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沉默是從辭去中共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職務時開始的。
1987年1月16日,當人們從父親突然辭職引起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后,許多老朋友、老同事、老部下紛紛打電話、捎口信,想到家里來看望他。可他讓家人一一婉言謝絕了,他是怕連累了人家。十幾個月里,他足不出戶,終日不語,默默翻閱了自己從1977年再度復出以來的全部講話、文章和批示,反思自己十年間在領導崗位上的功過是非,然后開始再次通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那些日子,父親除了讀書思考,總是長久地沉默著,獨對晨曦和落日。
看著他沉默不語的時間太久了,我擔心他會悶出病來,就慫恿孩子們去找他玩一種叫做“賓構(Bingo)”的小游戲,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玩著玩著,他又會走神兒,重新陷入沉思。有時我們陪他打牌,打著打著,他會突然把牌一推,說:“沒意思!”然后轉身走開。
父親原本是個思維敏捷活躍、生性熱情開朗的人,沉默不是他的性格。然而,此時這卻成了一種無奈的必需,一種對個性的頑強抵抗,一種無可選擇的存在方式。我知道,作為辭職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總書記,沉默就是他對黨的忠誠,對大局的顧全,對安定團結的貢獻。
通過父親堅定的沉默,我才深深地體會到,政治家常常是孤獨的,有時甚至是很痛苦的。他不能向人們說明事實,也無法向自己的親人傾訴。他必須用紀律和意志關閉自己的心扉,有時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
我常想,父親這一代人,可能是由于年輕時生活環境惡劣和長期緊張的工作,很多人雖然活了一輩子,卻只會工作,不會生活。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關于如何轉移注意力的小塊文章,如獲至寶,回家和父親閑聊時說:你幾年前建議離退休干部休息后,寫寫回憶錄、練練書法或繪畫,還可以學點兒養生之道。沒想到這些居然和報紙上科普文章宣傳的觀點很接近,只是科普文章中介紹的內容更廣泛一點兒。看到父親還在聽,我就裝著隨意地接著說,報紙上講了四點:發泄;傾訴;換環境,如外出一段時間;或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像什么寫詩啦,繪畫啦。
不知道父親是否受了這篇短文的影響,有段時間他竟學著做起詩詞來。父親曾寫了一首詞《戲贈(于)光遠同志調寄漁家傲》,幽默詼諧地調侃了教條主義:
科學真理真難求,
你添醋來我加油,
論戰也帶核彈頭。
核彈頭,
你算學術第幾流?
是非面前爭自由,
你騎馬來我騎牛,
酸甜苦澀任去留。
任去留,
濁酒一杯信天游。
父親就像一匹圈在會計司胡同里的伏櫪老馬,靜默到1988年秋天,心里忽然漫涌起對故鄉的深深思念,幾次說起特別想回湖南老家看看。這對父親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期待已久的湖南之旅,終于在這年11月成行。
11日,火車到達長沙站,湖南省委的領導們沒等父親走下車廂就迎了上去,熱情地歡迎他“到湖南檢查指導工作”。
父親擺擺手,明確地說:“我這次來湖南只是休息。”
在長沙停留了一夜,父親便驅車西行,離開長沙去了著名的國家級森林公園張家界,住進森林局賓館。傍晚,父親習慣地外出散步,被正在這個賓館開森林工作會議的人們發現,他們很快地都站在賓館的庭院等候。看到他散步回來,人群里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還有人興奮地喊道:“請耀邦同志和我們合影留念!”
父親無奈,以他慣有的隨和笑著走進他們的行列,任憑快門咔嚓咔嚓響個不停。
第二天沿金鞭溪游覽時,他又被人認了出來,數千游人擠在路邊鼓掌歡迎他,走不了幾步就有人圍上來,跟他握手合影。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照,僅是在從金鞭溪到索溪峪的數公里山道上,他與游人合影就有三四十次。
這熱烈的群眾場面使得警衛人員有些緊張,父親卻說:“別擔心,在人民群眾中間是最安全的。”
從張家界回到長沙以后,父親就很少露面了,他擔心這種熱烈的場面再次出現。父親靜靜地住在過去毛澤東到長沙時住的省委九所六號樓,每天上午多是看書、看報、看文件,下午不是約請一些湖南的老同志來聊聊往事,就是跟一幫年輕人打兩圈橋牌。
11月20日晚,父親獨自坐在餐桌前,有滋有味兒地吃著一碗自己用小勺加了些辣椒油的清淡面條。身邊的工作人員看到父親吃得那樣津津有味,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們后來才知道,那天是父親73歲生日。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那竟是他過的最后一個生日,而且是又一次單獨度過的——盡管此時他已經不用再為國家的事情操勞,不必再遠離家人到“老少邊窮”地區視察了。
直到12月7日,父親才去了趟岳陽,登臨岳陽樓,參觀麻紡廠。
游君山的那天是9號,天色陰沉,冬意肅殺,八百里洞庭風急浪緊。父親披著一身寒氣上了君山,仍是游人爭相與他握手合影的熱烈情景。
這時,有一對夫婦從游客中走出來,提出要單獨和父親談幾句話。
父親說:“你就當著大家的面講吧。”
那位女同志說:“我要向您提點兒意見。現在黨風很不好,群眾還提不得意見,不知道您了解不了解,我可是看著是您才說這個話的。我是黨員,但是共產黨腐敗了,沒希望了,我要退黨。”
父親正視著這對夫婦,停頓了一下,嚴肅地說:“黨章規定,個人有退黨的自由。但我們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是有希望的。”
與他們分手后,父親的心情很不好,當天就趕回了長沙。旅途勞累,加上受了風寒,第二天父親便覺得頭暈不適,可他不愿驚動身邊的工作人員和醫生。直到第三天晚飯后他感到有些支撐不住了,才對秘書說:“我有點不舒服,還有點頭痛和咳嗽。”
隨行的醫生聞訊趕到,立即給父親查體。醫生給他服了一片復方阿司匹林和兩片螺旋霉素。
兩個多小時后,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體溫高達40度,而且持續不退;血壓從120/70毫米汞柱直降到80/50毫米汞柱;心跳快,心律不齊,并出現了頻繁的期前收縮。從湖南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趕來的專家們初步診斷:感染性休克、心房纖顫,建議住院治療。這個診斷對于老年人來說是很重的,處理不好,可以致命。
然而,父親堅持說:“不要緊,我的病不重,過兩天就會好,不要麻煩太多的人。”
大伙兒拗不過他,一直守候在現場的湖南省委第一書記熊清泉和省委秘書長沈瑞庭商量了一下,決定組織醫療小組,就地治療。
母親平素最痛恨浪費國家財產,因此也沒有乘坐中央專門安排的飛機。
等到母親從北京買了飛機票趕到湖南時,已是父親生病的第五天了。這時父親的身體已在恢復,并不斷有人來看望他。有些老同志因身體原因行動不便,也都托人捎信來,說大家都很想念耀邦同志。
父親感嘆道,“我這輩子有兩個沒有想到:一個是沒有想到被放在這么高的位置上;一個是沒有想到在我退下來以后,還有這么個好名聲。”
身體康復后,父親專門把醫護人員請來合影留念,并將母親帶去的水果分送給大家。父親感謝大家說:“我每年都要感冒一兩次,每次發燒都要一兩天。這次發燒一天就退了,是你們精心治療和護理的結果。湖南的醫療水平很高,感謝在座的各位。”
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此番心律失常,竟鑄成了他生命中最危險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