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鄭的褲頭

到某村作扶貧宣講，恰逢村中死了個人。

死者叫怪鄭，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兒。說是從房上掉到一個巷子里摔死的。他死時形象很不雅，仰臥，一條臟兮兮的褲子在襠部大幅度開裂，暴露著一團黑漆漆碩大的物件。遠房的本家趕緊驅走了瞧熱鬧的人，匆匆抬去埋掉。他們動作雖然迅速，但是旁邊的人都清楚地看到了：怪鄭貼身沒有穿褲頭!

就像偉人一樣，小人物一旦閉上雙眼，對他生前所做的猜測就會蜂擁而起，恰如沖天的炮仗，訇然一聲離世，霎時碎片四落。很快地，怪鄭不穿褲頭的事就成了全村人的談資。

有一種人頗具公安人員的慧眼。他們認為，怪鄭的死，是偷雞不成蝕了米。他死在巷子里，分明是夜里想跑進巷子去鄰居家。鄰居家的男人常年在外面打工，這不是明擺著沒安好心么?至于不穿褲頭，那是他提前脫下的，為了辦事更方便，至少少一道工序嘛。這種說法不知是否確切，但是導致了頗嚴重的后果，那鄰居的男人從外地回來，兩口子惡吵一架，差點離婚。

有一位村人說，怪鄭不穿褲頭的歷史要提前。幾年前，他不是倒過一次霉么?他揣著幾百塊錢到縣城找活干，混了三天沒找著。他看自己挺邋遢的，就到理發店想理個發。也不知那女的跟他說了些什么，他竟跟人進了里屋。他心急火燎地脫衣服，可是天熱，他的褲頭貼在身上怎么也撕扯不下來。后來沖進來幾個人，把他一頓暴打，錢也被搶。他回村以后還說，要是不耽誤那幾分鐘，事也就辦了，幾百塊錢出得也不虧。是不是他覺得穿褲頭害得他人財兩空，從此以后就不穿褲頭了呢?

怪鄭的一位曾共事的老伙計說了這樣一件事。有次他們結伙到內蒙古販羊，在路上遇到一個女人。那女人是個精神病，間歇性的。他們遇到她的時候恰是發作期。老伙計想，這是個便宜事，反正不做白不做，動起手來，把女人的褲頭都扯爛了，不料這時怪鄭大吼一聲跳出來，把老伙計鎮住，放那女人走了。女人家褲頭稀爛總歸不是個事，怪鄭就把自己的脫下來給她穿了。這個說法似乎最不可能，一個褲頭，送就送了，犯得著以后永遠不穿么? 還有一種說法，聽起來可信度較高。怪鄭十幾年前，有一個相好。這個相好有男人，是個癱子。他幫人家做活，隔三差五跟相好睡一覺。在農村這叫“拉幫套”，那家人的親戚都認可這事。可怪鄭卻是個好心人，他一邊干活，一邊到處找偏方，沒事的時候給人家按摩這兒按摩那兒，結果沒幾年，那男人竟然可以站起來了。這時人家所有的親戚都攆他，他只好離開。因為他的褲頭都是那女人縫的，他走時把褲頭都留下了，一件不剩。畢竟跟人過了幾年，有些感情，所以要留點念想，從此不穿褲頭。

怪鄭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同伴說，怪鄭不穿褲頭的歷史可能更早。那時，他們幾位已婚的年輕人常到光棍兒怪鄭家玩，發現穿衣并不講究的他洗褲頭特勤。幾個人就笑話他，是不是夜里老做什么夢呀?弄得怪鄭臉紅脖子粗的。以后他們再去，就看不到他家里晾著褲頭了。大概是覺得褲頭暴露了他的隱私，干脆不穿那勞什子吧。

這幾種版本的猜測，雖然杜撰的可能性較大，可在我宣講期間，一直被津津樂道。我宣講結束了三個月之后，還有一個好事者打電話給我，說有個文化人寫了一篇稿子發在市報上，對怪鄭不穿褲頭的原因和歷史重新作了探索和追溯。我幾乎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那篇文章。

那個文化人的原文不記得了，大意是這樣的：那還是他在上高中的時候，同宿舍的年輕人也是無聊，就討論褲頭的作用。有說是遮羞的，有說是保暖的，有開玩笑說是管著男人不讓做壞事的，只有怪鄭笑著不吭聲。后來有個細心的同學發現了驚天秘密：怪鄭上廁所從不帶紙!上前詢問，他還理直氣壯地說：要是帶紙，還穿褲頭做什么!全宿舍的人大為驚駭，義憤不已地要他五條件改過。他懾于威壓，到底是改了，但是從此再也沒有穿過褲頭!

這一則是惟一跟女人無關的，但顯然又是憑空捏造，因為據我所知，怪鄭根本沒有上過高中!

對于怪鄭不穿褲頭的原因，我也有自己的看法。我見過他那兩間破房子，也聽村中人說過他日常的吃穿用度。從一個扶貧者的角度出發，我想最可能的情況是，他沒有必要浪費買一件對自身形象無甚大礙的衣服。

其實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考慮得并不是怪鄭的褲頭問題。他的死，才是最蹊蹺的事，至少有幾個明顯疑點：他死在巷子里，難道就一定是從房上掉下來的?即使真的從房上掉下來，房高不過三米，摔死的可能性有多大?還有，從房上摔下來的人，會仰面朝天嗎?這些，沒有一個人提起。思慮再三，我也決定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