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中國式旅游

2005年深秋，我有機會赴我國南方幾個風景區游覽，歸來后想一想其間的種種經歷，原來我“有幸”遭遇了中國式旅游。

中國式旅游的特點在游覽一開始就已經初露鋒芒了，在參加旅游團的第一天我們就被汽車拉著足足跑了八個多小時，而當天在景點觀光的時間總共還不到三個小時，后來才知道這只是牛刀小試而已，以后大多數時間我們都被車拉著，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上跑來奔去。我們迎著早晨六點鐘的太陽出發，晚上太陽已經累了換作月亮來接班，而我們卻仍坐在車上堅守崗位，完全是一副誓把座位坐穿的架勢。當然，這種跑法也是有好處的，一方面讓我們這些坐慣辦公室的人盡可能多地看了外面的世界；另一方面也讓我們對目前我國湖北、江西、安徽、湖南幾省的道路建設狀況有了初步的了解。說句心里話，那里的高速公路確實發達，于是，我們一路乘風行來、乘車觀花，行路之外還有了些意外的收獲，在綜合考察了各地的汽車加油站和廁所后，得出了頗具“權威性”的結論，那就是：廁所的衛生狀況與加油站生意紅火程度高度關聯，加；由站生意越好，廁所越衛生，給乘客提供的環境越舒適。

在奔波一天后，好歹可以休息了，卻又發現住宿的地方很考驗我們的忍受能力，以致于在經過這些天的鍛煉后我對自己的忍耐力越來越有信心，很想去可可西里無人區去看看藏羚羊了，要不然就去神農架尋找野人的蹤跡。由于我們出行的時間是十月末，所以住的地方不是冷得像冰窖，就是房間潮濕得家具上好像能長出木耳和蘑菇。如果房間既不冷也不潮，那你在深夜就可以清晰地聽到樓下練歌房傳來的唱歌的聲音，唱歌的人聲嘶力竭，似前生有說不盡道不明的委屈與怨恨，在今世可算找到了宣泄之所，于是便放心地嚎啕起來。更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歌者不但聲音極具穿透力，還有非凡的耐力，流行歌曲是一首接一首，從《纖夫的愛》唱到《兩只蝴蝶》，再從《2002年的第一場雪》唱到《東方之珠》，后來我實在是困了，竟然沉沉睡去，就沒再記歌名。第二天一早起床后發覺我睡得還行，但同行的其他人則紛紛表示昨夜的歌聲實在恐怖，實在令人難忘。細細一看，很多人的眼圈都有些青了，看來的確被那歌聲震撼得長夜難眠。還有很多同伴說，他們那里可以徹夜聽到免費的伴奏音樂，但那音樂并不催眠，稱得上是鼓樂喧天，聲音足可蓋過波音飛機的隆隆噪聲，最厲害的是一面大鼓，那鼓槌分明不是敲在鼓上，而是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你的心口，讓你有種說不出的痛。

住得差些也就罷了，經過一天的奔波，肚子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但并不可口的飯菜又每每讓我的胃口被迫變得不好起來。看看飯店中其他團隊桌上的飯菜，也是大同小異，看來我們并沒有被特殊對待，于是心里也就有些平衡起來。那以后，我養成了吃零食的習慣，在車上餓了就吃自己買來的東西，因為我不知道下一頓飯何時吃、在什么地方吃，更不知道等待我的都是什么內容和形式。我并不是一個對飯菜過分挑剔的人，但就是這樣還是常常吃不飽。在黃山的玉屏峰下，午飯時，由于我爬蓮花峰去得稍晚了些，當我坐到桌前，別人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當我看到桌上的盤子時不禁驚呆了，我第一次發現桌上的菜吃得是這樣干凈，在同志們的配合下，浪費飯菜這一惡劣現象固然是消失了，但是也不至于每個盤子里都只有那么少的菜吧。于是饑餓的我便拿起一個小碗就著菜湯一碗碗地吃米飯，吃到第四碗時我實在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下飯的就只有桌上的盤子了。

讓我再來說說旅游的真正目的——觀光吧。在更多的時間里，我看到的不是景觀，而是洶涌澎湃的人群。雖然當時并不是“黃金周”，但各處仍然是游人如織，想替同伴拍一張單人照片是非常難的，常有別的游客闖進你的視野里，使你拿著相機半天不能按下快門，結果我拍到的大多數是同伴和別人的“合影”，如果拍到一張單人的常常興奮得又蹦又跳，就差焚香還愿了。在黃山的蓮花峰上為了照張相，我不得不在那里排了很久的隊，如果不是同伴像指揮交通那樣指揮照相的次序，我只能等到吃午飯了。還是兩位金發碧眼的外國游客比較實際，他們看了一眼人群，二人對視一笑，站在峰上向四周照了幾張相后，手執登山手杖下山去了，我從他們的眼中分明讀出了無奈與掃興。

在那些日子里，我們腳步匆忙，無暇去欣賞眼前的美景，在一個地方稍作停留導游就會過來喊“跟上跟上”，自己想飽覽祖國大好河山的美好愿望也隨著導游放羊式的管理而煙消云散，在更多的時間里只能疲于跟蹤腳步輕健的導游，他身體真是好，腳步十分輕快。對于未來的不可預見性和盲從性，使得我們迅速成為了一群導游過度依賴癥的重度患者，沒有導游，我們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道如何去欣賞景點的風光。那幾天我做的最多的事兒就是拍照了，因為如果不拍，你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眼前的景色了，拍下照片還可以回家慢慢欣賞。我們一路急行軍似的匆匆走下來，沒有半點從容和淡定。一日清晨，我和同行的兩位長者偷空去了長江邊的一個碼頭，站在江邊望著那滾滾東逝的浩渺江水，我不由得想起古時旅人買舟東下飽覽沿途山水的幸福。而我們呢?我們分明像一群迷途的羔羊，在祖國廣袤的土地上，我們先是在心理上迷了路，后來我為了多看些東西又故意去迷路。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懷著古人的心情去看今時今世的景物，景物已非當時之景物，人也不再是當時有著閑適心情的人，任何憑空的斷想只能落得空洞和無知，留給我的只有深深的遺憾。

為了多看些東西，在旅途中我故意掉隊了，在我拍照的時候，隊伍已經遠遠地甩下了我。但我并沒有失去聽導游解說的機會，我可以隨便地找一個別的團，聽他們導游的繪聲繪色的解說，而且那解說應該是和我們團導游講的大同小異，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所有的團隊旅游線路幾乎是一樣的，聽完解說后我只要緊走幾步轉幾個彎，一會兒就又會看到同伴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了?？粗麄兇髦y一的藍色帽子點綴在人群中，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其中的一員，于是我正一正帽子，腳步加快，追他們去也。

在旅行中，有個事兒我一直不太明白，我是大老遠跑到山底下來爬山的，可是導游總喜歡讓我們坐索道，導游愛惜我們身體自然是無可厚非的，但少去登山的過程，登山的樂趣又到哪里去找呢?一開始我也覺得自己是在用卑鄙的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不免心存慚愧，但隨著旅程的延續，我覺得導游總讓我們做空中飛人的目的不明，而且動機不純，其中道理只有導游心知肚明。

在廬山腳下，我們原有的生活積累和購買經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其結果是，我又成了有目的兜售劣質旅游紀念品的免疫者，免疫期至少五年。故事是這樣的，那天早上我們一車人被拉到廬山下的一個旅游商場品茶，當泡茶的姑娘得知我們來自內蒙古時驚喜地告訴我們，他們商場的老板也是內蒙的，十分想念我們這些家鄉人。于是他們的老板出現了，還是個身材高大的帥小伙兒，在表達完“他鄉遇故知’式的思鄉之情后，他十分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商場的情況，拉家常的過程中很多人都紛紛表示，到底是內蒙老鄉啊，真實在!后來他便好心地告訴大家買玉器珠寶時如何鑒別，如何識別假貨，非常詳盡地向大家傳授購物知識。我也同大家一起圍著看，雖然心里總覺得這個老板哪里有些不對勁，卻又實在說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對勁?？戳艘粫?，覺得沒什么趣味，我走到商場外找個地方坐下來。等我看到許多人都心滿意足地帶著一些珠寶手飾從商場里走出來時，我的腦袋才模模糊糊地明白過來，我不禁問自己，那個老板真的是好心的老鄉嗎?他們真的是從老鄉那里用優惠價買的珠寶嗎?其實那些飾品根本不值那個價，一個同行的懂行的人也證實了我的猜測。我不知道我的經歷是不是疑似有組織欺騙的典型案例，除了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外，余下的只是說不出來的無奈。在我們要離開那里時，又有一輛大客車拉著另一群游客翩然而至，這群游客一定不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但我想，他們應該會在這里“意外”地遇到一個當老板的老鄉，而且一定會受到老鄉非常周到的照顧。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在居心叵測的算計下，廣大的游客真是想逃都逃不了。而且游客們還會糊里糊涂地前仆后繼，后浪推前浪，無意中就把自己推到了菜刀邊緣，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要知道羊是越肥越挨宰的，奸商們心里一定會體會到“美”這個字的深層含義，因為他們的想法同古人造“美”這個字時的想法是一樣的：從羊從大，羊大為美。他們自然是美了，可拋給游客的呢?只有不美，被宰得越狠越不美。在那一天，我深刻體會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尷尬與悲哀。

那以后，我們還有被拉去品茶和泡腳的經歷，雖然導游事先說好這些都是免費的，但我們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于是我們十分不情愿地去不是購物點的地方購物，去購物的地方以異常高的價格購物。在某旅游景區我看到了這樣一句廣告語：把你的微笑留下，把土家妹特產帶回家(土家妹是當地一個土特產的品牌)。我卻認為這句廣告語改成這句似乎更貼切：把你的錢財留下，把便宜貨帶回家。應該說，當地人是打心眼里歡迎我們到來的，從他們的實際行動中我們可以深深感受到他們對于遠方來客的濃濃情意。在他們熱情盼望的眼神中，我們分明是一個車載式待開發的流動金礦，他們擁有絕對的開采權，但是開采時間有限，過期作廢，所以他們便爭先恐后地當起了勞模，身先士卒地當起手里不拿礦鋤專握宰客大刀的曆工來。于是在各種購物場所，除了可以聽到當地人親切的招呼聲，還可以隱隱地聽到霍霍的磨刀聲。一路招呼聲不斷，磨刀之聲不絕于耳，古人待客之風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展，只是古人殺的是待客的雞，而在這里，游客卻常常成了肥雞撲棱著翅膀飛上了沾滿血腥的砧板。事實上，同行的很多人都被過度開采了，過度開采的結果是，他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甚至有些神經質了，到哪里都要看一下這里是否設下了埋伏，再走進“敵人”的包圍圈可就壞了一世英名了。這也怪不得他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還是鮮活的事實教育人、啟迪人，任何其它方式都不會讓人這么迅速而茁壯地成長起來。

中國式旅游其實還有很多其它特點的，因為一回憶起那些事情心里總會有些不舒服，就沒再想。沒辦法，我運氣不好，不幸與中國式旅游撞了個滿懷。但我必須澄清的是，我遭遇的所謂中國式旅游指的是置游客利益于不顧的旅游，不是說中國所有的旅行社和風景區都會這樣對待游客，我的經歷也只是個案而已。而且在其它國家，也有類似的情況發生，被侮辱與損害的都是花錢買罪受的消費者。每每想到此處，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可在失望的同時，心中又會生出幾許希望來。因為一路上雖有種種波折，但我仍看了很多，了解了很多，領悟了很多。國人向來是善于在逆境中求生存的，雖然沿途我們經歷了很多不該經歷的東西，但這并沒有完全抹煞此行的巨大作用，它給予我全新的生活體驗，使我對于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之所以這樣說，并不是我骨子里的阿Q精神在做怪，而是由于我國的傳統文化實在是博大精深，各地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的確異彩紛呈，即使只了解個皮毛，已經讓我如沐春風，心里暢快得有點樂不思蜀了。

在湖北武漢，我看到了集市井文化之大成的吉慶街。午夜，這個城市中所有的人都熟睡了，這條街卻剛從睡夢中醒來，我們和這條街一同興奮著，自己也成了這個城市中的夜游人。在武漢黃鶴樓上，我強烈地感受到古老傳統與現代文明的強烈碰撞，黃鶴早已遠去，此處空余人跡，在附近高樓大廈的比對下，黃鶴樓顯得矮小起來，但這座樓在我心中卻又高大起來。在景德鎮，我看到了一座現代人用祖輩傳下來的精湛制瓷工藝建設而成的瓷的城市，而我則流連于晶瑩剔透的瓷器中不忍匆匆離去。在安徽黃山，我被那山的巨人在腦海里深深撞擊，在登山的過程中，心中的膚淺和浮躁慢慢地沉淀下來，隨汗水從身體里滲出來，任山風吹去。后來我雖然登上了蓮花峰頂，但我知道，大山是無法征服的，我能征服的只是我自己。在廬山，我看到了自然美景和人文景觀的完美融合，每一處景觀都是一本蘊藏著無數故事的厚厚的線裝書，短短一天時間，我又能讀完幾頁呢?我又能讀懂幾頁呢?在湖南張家界，我驚嘆大自然造化的神秀，那一座座山分明像一個個性格各異的人，在我們看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站在那里看著我們這些來自異鄉的懷著探索心理的人。在長沙湖南省博物館，我被馬王堆的出土文物弄得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古代的文明突然呈現在我眼前，身為現代人的我在驚奇這文明瑰麗宏大時，腦海里總會不自覺地試圖去想象當年的場景，我知道我的想象是極可笑和幼稚的，但這并不妨礙我對這古老文明的由衷贊嘆。

我想，這次旅行我得到的遠比我失去的多。失去的已經失去，自然無可挽回；得到的卻常留心間，再也無法抹去。得失之間，參不透其中奧妙的我在心里又隱隱地對下一次旅行憧憬起來，只希望我的運氣不會總這么糟，也希望中國式旅游還是早點消失的好，不要再折磨像我這樣神經脆弱的好游人士了。說到底，旅游是件讓人快樂的事兒，誰想為此增加那么多煩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