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老了。
今年八十有五的她,確實老了。
在日復一日的朝朝暮暮中,母親顯得有些心煩意亂。她終日只能在她的世界里感嘆歲月。
她的世界,當然就是母親的老屋,這座年深月久的院子,這院子面對著的小路,還有小路連接著的山山水水。再有呢,就是歲月了,依舊隨小溪流淌,與晝夜輪回。
院子里,漠然躺著那把油光锃亮的木椅。那上面,寂然踡縮著一個老態龍鐘的生命。
“我夢見父親了,他一輩子很苦。”一次,母親對我說,去世了的外公在夜里來到了她跟前。
“我想起你外婆了,她辛苦了一生。”母親又提起我的外婆,外婆亦如外公、爺爺、奶奶一樣,都是曾經浮現而又遙遙遠去的生命。太陽落下去了,月亮升起來。其實,太陽何嘗落下去,月亮又何嘗升起來?果熟蒂落,墜地為泥,是萬有引力定律使然,還是綠葉對根的情義?是永遠的逝去,還是另一種存在的狀態?歲月之舟,由不得我們去搖櫓劃槳。既然我們都還沒有去過那個另外的維度,不管你是男是女,官大官小,終歸要走一趟。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只是先行一步罷了。
母親是不明白這些的,沉于傷感,自在情理之中。
這天,我去了老屋。
門開了,屋內的光陰和午后的時光一樣靜默。掀開門簾,母親在里屋睡覺,打著補丁的布衾,印著些許從窗欞里擠進來的陽光。一邊的桌椅,悄然無聲。
“回來了?”母親說著就要起床。我說:“你睡吧。”“睡不著,就這么躺著……”母親還是起來了。
“開燈吧。”我說。“打開吧。”母親說,“一個人呆著,好靜呵。”
多一份寧靜,就多好些思索。念師范的時候,我常回老屋,在夜里吹起竹笛,其粗糙刺耳可想而知。可沒想到,這“吱吱啞啞”的聲響,竟也打動了母親。至今也不明白,這竹笛牽引著母親怎樣的心事?寂然凝視靜躺于床上的母親,我幡然醒悟,不只是婉轉的旋律才能動人,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更是真!我們肩負著生命,生命本無意義,人生的意義只是人們自己賦予的吧?而要找到一段人生的意義并苦苦相守,則實在不易。那么,靜靜獨處之時,那些始終糾纏著人們的心思,一樣地更加困擾著母親。
燈光淡泊地照著,有如屋里靜靜的光陰。這樣和母親對坐的時候,陡然滋生出許多莫名的凄清,就像母親綿綿無盡的幽思。此時,我那搖曳而迷惑的內心,有些像母親。這是前世因果,還是遙遠的遺傳?
該給母親說些什么呢?這蹉跎歲月,還是這婆娑世界里的蕓蕓眾生?
母親從老屋的壁柜里,摸索出一包東西。“嘗嘗吧。又香又脆哩。”原來是炒花生。說著話時,母親已擇了兩顆,褪去皮,將果肉塞進我嘴里。我品味著母親勞動的艱辛,咀嚼著母親將走到終極的歲月。當母親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時,這歲月的甘甜和爽凈,便會久遠地凝固在我心底。
“我去睡了。”母親說。
呵,我明白了,母親的生命只剩下一條短短的直線了。母親余下的光陰,只有在院子里的木椅和老屋里的木床之間,來回度量浮沉了。
母親從歲月的規范里走過85年。她為人女,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她燒水則燒水,掃地則掃地,煮飯則煮飯。這歲月又怎能容我們去評說呢?其實,生命的意義,只不過在于憑借造化給我們的這一份靈氣,窮究我們生命的根底。若能在我們擁有的境界以外去尋求,或許就能超越迷惑。心靈的重負,不就是我們自己纏繞上去的嗎?那么能解開它的,就只有我們自己。
比如,母親崇拜鐵木真,于是毫不猶豫地嫁給了父親。據說我的祖上是鐵木真的三弟鐵木爾之后,那么,父親的血管里流淌著的,便是成吉思汗的血液吧?母親嫁給了父親后,1945年,父親闖蕩江湖,求職于重慶某兵工廠,母親也進了重慶一家大商場,成了營業員。后來父親給我講,那個商場老板,曾對母親滋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念頭。一天,兩個國民黨稽察在兵工廠區對母親動手動腳時被父親打死了,父親也被開除回原籍。隨后,父親去川黔鐵路工程部當教師,母親則勤儉持家,好不容易才使我們三兄弟沒餓死……
令我震驚和感動的是,父親在1998年1月17日跨鶴登仙時,母親竟然沒流一滴眼淚。她把我拉到父親靈前,凝視著父親的遺容,不斷重復父親生前常說的兩句話:“子曰逝者如斯,人生幾何!俗語陰間似夢,命義安在?”……
母親終于睡去了。
既然母親曾經辛苦而善良,心靈里就定然不會有重負。想到自己已經走過這漫長的歲月,不似前路正長著的人們還得一一去經歷,母親一定會緩過一口氣來。
如此說來,歲月里的母親和母親的歲月,還是值得后生晚輩們謳歌的吧。
院子里有一株老槐,孤寂地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充盈著這老屋的房間。
若把老槐比作歲月,我們不就是那依附于老槐之上的葉片么?年年歲歲,朝朝暮暮,旺于春,衰于秋,而老槐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