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玫于20世紀80年代步人文壇,先后著有長篇小說十五部,中短篇小說集五部,散文隨筆集十三部,個人文集四部,電視劇本八十余集,獲獎多次。趙玫長于以凝重溫婉的筆觸,表現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展示豐富濃烈的心靈空間。趙玫以小說享譽文壇,但讀了她的那些散文集子,感覺以趙玫的性情,也許更適合散文;換言之,相比于小說,趙玫似乎更宜做散文的女兒。趙玫散文細膩而不矯情,嫵媚而不香艷,飽含著縷縷不盡的情愫,貫穿著鮮明的心靈脈動。在散文中,趙玫盡情展放一己性靈,下筆從流漂蕩,任意西東,仿佛曠野中縱情歌唱的鳥兒,不論息羽優游,還是斂翅躡跡,總能動靜有致、淡定自持。
趙玫的文字,高貴,寧靜,樸實,奔放,充分展露了一個知識女性掙扎與創痛、孤獨而潔凈的心跡。這些為她獨有的生命體驗,亦能與大眾相通,更深層次地引發讀者共鳴。趙玫散文像格律詩,嚴謹,整飭,又像信天游,灑脫,奔放;讀者不知不覺便陶醉于那些亦真亦幻迷離惝恍的意象:墓園、大海、青草、樹林、流水、落日……沉迷于作家文字的殘酷與清朗,美麗與憂傷。
《殘酷的沖擊》、《西點的悲劇》等,通過對外國電影的講述評點,或敘事,或抒情,或議論,以融合著獨特語感的美文式筆法,努力發掘不同身份、職業、性格的人物內心,展示殘酷的人生和殘酷的生命,揭橥在個體與群體的沖突中人性所遭受的壓制。作者秉持女陛視角觀照人性,與片中人物交融心靈,榮辱與共,彰顯博愛善良的心地。《電影故事》一文長約七八干言,娓娓表述,騰挪自如,行云流水般一氣道來而不覺氣噎;句式的長短組合,兼容中西,指征了作家情感世界的豐富。
趙玫的“美國往事’:系列散文展現了異國充滿魅力的種種風物風情:印第安部落的大樹,孟菲斯市的烤肉、工藝品、藍調、爵士樂,密西西比河暮色中寬闊的流水,流水上的落日,等等。“天邊一團團灰色的云像戰馬般在南方開闊的天空奔馳。太陽已從遙遠的西方墜落了下去,但卻將一抹暗紅色的光芒頑強地留在遠方。有南方溫暖的風。風很強勁地吹著,吹來陌生的一切。”(《孟菲斯的靈魂》)作者讓想象的翅膀憑虛御風,在浩浩渺渺中滑翔,讀來確實心曠神怡。置身洋人的邦國,趙玫仿佛居于自家庭院。在異鄉,在喧囂浮華的氛圍中,她始終保持著一份獨有的冷靜。《在拜歐街聽布魯斯》以其充滿懸疑的出色場景描述,盡顯小說家本色;《與密西西比河再度相會》富于美麗情懷和典雅格調;《黑人的田園詩》感慨黑人婦女長歌當哭的故事,深沉真摯;《大河匯入藍色的海灣》寫及新奧爾良公墓地面上那巨大的石棺,千姿百態的雕塑,以及沼澤地、爛泥塘上生長著的美麗樹林,交織成怵目驚心的美;《灣區旅行》展現了四季如春的舊金山,金銀島,大教堂,漁人碼頭,神殿,以及古老的酒城,酒堡里破舊的木輪手推車,歪歪扭扭的碩大南瓜,爬滿青藤的酒桶,秋霜染紅的楓樹等,筆下點染出一派靈性。
趙玫的異域記游文字自然而然,不事張揚,純屬難得。遍覽時下多少寫手的異國游記,都成了一種立意在炫耀指歸在賣弄的流水賬,全然把黃皮膚的讀者同胞當成了白丁傻帽。于此,趙玫表現出了一個中國文人的自重自愛。她那些真誠的異國感受,無不投放著自己清醒的價值判斷與文化體認,毫無洋奴氣和西崽相。
“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殘陽如血》、《逝水流年》等創作談文字,堪稱華彩樂章。趙玫激情回溯鐵血搏擊的大時代,在一種神交意會的精神感知中表現美與毀滅,推崇道義和操守,頂禮特有的宿命的悲壯:“我的祖先是被他的母親在游牧的馬背上生下來的。而臨到我們,就不僅有了宮廷里皇族的高貴,也有了王朝覆滅之后的凄涼和悲愴。”(《殘陽如血》)不死鳥一般的家族傳奇,總是那樣地撲朔迷離壯懷激烈;這樣一種靈魂的交流,穿透了時光的隧道。“我一直覺得散文是血,而不是水。水會流成小說,流成他人的故事,而散文則需要一種特殊的濃郁色調。像血。”(《逝水流年》)何等穎晤的見地;對批評的偏好,使趙玫始終葆有思想的銳敏與深刻,下筆激情四溢而條分縷析。表現于寫作,趙玫正是通過意緒的流淌,時空的倒置,文字的凝固或運動,在種種大膽的探索嘗試中,營構出獨沽一味的話語流。趙玫把人性的復雜與無奈置諸小說,而把人性中的至善至美,把她的虔誠和溫婉投放于散文。她那洋溢著火熱情懷的文字,往往予人切膚之感。
《編織愛與死的永恒》、《告別唐宮》諸文,披露了趙玫系列歷史小說“盛唐女性三部曲”的創作心跡。趙玫在她洋洋一百萬言的代表作《武則天》、《高陽公主》、《上官婉兒》中,運用現代觀念和女性視角詮釋三位唐朝女性的所想所思、所愛所恨,以善意和同情,審視關注女性那久被忽略了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生活,力圖在歷史提供的僵硬脈絡中填充進鮮活的生命,建構起一個可供人性舞蹈的宏大空間,展現種種的情與愛、生與死、罪與罰。作者滿懷熱愛地走進人物內心,與她們一同轟轟烈烈、出生入死、驚心動魄。通過這些唐宮女性血雨腥風中的生命成長,鉤心斗角中的人格發育,權術渦流中的搏擊掙扎,書寫中國女性懸浮于巨大政治背景上的蒼茫心史,刻畫出她們的高貴、清醒、智慧、隱忍,發出“東風無力百花殘”式的蒼涼喟嘆。趙玫以大愛和大憎、大悲與大喜來結構故事,解釋人物,為這些天生麗質而命運多舛的卓越女性搭建起永恒的舞臺,致力于再現唐人生動的精神圖像和文化范式,復原恢弘的盛唐氣象,一展藝術赤子長歌當哭的情懷本色。緣此,趙玫完成了她那富于挑戰的寫作歷程,盡情享受著創造的樂趣。
“因為父母,我得以在劇院長大,直到今天。這是我的幸運,讓我從小就親近藝術。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劇院就是我的人生。幾十年過去,這長長的歷史所抵達的,是一個金色的驛站。被劇院這輛藝術的戰車承載著,我們終于看到了一片迷人的金色,那是劇院風風雨雨之后的輝煌。”(《遙遠而切近的記憶》)如是,趙玫娓娓道出了自己與藝術之間那種無法割舍的生命聯系。“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陸機:《文賦》),出身藝術世家的趙玫,天性敏感,激情豐盈,正因了自幼的耳濡目染,才生成這般多愁善感熱情似火的藝術氣質。從發生學的角度,《我的城市》更是一篇解讀趙玫的絕好的心靈文本。作者講述自己從小生長于天津市郊,住宅緊鄰綠樹掩映的法國公墓,那片恐怖而充滿誘惑的墓園,成了她童年和少年時代最重要的活動場所。“我從不懼怕墓地,我甚至喜歡墓地,對那里的草木充滿了一種夢幻一般的迷戀。我想那就是因為我是在墓地旁長大的。是墓地的文化養育了我。”可以說,墓園成為趙玫永恒的心靈鏡像,她因此懷有了一種墓園情結。滄海桑田,墓園最終夷為平地,并在那里蓋起了供老紅軍居住的將軍樓;面對無可尋覓的舊日墓園,作者不免遐思渺渺,想象那些藍血白骨的游魂亡靈會夜夜發出思鄉的哭泣,或在午夜浪漫悲歌;這是何等傷感而性情的文字。趙玫能從天津這樣一座被認為有些土氣、俗氣的城市中讀出洋氣和大氣,讀出東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認為“除了上海,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像天津這樣包容著那么多國度的文化”,正是一種詩性情懷的彰顯。
從趙玫散文中知道,她有著一個堅強開朗的女兒若若,少小離家,負笈異域;這個志向高遠的孩子,是趙玫最大的財富和驕傲。對于趙玫,女兒已然放飛,像美麗的鴿子,像驕傲的鷹,遂有了《分享女兒,分享愛》的血濃于水,有了《我的十六歲的小姑娘》的一往情深。這類親情文本,讀來尤為動人。
趙玫集子中一些配圖的精短文字也性靈獨具。“文學就像是一片懸浮于天空的云。在光的照耀下,飛舞。就這樣開始。那時候并不知道文學也是一種冒險。”“玫瑰攀援在白房子上,還有燈。就像一部小說的開頭。”句式獨特,語感出色。我欣賞趙玫對文學的虔誠與敬畏,哪怕片言只語,寫來亦有板有眼、一本正經,寧失于平直,不失之放浪。《感謝儀方》的文章里,有幅趙玫與美國友人的合影照,配著一小段不經意的文字:“是他們安排了我在美國的所有行程,讓我看到了美國壯麗的景色和美好的人民。”此處用了“人民”這樣一個并不家常的大詞,在趙玫卻不覺矯情,某種意義上可視為50年代出生的作家所特有的一種道義擔當與人文情懷的體現,這也正是趙玫們與時下那撥熱衷于玩文學的碼字師們的根本區別。
趙玫行文,往往用詞險,視點遠,立意深,不喜平鋪直敘;凡設色敷墨,時濃時淡,亦輕亦重,均不落窠臼,撞人心扉。自然,趙玫的散文偶爾下筆用力過猛,如同炒菜放多了作料,不免在文體上出現偏頗;部分文字無意間流露出的準“小資”式的優雅自足,也會讓挑剔的讀者略生腹誹;另有個別篇章“露”多于“藏”,尚欠含蓄蘊藉。不過,要求篇篇精美,對于任何作家,恐怕都是一種苛責。
流光飛逝,然而詩情不老,文心永恒;年屆天命但周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趙玫,總予人紅顏不凋的感覺:鮮艷,芬芳,燦爛,奪目,極易讓人聯想起春風中怒放的玫瑰,或者美麗的紅櫻桃。趙玫煮字療饑,把自身獻祭于藝術的圣壇,以心血頻頻催生出令人驚艷的美文的花朵。“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陶淵明)秋水為神玉為骨,趙玫其人其文,確是別具一格的。
(江東,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