種幫人消災禳禍、捉鬼捉妖的人”，“點香啊，燒紙啊”，“李老師娘家那邊鄉間有一棺墳，問題就出在那墳上”。相比較而言謝玉學的努力顯得理智一些。所有的努力都似乎基于一種邏輯，一種合理的推理，而所有的結果都顯示盲目一次次推向病入膏肓的結局，跌入老轍踏進陷阱，徒有通過努力改變命運的愿望卻最終無法逃離那已經成為我們人生桎梏的宿命。而這個宿命的由來卻不是因為復仇、嫉妒、征服和偏狹的惡毒，也不是蒙昧無知、心靈畸化。它是沉甸甸的、咄咄逼人的力量，像有毒的血液一樣，與生俱來地注入我們的身心，根深蒂固不可動搖地窒息我們的身心。它不是懵懂的人類所能夠對抗的，它是無處不在的又是不可言說不可擺脫的悲劇氣氛，即使我們中的一些人能夠醒來，也無法從中脫身，只能在凝滯、窒息的歷史發出一聲蒼涼而惆悵的呼喊，一個無法有回響的呼喊。

而且這還不夠，丁伯剛還玩出幾個花招。秦方志“和吳月波是老同學，老熟人”還是一同漂流異地的老鄉，吳月波是秦方志的索命鬼。謝玉學和武常也是“同鄉兼朋友”，武常也是謝玉學的無常。三十余年，秦老師夫婦一直被一個鬼魂糾纏著，雖然并不完全子虛烏有，就算是空穴來風吧，但這陣風絕對與“卑鄙”“污陷”“迫害”與“罪行”掛不上鉤，盡管這些都出自一個瘋子的譫語，也是秦方志毫不猶豫的判決，在秦方志的心里他就是吳月波的無常?！爸x玉學暗自捉摸，武常是不是以為什么時候我也會處于內心崩潰的邊緣，處于自殺的邊緣瘋狂的邊緣，到時牽連到他，就像吳月波牽連秦方志、秦方志牽連我一樣?”而和秦方志家人抵面時“秦老師的兒子和女兒同樣沒打招呼，相互就似從未見過面一般”讀到這時小說將要結束，原來的不寒而栗瞬間變化為一個顫抖不已的紐結。

當我回過頭來想“同到巨石澗一共有六七人”作家為什么單單讓謝玉學惹上了無常?為什么不讓最有理由惹上的武常惹上?作家需要一個無常呀，如果沒有這個無常所有的線索都將中斷，巨大無比的無常繩索無法鏈接。原來為了統攝這個制造焦慮制造絕望的世界，作家植入了許多似是不經意卻又用意深遠的基因，這些滲透了作者良苦用心的基因除了有助于我們潛入文本的深層也為了有效地獲得一個指向：所有的人實際上面對的是同一種威脅。到小說的結尾，只有吳月波死了秦方志可能也死了吧，其他的人活著，留下來見證不斷變化的無常對生命不變的威脅。我注視著這個人人皆無常的怪圈人人都不能擺脫無常纏身的結局，上天無路人地無門的恐懼傾盆而來。

一切都發生在無常的日常生活之中。在一塊缺乏溫情與希望的無常的土地上，一切期待都將落空，沒有什么經受得住無常的拷問。這個拷問不僅連著歷史，充塞著當下，也將充塞著將來。歷史當下將來總是以一種重復的方式存在于流動的時間中，這種存在方式保證了三者之間內在的同一性。就是這樣，丁伯剛將我們正在活動著的和已經不能活動中的這個人類搶奪過去，抖掉上面的幻想，然后重新推還給我們，叫我們咀嚼這群活物和死去的人物，看看他們是怎樣的息息相通，使我們對于日常社會生活中的生命內容的復雜運動重新占有了實感的體驗，使那些蟄伏鼓噪在我們精神深處的宿命得到了藝術的光照和強化，讓我們由此觸摸到了某種生命的實在，并從中獲得一種新的眼光，重新領略我們的生命存在。秦老師夫婦面對的實際上是一片人類心靈中與生俱來的沙漠，他們和我們在里面茫然失措地行走，根本找不到生命皈依的綠洲。因為我們經歷的種種生活實象，全都僅僅是人生舞臺上的一次次拙劣表演，我們既拿不到通行證也刻不了墓志銘。

丁伯剛確實找到了一種獨特的觀察世界的方式，《落日低懸》首先確立了一個寄寓在荒謬性之上的基始結構，由此展開來敘述。他那個性化的話語模式與人物無意義的努力一道構成整體活動語場，共同探查人類被靈魂逼迫到最后地步時的可怕景象?；蛟S可以說這就是丁伯剛認識世界的經驗范疇，他的文本世界便是他心目中的現實世界，他把心靈領會到的生存苦難意識植入文本內部，使二者同構在一起，進而獲得一種深度存在。

盡管這種深度的獲得選擇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但我們依然能感受得到作家對生命進行嚴厲拷問的背后，包含著一顆熱情的心靈：它喚醒人們對生命的敏感，并告訴人們，那些還在不斷衍生的無常行徑是如何一步步蠶食我們的生存況味。

現在我可以回答前面的提問了：《落日低懸》就是一條進入自身的危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