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恒拿著一束詩稿來找我,那是20多年前,黑不溜秋又單瘦的小個子,像一個在校的中學生。他說是安源煤礦的井下工人,我有點吃驚:簡直像個童2121他將詩稿遞給我,詩是被一個地方報社退回來的,轉述退稿者的意見是:寫得太朦朧、費解,缺乏工人詩歌開朗豪放的情懷。我看了,覺得不像出自眼前這個樸實又有點羞澀的黑小子之手,但確實有80年代流行的朦朧詩風那種重意象化表現的特征。不記得當時的詩稿中有無《地層下,有一支歌》,這首詩確經過我的手,后來在江西的文學雜志《星火》(1984年)發表了,幾年后還獲得了江西省首屆谷雨文學獎。
1986年我調往省城工作,見面少了。他寫得不多,偶爾在報刊看過他的作品,感到他的創作才能還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竭力推薦他進了以我為名譽班主任的江西師大作家班。他再來見我時,蓄起了時髦青年的長發,但又沒有當時“文學青年”那種不可一世的傲氣。我對他說:你可以寫寫煤礦題材以外的詩,將詩的視野放大一些。他唯唯,不置可否。
轉眼過了20年,今年春節收到千里之外故鄉寄來的《贛西詩風》創刊號,讀到唐恒新作《獻給像我一樣平凡的人們》,詩中那濃郁的滄桑感撼動我的心扉,特別是其中的一節:“如果有一天下崗了/作為一個可憐的人/不要想你熱愛的礦山/是站在你肩膀上/慢慢上升的仲秋的太陽/那條上班下班的路儈不經意地變成一條河/隔岸守望,你的心/永遠是一塊抽搐的煤啊!”我頗有感慨地寫道:“我記憶里昔日的小伙子,如今寫下令我讀了心也為之‘抽搐’的詩句,引發人生悲壯之思。現在已過40歲的‘平凡的人們’,人生道路都不那么平坦,經歷了多少坎坷,但是,只要詩在你心中永不‘下崗’,就會‘有足夠的時間捉摸早晨’”。(見《贛西詩風》創刊號卷首語)
今年43歲的唐恒,終于決定出版他的第一本詩集,寄書稿到榕城求序于我,我倒是先將他的《自序》讀了幾遍。我的父輩皆是“炭古佬”,深知煤礦工人的生存狀態,“山做帽子戴”、“三塊石頭夾一塊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們的勞動與生存環境不會改變,“強悍與悲壯、粗獷與深沉、開拓與欲望”是一代代礦工共同的秉性、閱歷和命運的定格。“想想看,有哪一個產業會像煤礦一樣,有一個百萬噸死亡率的比例!”這句話,令我的心為之顫栗,為國采掘發光發熱能源的產業,的確是一代代傳承的悲壯!“只有我才知道/挖掘黑色煤炭時最得體的表情/就是揮汗如雨”(《一九八O年三月十六日》);而當生命不幸在“瓦斯、冒頂、穿水……”時終結:“就是死了也能換來20萬元補償金/20萬,就像兄弟伸長的胳膊一樣長/20萬,可以讓母親從低矮的平房遷入高樓/20萬,可以讓念高中的小妹圓讀大學夢/Q0萬,實話說:一輩子也就值這個價/于是兄弟滿足了,兄弟的朋友們又開始喝酒了……”(《兄弟》)這是礦工的豁達、悲壯又深沉!
我的書架上還保存一本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版的孫友田的《石炭歌》,著名作家吳伯簫寫的《序》中有這樣的話:“友田同志的詩,洗煉、勁健,流動、自然。寫出了煤礦工人勤勞勇敢的品德,寫出了煤炭充滿燃燒熱力的本質,也寫出了我們國家社會主義煤炭工業輝煌的建設面貌。”現在,我將《石炭歌》與唐恒的《唱歌的煤》對讀,發現后者已呈現與前者有所不同的格調,孫詩更多的是外在的張揚,唐詩則重在情緒的內斂;孫詩多是流暢的豪邁,唐詩則多表現為深邃的沉吟。如果說唐恒在八十年代的詩,以《地層下,有一支歌》為代表,多見“夸父與日逐走”與“古老的鄧林開拓者”的意象跟孫友田詩尚有內在的相承,那么他九十年代以后的詩則多表現“逐日”與“開掘鄧林”的艱辛,乃至出現了當年孫友田絕不會寫的《死難家屬》、《寫給阿萍》、《燃燒的愛》之類詩篇。當然,唐恒并沒有因這艱辛甚至要獻出生命的事業而頹喪:“黑色的熱流河上/黑色的瞳仁是生者明明亮亮的燈塔”(《黑色的葬禮》),或說:“人生由命/挖煤的日子才是動人心魄的活兒/堅持下井/記得穿好工作服/有人在等你回家把門窗拴好。”(《獻給像我一樣平凡的人們》)。沒有甘愿獻身的豪言壯語,而是像地層下的煤炭被采掘出來之后,“煤與我正燃燒得氣宇軒昂”(《我與煤》)。
我用了兩三天的時間通讀了這部詩稿,不少詩篇都讓我感動并常常陷入深深的思索。在此以前,我讀過包括《石炭歌》在內的不少抒寫煤礦生活的詩篇,相較之下,覺得唐恒“總想讓詩歌走進礦工的世界”創作動機更具他這一代礦山詩人的藝術追求。我要強調說的是,他的詩的確表現了礦工的心靈世界,因為他本是一位真正的礦工!幾年來,報刊熒屏上不斷報導全國各地的礦難事件,2004年春節前夕,溫家寶總理走訪陜西遇難礦工家屬而潸然淚下……但“開掘鄧林”的悲壯事業并沒有因難而止。要真正地理解當代礦工,感知他們的矛盾心態,進入他們的情感世界,我們這些坐享煤炭發出光和熱的人,讀讀唐恒《唱歌的煤》,或許對天天揮汗勞動在生死線上的礦工們,會有更多的理解,更真摯的愛與肅然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