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日黃昏,我在嘈雜的市聲中停下,轉入一條窄窄的小巷。光線暗了下去,縣醫院高大的住院大樓,把小巷很少的一點陽光擋住了,心情也暗了下來。廢棄物、污血、蒼蠅、蚊子還有老鼠……所有與醫院有關的讓人惡心的詞,都涌了上來。盡管小巷很干凈并款款地透著涼爽,然而,在住院大樓黑黝黝的陰影下,心情卻怎么都爽不起來。
猛地一聲鳥鳴,突兀地從一戶人家門前高大濃密的樹陰里透了出來。接著,成千上萬的鳥鳴聲,密匝匝地撞蹭而來。心情一下透亮了,欣喜之極,無法言說。似乎我踏著的是洞天福地中的芳菲小徑,有天堂鳥為我高歌,樹木葳蕤,香氣沁入肺腑……方才的壓抑一掃而光,連同落日都重新躍上心頭,眼前一派亮色。
呵,鬧市上空的鳥群,都停泊到這兒來了!
舉目瞭望,一排高大的枝葉茂盛的桉樹,成千上萬的小鳥嘰喳跳躍。不甚驚訝,種樹的人家該是多么好興致。
鳥聲為我敲開了大門,走入小院,鳥聲越發宜耳了。小院不大,在高大的住院樓的壓抑下,甚至顯得略為狹窄。然而,清越的鳥聲卻把有限的空間遠遠地拉長了,顯得高遠遼闊,可供春之靈光盡情地傾泄。我與主人落座于他家開敞的堂屋中。夕陽落下去了,悠悠的落霞卻久久地填實了我們的眼睛,滿耳都是悠揚的鳥叫。
于是坐著聽鳥。
鳥聲是一部大合唱,氣勢磅礴陽剛氣盛。合唱者鳥多勢眾,一個不比一個弱,充實而自在。也有稍稍謙遜的,偷個懶兒聽別的唱,于是,便有更多的聽眾,把機會讓給了人家,獨唱的越發顯得底氣十足,技藝高超。倏而,萬喉又張,爭先恐后,你呼我應,十分熱鬧。如果唱者是人,那么如此一鬧,一只好歌恐怕是要糟蹋掉了。然而,小鳥多么善于調整節奏與音韻,鳴鳥越多,鳥歌越發動聽了。
主人笑著細說來由,說,他其實是塞翁失馬,白撿了一群天然歌唱家。那時他得到與醫院住院部一墻之隔的地基,真是苦笑不得。當時只想植些桉樹,把來自醫院的臭氣消消毒,沒奢望還有小鳥為我清唱。
真得感謝桉樹,它那人們不屑的臭味兒,不但把空氣凈化了,也讓住院病人有了一片幽涼。想不到的是小鳥在城市的上空飛累了,便到我這兒來了。它們也要有家呀,我不過把家“還”給它們了。
主人的語調很輕緩,透出一份只有世外桃源人家才有的高雅。
鳥聲又起,這一回我聽出它們基本分為兩大類,一類清脆而稍為嘈雜。另一類也清脆,卻更為悠揚。主人說,它們是兩大群不同種類的鳥,一類是家雀,另一類為尖嘴水鳥。每一群各占幾棵樹,仿佛把一排樹齊齊地分勻了。有時,一類鳥要多占,另一類不肯相讓,于是就開打。小孩子似的打打吵吵,都累了方才鳴金歇鼓,相安無事。
主人又說,小鳥跳下來與狗爭食,那狗急得惱火,卻又奈何不了;鳥是小精靈,能飛呢。也難怪狗生氣,那么多的鳥兒,黑壓壓的一片,每一回起落,都把狗食吃去大半,它不能不急。又說,有一回桉樹搶陽光長得太細長了,不得以,我把它剃了光頭,把枝葉也剪去了。也怨我太粗心了,我家的鳥兒歸來,找不到它的窩了,沒了樹葉的遮蔽,它們沒有家了。只好胡亂地在醫院墻壁上的水管上亂啄亂跳,直到天光散盡,才各自失魂落魄地散去。
主人說起他的鳥,如說他的孩子,那一份深愛如小鳥的輕歌,在微微的天光中飛揚。我的淚都要出來了。
那以后,有好多收購桉樹枝葉的,出高價要買我的樹,但我怎么會干呢,我說,那么做,我的小鳥可就沒有家了!
主人越說越深情,淚花兒閃閃的,一羽天光落入他的眼中,我都妒忌得兩眼放光了。
鳥聲時疾時緩地落在我們的四周,主人的小外孫兒,嘰嘰地學著鳥語,他不過四個月呢,黑亮的眸仁中,已是一片亮色,極逗人喜愛。
天暗下來了,主人說,晚8點鐘不到十來分,鳥鳴便要停了,它們要睡覺呢。方說著,鳥聲嘎然而止,真神了。外孫兒也睡著了,很香很沉。明天,天光一開小鳥又要歌唱了,那是7點不到10分??傊?,小鳥會隨著四季更迭,適時地調節著鳴叫與休止的時間。一幢小院,真算得上是“鳥鳴居”了。
我久久地坐著,一直舍不得離開,明天還要來聽鳥呢。要是你羨慕了,歡迎你也去,別忘了到劍川縣城一個叫李木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