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特亙敖包的佛光

我又在凌晨四點鐘突然醒來，是生物鐘無聲的鬧鈴喚醒了我，還是霧的無聲召喚使我起了床，懵懵中來到窗前，月亮斜掛東南，有一圈彩韻環繞著。探出樓窗東望，隱約中，幾座山峰為霧帶纏繞，但不很分明，取來相機長焦頭當望遠鏡，再次觀望，果然是霧，一陣驚喜，又有些猶豫，摩托車鎖在車庫里，這么早，看車人能愿給開門嗎?猶豫間還是迅速準備行裝下樓去敲車庫的門。還好，敲了兩下，看車人就探出頭來，我十分歉意地說有急事取摩托車，又萬分感謝地推出了車。

生活區的寂靜被我的摩托車引擎聲打破。幾年來，我似乎很愜意在這個時刻駕車穿過樓群和街道，穿過寂靜的黑暗，在清冷的晨風中奔向攝影目的地。而天空會在我全身心的奔馳中漸漸光明起來，讓我每個細胞都能感受黎明是怎么來臨的。此時，借著月光和黎明前的曙色，可以隱約地看到公路邊草叢上浮著輕紗一樣的霧，而遠方的山巒還裹在霧中酣睡。

跨過大橋，穿過一個牧村，再過小橋，就進入了葳特亙河谷，河谷中被茂密的山丁子和高大魁梧的樟子松占據著，霧在其間纏繞著，像不愿醒來的嬪妃，月亮則像童話中的魔鏡在林間游動著。我時而駛進霧里，像在迷夢中騎行；時而鉆出霧陣，身心一陣清朗。雖然途中有些景色很入畫，但急于在日出前攀上敖包山頂，不敢停留，特別是仰望迷霧中只露個尖尖的敖包山頂，心里更加急迫。一路換擋加油，急速前進，摩托車吼口U著，喘息著，爬上一個山崗，又向主峰爬去。這時已經沒了路，只有每年祭敖包的人們踏出的毛毛道，其間有黃鼠倒出的土包幾次卡住摩托車。艱難地爬到了半山腰，路突然陡峭起來，摩托車也憋滅了火。下車的瞬間，我突然感到大山是這樣的靜，靜得有些異樣，好像一下子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包括我的喘息和心跳。這時，我早已裹在濃濃的迷霧中，只感覺到正東方的霧是紅色的。不容歇息或遲疑，我背起攝影包三腳架向上爬，露水在腳下跳躍著，像碎瓊亂玉，一會兒就感覺褲腿和鞋都濕透了。看到峰頂的敖包時，它已被些許的陽光打紅，回頭望，太陽已從霧海上露出一片嫣紅的嘴唇。

心在胸腔里狂跳，仿佛不用手捂著，它就要跳出來。我爬到敖包下面時，已經是大汗淋漓了。我顧不了許多了。此刻霧受到太陽光的刺激，在翻涌，而太陽的紅唇，仿佛沉浮在海浪中的一片玫瑰花瓣，時隱時現。我支起三腳架，安上照相機，向四周一氣猛拍，也就三兩分鐘的工夫，霧漫上山頂，漫過了我，漫過了敖包，霎時間，一切的一切，盡在霧中。今天的霧太大了!靜下來想想，剛才爬上山來時，看見的只有茫茫云海中浮現的幾個山頭，山脈松林河谷早被掩蓋得沒了一點蹤影。拍風光，就像在打仗，精彩往往在瞬間，稍縱即逝，而世界上，絕對沒有相同的兩個日出，更沒有相同的霧景。這是今年第二次在有霧的凌晨爬上這座山了，景色和境況卻迥異。

霧是海，山頭卻成了海面漂搖的小舢板，一會兒沉入浪谷，一會兒掀上浪尖。幸運的是山風漸起，敖包山又露出了迷霧，讓我重見“天日”，而再顯出來的天地霧海，遠遠不是蓬萊仙境，而恍惚置身宇宙。霧海四茫茫，薄日在東海，盈月在西天，日月同輝，天宇和霧海相融合，消失了色彩，消逝了聲音，萬事萬物盡在混沌之中，我甚至感到自己也融入其中，是一片霧，是一絲光，甚至只是一閃的意念——真的進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正在我神游天宇霧海間，于滾涌的霧中突顯“佛光”，縈繞在敖包的巨大投影之上。我在霧海中見佛光有幾次了，見敖包佛光還是頭一次，備感神奇。正在感慨間，在佛光之外，又出現了一道白的氣門，和虹霓一樣，只是沒有色彩，或叫“白虹”。通過它，仿佛可以走進天國。當你在山頂來回走動時，白虹和佛光也在移動，到后來，佛光竟然罩在我的人影之上，我就以敖包旁賽尚(蒙古人祭樹日賽尚)的彩幡為前景，拍了一張敖包人影佛光。我想再尋理想角度時，霧又漫過山頂，人又為霧包圍。而這一次霧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太陽只剩下一個白輪廊，月亮早無影無蹤了。周圍能見度極低，只能看出去三五米。濃霧被風吹著，橫向移動，你可以看到它漫過山脊如流沙一般，而遇到樹枝草葉，就玲瓏地掛在上面，晶瑩剔透，微風一搖，又陣雨一樣落下，這些翡呀翠呀，便開始演奏起丁丁當當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了。而這種濕潤，在北方是難得享受的。

我把自己沉浸在霧中，期待著霧開云散，又留戀這在云海中飄忽的感覺。我默默地獨對這敖包，許久許久。沒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沒了物與我的區別。我時而幻化成飛過天姥山的李白；時而幻化為長一雙蝴蝶翅膀的莊周。任天地悠悠，憑古今穿梭，舉手可觸及宇宙，踏足可邁進未來。凝神中，面前的敖包是這樣的真實，又這樣的虛幻，此時此刻，它讓我感覺到一種亙古的力量和無邊的神圣，這個牧民與長生天(草原上最古老最高的神靈)交流的地方，這個祈禱與祭奠的地方，每一棵草，每一塊石頭，每一根柳條都是有靈性的！

這個敖包，為葳特亙嘎查(嘎查，蒙語“村”的意思)牧民所建。葳特亙河是大興安嶺西麓的一條小河，它逶迤在樹林茂密的山谷里，十分的神秘。在上游有個牧民村落，居住著幾十盧布里亞特人(蒙古人的一支，多為十八世紀由俄羅斯伏爾加河流域東遷而來)。2003年夏天，在山丁子花開白了洞谷的季節，我和好友白云翔騎著摩托車沿葳特亙河逆流而上，找到了它的一個源頭：圣水泉。泉水汩汩于一個山坳里，為幾棵老榆樹環繞著，樹型奇特，樹上掛滿了經幡哈達。原來，葳特亙嘎查的牧民都飲用這里的水。但牧民到這兒取水有個習俗：每次拉著勒勒車取水時，都要進獻哈達掛在樹上，每年還要在吉日隆重祭拜神泉。牧民的古老習俗暫且不說，這種“飲水思源”的古樸思想，叫我感動不已。人以水為命，甜門許多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什么都有了，不就是在鬧“水荒”嗎？“飲用水”將是未來世界最珍貴的“商品”!

在泉邊，我們還有幸遇到葳特亙的嘎查長(村長)，他帶著幾個遠方客人來喝圣泉水，交流中得知我們是攝影人，盛情邀請我們在嘎查祭敖包時參加拍攝。他們的敖包，就是眼前的這個敖包。布里亞特人在內蒙古的少數民族中，以聰明智慧勤勞著稱。他們發明了許多適合本地生產放牧的工具，并且保留著完整的古老祭祀風俗。只可惜后來嘎查長打電話時，我們工作繁忙脫不開身，沒有參加他們的祭奠活動。我想他肯定很失望的，同時，這也是我們心中永久的歉疚。還好，后來在葳物亙河谷的采風中，我遇到一位精神矍鑠的布里亞特老人，得知嘎查長就是他的兒子，之后我為他拍了幾張肖像，算作是對以前許諾的一點點補償，這樣我會心里好受些。

這座山是周圍最高的一座山，山形雄偉巍峨，在這兒建敖包，是最佳的選擇。站在這里遠望群山連綿，近看葳特亙河九曲回腸，俯瞰葳特亙嘎查民房星星般散落河谷。而這座敖包，也是牧民精心建造的，它用石塊整齊地砌成圓圓的底座，上面用木頭做成四方欄桿，中間豎立雕有如佛塔金頂的木樁，周圍插滿牧民進獻的綁有彩布條的柳條。祭奠日期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柳條也被山風吹倒，但來到近前，你還會感覺到當時祭奠時的盛況和氣氛。而我此時思考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牧民千百年來依然保持著對天地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而我們這些住進城市的現代人崇拜什么呢?金錢?地位?名利?或者說早就喪失了崇拜和追求，連對大自然最起碼的敬畏都喪失了!當然，我在這里不是吹捧宗教崇拜，我是講，我們應該怎樣對待大自然，我們應該怎樣保留一顆真心——對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敬畏而永不浮躁的真心。草原人的那種敬畏自然、崇拜自然、熱愛自然的精神，是我們全人類的榜樣。至今，他們還保留著在草原上不挖坑，不埋樁，不倒垃圾的習俗。就是他們的蒙古包遷走，也不會留下人為的痕跡。又是一片蔥綠的草場，而他們的朝拜地只是堆石而成壇，不需要建豪華的宮殿，因為最神圣的殿堂筑在他們的心里。蒙古包和敖包這種生活方式和崇拜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草原的原生態。你能不說這個民族偉大嗎?我作為一個漢族人，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后，還不想離開，把這里當成了第二故鄉，并且我從中學到大學到工作，交的最好的朋友都是蒙古族，這也不是一種巧合和偶然吧?

霧未散盡，許久的遐思之后才想起來看時間，已是上午9點，我在霧中沉浸，不知不覺已4個小時。這時山下的各種聲音清晰傳來，這可能是霧傳聲的特殊作用吧，一輛摩托車注往東去，還肓吆喝牛羊的聲音，甚至村中狗吠的聲音都可聽見。這時候我感覺就像是在天上，可聽到塵世的各種聲響，別有一番感覺，是仙人俯瞰傾聽人寰的感覺吧。

9點30分，霧在太陽的照射下，終于開始沸騰，且速度極快，一會兒這里露出一段河灣；一會兒那里露出村莊一角；一會兒看見羊群；一會兒看到線一樣的路。幾分鐘的工夫，大地山川在霧下全部顯露出來，云開霧散，萬物朗然。我也有一下子重返人間的感覺，我說不出這感覺的滋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