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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1 00:00:00雷志芬
駿馬 2006年5期

丁曉在小區門口上了公交車,經過繁華的市區,車上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到了終點站,就剩下了丁曉一個人。

單位遠離鬧市區,離公交車終點站還有一段距離。單位剛搬遷到新建成的061灌渠附近時,領導就已經和公交公司協調好,如果有乘這路車上班的水利局職工,公交車就要再往前走一程。

雖然有這樣的方便條件,可是搭乘這路車上班的并沒幾個人。同事們有的自己有車,有摩托,特殊身份的,單位的車來回接送。只有幾個像丁曉這樣的無車族,又沒有特殊身份的人,才搭乘公交車上班。

通常,在公交車快到終點站時,丁曉都要看一下表,如果時間充足,她就下車,剩下那段路自己走。丁曉明白,現在的公交車都是私營的,如果不是公司的硬性規定,沒有一個車主愿意多走那段路。所以不是萬不得已,丁曉也不愿討人家的麻煩。何況她喜歡在寧靜的靈感搖籃里,醞釀詩畫的意境。

過了氣象臺,公路兩旁是一片曠野,一直擴展到遠處連綿的山巒。

往常,走在這條路上,丁曉的心情都特別的好。走出了喧囂的市聲,置身在一片空闊當中,仿佛進入了另一個宇宙,完全脫離了塵俗的感情和思想,甚至讓人感覺到一種睿智和豁達。曠野空氣純凈清新,讓人覺得通體輕松,精神爽朗,心境美妙,使人和自然有了親近的融合感。大自然博大精深,冬日林山疏朗,夏季花木蔥蘢,沒有一點人為臆造的東西在里面,融于這幅自然天成的圖畫中,會忘掉很多塵俗的欲望而變得心平氣和。那派流云岫風的空靈,飽吸富含氧離子的空氣,不但潔凈城市噪音造成的病態情緒,也能緩解文明社會人與自然疏離帶來的精神委頓。沒有一個人影在眼前晃動,世界仿佛就是由空闊組成,在這片無限的空洞里,不但能消除不良情緒,也容易讓人產生成詩成畫的靈感。

丁曉出身教書家庭,雖成長在文革動亂時期,可是自幼父母教以讀書,少小就長通詩畫,如今不但單位文字書寫等一應篇什大多由她出手,而且在當地文化藝術界也有名氣。這樣的一副女性材料,自有她的一番內涵。見物感懷,落花傷情在所難免。

拐過一個彎,一處寧靜清幽的樓院赫然進入了視線。那就是她們的單位。

單位在郊外憑空建造的兩排新樓房,忽然間就把小城擴大了。它離原來城西最遠的氣象臺還有一段距離,是出入這座城市的標志。由于處在山脊的盤山路旁,在四周山色中,遠遠看去,好像一幀幽玄的深山古寺圖,成了出入這座小城的一道永恒的風景,在四季的變換中營造著春夏秋冬不同的意境。它那有些與世隔絕的悠然和韻致常常讓丁曉想起一篇《我的空中樓閣》的課文中一句——“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點。”從遠處看,她們單位就是那個點破了山的寂寞的小屋。

新樓落成不久,丁曉就被抽調到市里的一項重點工程中,錯過了山林滴翠,蝶飛花叢的季節,回家總在林疏山遠白雪鋪滿山岡的時候。然而這季節山野的幽雋仍然不失為蘊藏詩畫的所在。

一片潔白的大野,一座隔絕了城市混合建筑而獨立呈現在半山腰的大理石辦公樓露出的緋紅色尖頂,像含苞的玫瑰在粉妝玉砌的底色上點綴著一抹靈動的色彩,這種意境很容易讓人產生創造的想象力。每看到這些,她就想起了一個叫西蒙尼德斯的希臘詩人偶然的靈機一動產生的想法:“畫是無聲的詩,詩則是有聲的畫。”于是她便在大自然的天造美和人力拓造的美中捕捉線條與顏色、語言的聲音和詩的韻律。

不知不覺中,這段路程就在丁曉摹擬成詩畫的場景中走完了。

可是今天,由于情緒的頹喪,眼睛和耳朵的感受仿佛也失去了靈敏度,既看不到清麗脫俗的畫,也聽不見意境幽雋的詩。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灰蒙蒙的缺乏亮度。往日那瓊樓玉宇般的辦公樓,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光禿禿的白色樓房,是一個枯燥乏味的寂寞辦公處。人們坐在掛著限定分工范圍的牌子的門里面,除了周而復始地整理文字,填寫表格,繪制圖紙外,還相互勾心斗角。

丁曉慢慢地走著,腳步踟躇。

腳下的路是一條剛由砂石路改建而成的三級國道,它像一條長龍負馱著不絕于縷的車輛,隨著起伏的山巒向大山深處蜿蜒。丁曉看著風馳電掣從身邊而過的車輛一瞬間就在視線里消失了,心里不由又多了一份感慨。假如早有這樣的路,她的丈夫聶黑力就不會離開她,以致她這只芳鞋,過早就沒有了主人,走在這冷寂的路上,顯得這么伶仃。

丁曉邊走邊想,眼睛不禁有些酸澀。

聶黑力是駐地人武部的指導員,在下鄉防汛期間,得了闌尾炎。剛出現腹痛癥狀時,正值山洪爆發河水決堤,為了組織民兵應急分隊給因山洪泛濫轉移的群眾送糧食,他靠止痛藥堅持著,待鄉衛生院診斷出他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時,因為連日降雨,載他回城的吉普車只走出幾公里,就陷在泥濘中了。

聶黑力最后是由鏈軌拖拉機牽拽著一輛東風車送到醫院的。當她趕到醫院時,他已經在彌留之中。

她是一直牽著他的手,送別他到另一個世界的。雖然他去得很安詳,可是從他們緊緊相握的手上,能感覺出他對這個世界,對親人的眷戀。

落在她頭上的晴天霹靂,幾乎把她完全擊毀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連一點征兆都沒有就那么輕易地消失了。幾天前,她到水庫搞水文調查時,還繞了一段路去看他,給他送去了一些食品。因為他有潔癖,有時候在外面吃不飽飯,所以他出門時間一長點,她總是想方設法地給他捎去一些吃的。

那天她去看他,他正站在隊前給鄉里進行軍事訓練的民兵講話,見她去了,還有些不好意思,全然沒有了軍事工作者的氣質,讓人覺得他們不是已經結婚十多年的夫妻,而是戀愛中的少年。那次見面他們沒說上幾句話,可是他卻溫順地向她傾過肩膀,由她把那個裝著食品的挎包掛在肩上。那個親昵的動作,還有那個目送飛鴻的眼神,是他們夫妻的最后一次情感交流。他話語不多,卻是一個懂得珍視心靈的人。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許多時候,他們不用話語,往往一個眼神的交合,就完全能達到一個會心的默契。可是忽然間,他就拋別了親人,成了個和她幽明兩路,讓她痛不欲生的人。

對于丈夫的病,不能說沒有受到有關人員的重視。送他一起回來的有鄉里的書記、主任和他手下的幾個戰士。還有鄉醫院的院長、醫生和護士一路救護。可是他的病已經由急遽的闌尾穿孔變成了敗血癥。

如今,他以三十六歲的永恒年齡,固定在一個相框里陪她慢慢變老。

“聶黑力,男,1957年1月3日,出生于哈爾濱南崗馬端街3號”。這是他生前戶口簿上的出生記載。如今他已經被銷掉了戶口,可是丁曉的記憶庫里,不僅牢記著他的生年,而且又銘刻了這樣一個日子:卒于1992年8月15日。

往者往矣!生者還有她的責任。他們的兒子還需要她撫養成人。

聶黑力是在下鄉防洪期間患病辭世的,他死后,有關領導決定給她們母子一筆優厚的撫恤金,但是被她拒絕了。她覺得花這樣的錢,只會讓她心里更難受。本來聶黑力的死,就讓她覺得欠他的太多。

假如他當年不是選擇了自己,他不會從省軍區來到這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之間的一份情。他是為情才來到這個小縣城的。對于她,有了這些就足夠了。至于今后,無論命運把她拋到哪個象限,她都會對自己的曾經擁有無怨無悔。

十多年來,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撫養兒子的重任。人生歷程中的萬水千山,使她這個柔弱的女人,變堅強了。因為昨天的眼淚,改變不了你的今天,今天的人,早就忘記了你的傷痛,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人為你擦掉臉上的淚水。

兒子是她生命的陽光,是她生活的支點,是醫治她不幸的良藥。兒子聰明又懂事,幾乎沒讓她費一點心就考上了大學。兒子有出息,她那顆負債般的心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覺得她沒有辜負聶黑力為她付出的那份愛。從兒子身上,她看到了聶黑力的再生和自己生命的延續。

日出日落的光陰,春夏秋冬的交替,生命的陽光慢慢消融了去冬的冰雪。現在的丁曉已經從哀傷和痛苦中解脫,很少再對著聶黑力那無感無言的遺像低徊墮淚,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她。

可是今天,同樣是一個人趕路,同樣是那座幽靜的樓院,給她的不再是寧靜清幽的世外桃源的感受。寬敞的院落不再像公園,娟秀的白色辦公樓不再是月下林中的美人;休閑俱樂部的紅房子,不再是童話里的鮮蘑菇;院墻邊那棵冠幅巨大的百年老樹,不再是撐著的一把傘,冬日為她遮擋寒流,夏日給她送清涼。總之,往日那些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地方,似乎都裹上了一層冷漠的外殼,不再是孕育她詩畫靈性的源泉。

看起來環境和靈魂也不是統一的。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懸掛著正楷鎦金“省級文明單位”牌子的單位,照樣隱藏著陰暗。

丁曉一面心事重重地走著,一面在心里和自己對白。

身后傳來一串車笛的長鳴,她以為這又是哪個同事的車子過來了。如果往常,聽見這聲長笛,她會舉臂向車里的人揮手示意一下,盡管有時候看不到車里的人,但她知道車里坐著的不是一個人,單位里的職工,大多都在同一個住宅區,誰搭誰的車上班,基本都固定了。

丁曉很少搭乘別人的車上班。因為作為一個殘缺的女人,是不堪憐憫的重負的,所以她總是回避人們施舍給她的同情。單位給她分住房,加班補助,通勤補助,取暖補助等,她享受著單位所有職工該享受的一切待遇,這些是她對社會貢獻給予的回報。作為一個獨自撐持家庭門面的她來說,有一份工作,就是生存的起碼保障。常言道:“大河有水小河滿”,既然指望單位這口大鍋提供生活保障,她的本能就是好好干工作,維護單位的利益,保證單位的“省級文明單位”的牌子不被摘掉,她和大家都理所當然地長工資,領獎金,除此之外,她從不額外地索取。

還沒等丁曉回頭,一輛黑色的“本田雅閣”已經從她身邊駛過,緊接著車尾就亮起了紅燈,連車速都沒減一下就拐進路邊的道口進院了。

這是局領導的專用車,是上屆領導購置的,現在它剛剛易了主人。

不久前,丁曉做了膽囊切除手術正在家休息,聽說單位換了領導,病假還沒到期,就于昨天提前上班了。可是還沒見到新領導的面,她就窩了一肚子的不愉快回家了。

想起昨天的事,一種隔離感,讓她覺得眼前那片房子朦朦朧朧的變得很生疏,腳下的路也好像不那么平坦了。

昨天,她剛走進辦公室,就有人跟蹤進來了。

來人是叫劉錦繡的辦公室主任。她進屋后用十分夸張的親熱一陣寒暄后,便挑眉撇嘴地發了新領導一通牢騷,說新領導管理水平差,不敢堅持原則,耳根子軟,不管誰的話都聽,屁股還沒坐穩,就想把她換掉等。

這是一個牢騷女人,整天吊著個苦瓜臉怨天尤人,因為她總是嘮嘮叨叨地抱怨,不到四十歲,人們就叫她“九斤老太”,現在人們暗地里已經叫她“老祖奶奶”了。盡管實際上她還沒老到那個程度,可是形容確實已像一枝枯槁的桔梗缺乏水分。從她越來越烈的牢騷來看,有可能是荷爾蒙分泌失調引發了自律神經失調癥,因為她的實際年齡比戶口年齡要大好幾歲。有那么一個時期,不但當官的改戶口,改檔案,個別能利用職務之便獲點蠅頭小利的人也都想方設法改戶口。這個神通不算太大的劉錦繡也得了人際造化之功,把年齡改小了幾歲,這樣她的公開年齡就和丁曉一樣大了。其實就這個年齡,也已經不小了,即使沒到法定退休年齡,但萬一有個寬松或優惠政策,她們兩個都具備相同的條件。

雖說女人看女人,渾身都是刺,但一到了這個年齡,就該變得寬容了,因為這個年齡的女人,無論在哪方面對人都構不成威脅了,何況大家都是吃一個鍋里的飯走過來的,誰和誰也都沒有仇,根本就沒必要和誰過不去。

而劉錦繡卻相反,歲數越大越自以為是,不知自己肩上扛著的辦公室主任牌子有多大,整天拉著臉子,看誰都不順眼,好像全局上下誰都欠著她的情。不是說張三的位置靠她才有的,就是李四沒有她就長不上工資,抑或沒有她的一句話,王五考核時就得下來,好像所有人的位置都是她給予的,一副惟我至上的領袖救世主的派頭。說歸說,實際上并沒有幾個人把她當一盤大菜。原來她們局下設四科四室,還有一個工程隊,前些年單位人事制度改革,一百多人剩下三十幾個還超編,這下各科室配制人員大幅度減少,最大的科室四個人,最小的科室一個人。劉錦繡所在的就是一個人的最小的辦公室,分管文秘、勞資、后勤工作,她的辦公室主任實質上也就是個秘書的別稱。但畢竟是處在給領導跑腿學舌的位置,在上能為領導代言,在下又能向領導稟報,知曉一些領導班子的動態意向,加上一些瑣瑣碎碎的小權力,倒也讓一些人不敢不恭敬。除此之外,各科室都是分別受正副局長直接管理的,根本就沒有人受制于她,而正常的職稱升級,長工資填表都是她份內的工作,誰也不覺得欠她什么情而刻意取悅于她。加上她性格陰晴不定,吊臉的時候多,有笑容的時候少,慢慢地人們就對她敬而遠之了。

前些年單位辦公條件差,有的人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就往秘書室去。秘書室有個長沙發,連坐帶靠能供五六個人喝茶聊天泡時間。有時候聊出了吃興想上飯店,可是又都不想從自己腰包里掏錢,就慫恿辦公室主任巧立個名目行使一下簽字的權力。劉錦繡便利用這種機會巧妙地操縱單位里的人情關系。單位裁員減編后,她借助的幾個幫忙跑腿的都被分流到生產第一線,失去了拐棍的劉錦繡就不像以前那樣輕松了。因為她和丁曉一樣,都是上學就罷課那個年代有其名無其實的高中生,數字不懂X上下的小1小2什么意思;文字分不清“造旨”還是“造詣”,這水平在早些年那種糊涂廟糊涂神的管理模式還能應付,現在各行業都講規范化管理,文字工作越來越多,上級部門一年下來檢查好幾次工作,工作重心、指導原則等年年都變,再不像以前那樣找人代寫一次工作總結換換數字能用好幾年。尤其晉升省級文明單位后,檢查項目越來越多,這著實讓劉錦繡有點吃不消。雖然辦公室早就配置了電腦,可是沒有人腦操縱,電腦也不干活。丁曉看她經常加班工作,有時也幫幫她的忙,可是她生性多疑又妒忌,不管有沒有牽連的事都能產生聯想,自從單位實行競爭上崗后,她變得更加猜忌和偏狹,完全喪失了與人合作的精神,總是惶惶不安地怕有人覬覦她的位置,凡是幫助她的人都被懷疑是她的競爭對手,成了她的防范對象。時間長了,就很少有人再搭她的邊,再忙也就沒人過問了。

也難怪她整天抱怨,因為現在單位那些小年輕的,文化水平高,觀念新,接受新事物特別快,沒看他們怎么費力,就把分內工作做完了。而她眼睛昏花不愿戴花鏡,記憶力減退不想說年紀大,加之性格要強不甘于人后,看到別人好,自己就失落,整天嘟嘟囔囔地發牢騷,成了單位一個惹不起的人物。

本來競爭上崗的意義就是優勝劣汰,什么層次,做什么樣的工作,一個人才并不匱乏的單位,按說是不應該起用一個文化偏低的人擔當辦公室主任的,可是因為劉錦繡除了多年的秘書工作經驗之外,沒有其他能力,人們出于善良和同情,在競爭上崗時,為了照顧她的弱點,沒有人和她競爭。因為幾年前,她的丈大,一個小車司機,掉進一個臟水井里熏死了。

那是一個工廠廢棄了的臟水井,沒有井蓋的井口四周都長滿了蒿草。至于她的丈夫為什么會到那里去,雖然眾口不一,但至今還是個謎。可是那家工廠作為事故責任方,給了她們一大筆賠償費。雖然這筆賠償費足可以讓她和女兒今后吃喝不愁,然而有著設身處地體驗的丁曉畢竟比別人更理解一個女人領孩子生活的艱辛不易。盡管她擅長搞文字工作,也不得不選擇到枯燥乏味的測設室工作。

劉錦繡起初和丁曉還能和平共處,后來也沒有一點跡象表明曾發生過什么事,丁曉就發現劉錦繡總是和她過不去,總以制造誹謗丁曉的言論為心理滿足,像個患了職業病的偵探似的窺視丁曉接觸異性的痕跡,一旦窺探到丁曉和異性接觸,就激活了她的興奮點,二十四小時內,各辦公室人不用出屋準知道。好像這個世界要開展表彰貞女活動,只有破壞了丁曉的貞節名聲,才能對比出自己是門前無事的清白者,就能競爭到寡婦守志的最高榮譽。

曾與陽春飛白雪,難同下里竟宮商。聶黑力死后,還沒有一個人能走進丁曉的心中。因為聶黑力是優秀的,他不僅風神俊朗,一派文雅,而且文氣通達,才華錦繡。雖然他對生活的細節要求極為苛刻,她也情愿培養自己適應他一粒粒地挑米,洗鞋刷,熨襪子的怪癖生活,甘愿做他樹下的泥土,以便他茁壯地伸根展葉。可是他竟英年早逝,應了那句:最美的東西在最美的時刻消失才能保持它永遠的美麗。如今他以一尊永遠的年輕美男子的形象,將現代人感嘆的極為少見的絕對愛情變成了永恒,使她很踏實地守著那張沒有欲念,沒有肉的柔軟,沒有體溫的遺像,感覺他的存在。

誰讓自己當初選擇了他。她把這些都認為是命中注定,不管怎么說,出于對自身感情的尊重和聶黑力的比較,即使有隱私,也不在劉錦繡說的那個層次上。

女人天生愛嫉妒,尤其易將和她旗鼓相當的人當成潛在的敵人。丁曉所以成為劉錦繡的眼中釘,那就是丁曉這些年,在很多地方都超過了她。劉錦繡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然而她的好強心理是病態的,是出于排斥別人比她強的陰暗心理,而這種心態體現在比她強的丁曉身上尤為強烈。尤其近兩年,她簡直到了不能容忍丁曉的地步。病態心理讓她心胸日益狹窄,目光日益短淺,行為也越來越幼稚可笑。好像丁曉的幸運就是她的不幸一樣,丁曉越比她強,越激發她體內的攻擊能量。在單位,她最討厭聽到的就是談論丁曉的詩在哪個刊物上發表了,歌詞獲了什么獎,因為她在單位是掌握筆桿子的,可是此類榮譽卻被搞數字的丁曉享受了。這就讓她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她看丁曉的不順眼,就比別人還要多。

劉錦繡對丁曉警惕,不僅僅因為領導總把重要材料交給丁曉寫,引起了她對這個威脅者的恐懼,才導致了她熱衷于詆毀攻擊丁曉,而是在丁曉身上,還有其他很多讓她疼痛的地方。

那就是她覺得自己哪點都不比丁曉差,可是丁曉住的樓比她家的面積大,丁曉投在單位下屬企業工程中的資金股份比她多,丁曉因為把幾本破書送給了當地古籍辦,受到了專題采訪,丁曉寫的什么歌詞獲了獎,丁曉的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這些仿佛都是扎在她肉里的刺,總讓她感到不舒服。

其實,每個人出生后都受到所處環境文化傳統的熏陶和改造。劉錦繡出身在農村,雖然以回鄉知青的名義得了工作指標,但身上依然保留著牧女樵妹天性中的小家氣,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中,總愛用鄉村人特有的智慧玩點小偏方。她和丁曉無論是心理和志趣都是沒有可比性的,但她卻把妒忌丁曉的毒眼投射到她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盡管現在社會已經很少有人過分關注寡婦門前的事了,可是她卻不顧及破壞同一物種的形象,像個四處偵緝的探子探聽丁曉和誰在一起吃飯了,被誰開車送回了家,恨不得連丁曉家飛進一個甲蟲,都得想辦法辨別一下雌雄,以證明丁曉的能力和錢路都與男人有關,極盡所能制造丁曉門前的是非,作為心理補償。

學識的積累和生活的磨礪造就了丁曉的精神層次,以德服人是她歷來追求的品質格調,自己怎么做人自然不屑于得到他人的承認。她認為劉錦繡僅代表一種層次和境界,是五花八門中的一種,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強,自己又沒有超出別人的資本。如果真和她較量起來,劉錦繡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

丁曉和劉錦繡沒有仇,但她一直是劉錦繡摸不著的疼痛,搔不著的癢。

如果那個給劉錦繡做丈夫的小車司機不死,劉錦繡對丁曉還或多或少有一點同情心,自從那個小車司機死后,她就莫名其妙地仇視起丁曉。

由于不甘心落于丁曉之后,在丁曉兒子考上重點大學后,劉錦繡竟然不惜一切代價將她的女兒送到國外去念書,結果那是一個優勝劣汰的國家,還不到半年,女兒就因為成績跟不上被退了回來。這對劉錦繡來說,不能不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于是她把這個血本無歸的賬全都算在了丁曉身上,總在暗中不休不眠地和她作對。

就在劉錦繡不服丁曉而暗暗和她較勁時,丁曉又被抽調到一項重要工程搞內業。這可是很多人都渴望的一個肥缺。被抽調的人不但在原單位開全額工資,還在抽調單位拿補助費,而且野外施工補助標準高,外加節假日補助,一項工程下來,光補助費就能剩個幾萬。而且又省了在家的交通費、伙食費等。而這樣的好事,為什么能落到她丁曉頭上?這可給劉錦繡誹謗丁曉提供了一個大好題目,于是便根據自己的虛幻臆想,制造出了關于丁曉如何操縱了人際關系,頂了某個人的消息在單位發布,使得虛擬中的那個被換掉的人見到丁曉就滿臉的嘲諷和冷淡。

很多人的特殊功能,就是能把根本沒牽連的事,用自己的意念塑造成故事。其實這次抽調,就丁曉本身而言并不十分情愿,那就是新的工作環境將影響她業余時間從事的第二職業。可是上級部門在下級單位抽調人,是不照顧個人意愿而是根據特長分工的,不管她情不情愿,只能以服從為本分。

有一次丁曉回自己單位,順便到計財科領工資,見寫著她名字的工資袋都空著。出納員說:“你常年不在家,工資都成了單位的流動資金了。”丁曉說:“如果需要你就繼續流動吧,什么時候有錢我再領也行,反正現在我也不缺錢。”丁曉和出納員的對話,引出了劉錦繡對月月扣欠款開不到足月工資的牢騷,話里話外就捎帶上了丁曉。意思是丁曉不在單位上班,不扣伙食費,又開雙份工資等等,總之,那天她的滿腹牢騷都是對她來的,好像她的一切不順心都是丁曉造成的。尤其中午到食堂吃飯時,領導因為丁曉回來讓食堂多加了兩道菜,為此她竟摔摔打打地對丁曉說:“你一回來食堂就加菜,你吃完了就走了,伙食費卻要在我們的工資里扣。”

她已由與丁曉的暗地較量轉變到公開的劍拔弩張了。

幾個月才能回一次家,還弄得這么火焦氣十足,讓丁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同樣的不幸經歷,沒有使兩個女人的心靈更貼近,反而比別人更排斥,難道這種讓人難堪的尖銳也算好強嗎?

雖然劉錦繡總用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對丁曉敲敲打打,但丁曉根本就不屑于和她對峙,在丁曉看來和這種人較量,無論勝敗都美化不了自己,何況劉錦繡還有個保護自己的殺手锏,那就是坐在辦公室里號啕大哭,全沒有了職業女性的形象,有這一招,就連敢大刀闊斧地搞改革的上屆領導,都得讓她幾分。而丁曉的性格是,不想徹底打敗,就不輕易招惹。

劉錦繡的氣急敗壞,丁曉覺著又可恨又可憐,她本想回敬幾句,想了想又忍了下來,她畢竟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人,怎么說她們兩個都是喪夫為寡同命運的人。常言都說一山容不得二虎,而女性是偉大人類的生產者,彼此有什么仇恨的必要?而兩個遭遇喪夫的女人本已屬不幸,為什么非要血珠滴滴地互相廝殺?有些話沒等別人說,丁曉就已經想到了。

在丁曉的印象里,劉錦繡的智質不能說不聰明,職業素質也不能說不敬業,但她從來無法和劉錦繡統一,因為她們把聰明放置的地方不一樣。

工程結束后,丁曉見她以前的工作已由下面施工隊抽出的一個年輕人來接替。想到自己到單位也沒事可干,丁曉就到附近城市一所醫院把長滿結石的膽囊摘除了。

丁曉做手術,劉錦繡是知道的,因為單位實行上班簽到制,病假申請批準和診斷書都必須是存檔備案的。可是劉錦繡關心的不是丁曉的病,而是她住院期間給不給開工資,在哪報銷住院費用,并且揚言,她也有病,只要單位給丁曉開工資,報銷醫藥費,她也住院。

就連有病,她都嫉妒,丁曉沒想到劉錦繡把姿態放得那么低。單位給職工交醫療保險后對患病職工病假期間照開工資,不負責醫藥費的規定是誰都清楚的。丁曉明白她爭的是手術后單位派車接她的那點利益。后來丁曉聽說劉錦繡真到她看病那家醫院住院了。至于她的住院費在哪報銷,有沒有車接送,丁曉都無心過問,可是她對劉錦繡的印象,是再也純正不了了。

而此刻,劉錦繡好像完全忘了她曾經給丁曉造成了許多不快,忽然又這么親熱地和她靠近,丁曉的本能反應就是這個暗角皇后的笑容后面一定暗藏著叵測。

甘露里面藏砒霜。劉錦繡的格外親熱,讓丁曉心里犯了嘀咕,因為她對劉錦繡的某些套路已經基本掌握,那就是她在吊臉子的時候對人基本達不到什么損害,應該警惕的倒是她滿臉堆笑沒來由地對你顯示親熱的時候,那時即使不是已經完成了某種害人的勾當就是已經籌謀出什么壞主意了,一如鱷魚在吃人之前先流眼淚一樣。

劉錦繡斂聲細氣地說著,臉上配合著的是已經知曉很多秘密的表情。丁曉對她的各種表情都不陌生,這些像寒暑表一樣反應著她心理溫度的變化。

鱷魚又流眼淚了。那邊的劉錦繡在說著,這邊的丁曉在暗暗分析這種親熱后面隱藏著哪種玄機。

劉錦繡走后,丁曉就提著水桶去打水,經過幾個門口,有的同事對她展示了熱情,有的打個不冷不熱的招呼。

單位里的人際關系簡直就是萬花筒,奇幻地變化著眩迷的彩束。種種跡象讓丁曉敏感地感知到,她這次抽調不僅讓劉錦繡不舒服,幾個平時和她關系不錯的同事也有些疏離了,好像她曾經的角色真的是硬奪了哪個人的戲來演。小單位也是大社會,平時大家好像都很好,但要想得到真正的友誼卻像在妓院里尋找愛情一樣概率很小,一旦摻雜進一點利益色彩,就變臉了。

人間的善惡愛憎是很難分明的,人心真是太微妙了。聶黑力死時,有那么些同事陪她一起哀傷,和她一起灑淚,可是在實際利益面前,善良那種高貴的情感就變得廉價了。這些年來,雖然她恪盡職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但是在單位利益無法均等的情況下,那些口口聲聲同情她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在切實的利益上幫助過她。在利益面前,她永遠是善于鉆營者的分母。甚至人們違反常理地把評優秀長工資的機會給沒有競到崗的閑置人員也不肯讓她得到。因為這些年來她的日子過得不比別人差。在有些人的概念里,孤兒寡母應該是同情憐憫的代名詞,她們應該在施舍關愛的目光中學會感恩,可是丁曉的個性表現卻總和憐憫搭不上邊。

丁曉從不會為一些雞鳴得失的小利,像餓鬼搶食似的去爭執,然而身處商品社會,沒錢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既然這是一個以金錢論英雄的時代,誰都無可避免地會有商業概念。時下丁曉的錢袋并不比別人的癟。現在是知識經濟時代,設計一個商標、一幅廣告畫,十幾個字的廣告語,就有成千上萬的設計費。這是知識產權,這種能力不是閑坐辦公室做消息發布者能有的,同時也是那些得不到的人不愿意別人擁有的。

目前,由丁曉創意的用毛線和窗紗繡制的裝飾畫,開啟了一個新的裝飾藝術種類,成了現代女性美居的熱門貨,如今已經成規模地進入市場,她只在設計圖案上,就可得到一份可觀的收入。

這本來已經讓個別人很眼紅了,偏偏這時她又被抽調到重點工程。讓有些人認為她已經把肚子吃歪了,還爭別人碗里的食。這回就連平素和她很好的同事和她的關系都微妙了,何況因妒忌失去了理性平衡的劉錦繡。

果然不出所料,昨天恰好又開工資,而且還發了年終獎金和采暖補助等。當丁曉在工資表上準備簽字時,竟然找不到自己名字了,原來她已經在編內人員表上被除名,給列入另一張表上。

那一刻丁曉幾乎失去了理智,因為她明白被列入那張特殊工資表上的人除了待崗的,就是喪失工作能力讓單位養著的。這就意味著她已經在工作上不被認可而打入了另冊。對丁曉來說,有些不合理是可以容忍的,有些不合理是不能容忍的,對于不合理的事,她倒也不在乎頭破血流。于是她把工資表摔在桌子上,轉身就去找局長。局長不在,她就把電話打到局長那里。

一個膛音很強的聲音在電話里和她對話:“你的工資被列入編外,不是因為你被抽調兩年,而是有人反映你在重點工程結束后,一直沒上班。而且在職工大會后,你還沒上班,原則上,我們對無故不上班的人,是不能發足額工資的。”

丁曉聽到這些差一點沒發脾氣。果然,有人因新領導不了解情況,趁勢告了黑狀。

“你是單位的領導,別人怎么反映,你就怎么聽?你是和上任領導交接的工作,還是和你的下級交接工作?”丁曉的話里充滿了火藥味。

“上屆領導沒有交代你的事。”

“沒交代,就是正常。”

“可是我確實沒看到你上班。”

“我沒上班自有沒上班的原因,你是不是做一下調查再把我打到編外呢?”

“我在職工大會上已經宣布了,以后超過三天無故不上班的按自動放棄崗位處理。”

“我在休病假,不是無故不上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的會。”

“會前是有通知的。”

“如果我沒接到通知呢?”

“即使沒接到通知,我們會后也把會議精神傳達到了。”

“那么誰能說明我是通過什么方式,知道的會議內容?如果某人故意借阻斷會議消息的方式,制造達到個人目的的手段,那我就得承擔這個后果嗎?”還沒等局長答話,她又用一種知悉認定了的語氣問了句:“這些都是由辦公室傳達的吧?”

局長在電話里沉吟了一下,沒回答她的問話,最后表示等他了解一下情況再給她答復。

這邊電話掛斷后,丁曉又給原局長打電話。

聽說她的診斷書和病假條等休假依據都在秘書室存檔,丁曉就到秘書室尋找。劉錦繡把文書檔案全讓她看了,也沒找到有關她休病假的依據。

這時職工們都到后樓的食堂去吃飯了,只有丁曉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那種空洞,讓丁曉感到一種身世削薄的蒼涼。單位就是一個心理測設室,如果不涉及利益,一團和氣的人際關系是重要的前臺表現,如果一旦哪里出現了不和諧的雜音,誰都退得遠遠的,惟恐沾染上嫌疑。

丁曉一個人在辦公室發了一會兒呆,就回家了。

要出大門時,她看見劉錦繡正站在外面通向食堂的樓梯上看她,她不知道此時的劉錦繡看到她的倒霉,心里是在幸災樂禍的慶幸,還是對她一個人的形影相吊產生了惻隱,不管怎樣,那一刻,丁曉覺得心里是說不出的難受,想不到自己在這個單位工作了二十多年,如今卻單獨得可憐。

出了大門,丁曉禁不住熱淚滂沱。好在路上沒有人,她就任憑眼淚盡情地流。

寒冷的臘月,西北風旋起地下的雪塵,毫無顧忌地在雪冷冰寒的世界里穿行,給季節平添了幾許蕭殺。

白茫茫的曠野,沒有一個人看見她在流淚。在這舉目荒涼的時候,她想起了遠走的親人,想起了聶黑力。

丁曉流了一會兒淚,心里痛快了一些。

也許聶黑力說得對,“有了天壤,才能形成六合空間,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形形色色的人,才會平衡,如果人都一樣,那么世界就傾斜了。”

劉錦繡到底和她爭什么呢?其實,一個人的命運,在她出生前就基本注定了。由于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她們的思想不一樣,眼界也不一樣。有些事她無意計較,可是有些時候,她也不服輸,人家把你的飯碗事業都想摧毀了,再無動于衷,就清高到愚蠢了。

昨天在辦公室,因劉錦繡拿不出她的診斷書,她已經和劉錦繡正面交會了,現在她們完全都變了臉,以后該是公開的交戰了。

一列送葬的車隊,在公路上形成了一條長龍,從她身邊往前延伸,從見首不見尾的祭悼隊伍上看,死者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就連死后,都備極了哀榮。

看著一輛輛小車像甲殼蟲似的在公路上蠕動,丁曉想起了和聶黑力有一次路過公墓,看到一處墓草久宿的荒墳,那是當地一位美麗女人的墓穴。提起那位美女生前的一些事跡,聶黑力出口道:

“綠草掩荒丘,

黑土埋白骨。

昔日風流客,

今朝肥沃土。”

聶黑力出口成章,想當年他們倆詩詞酬和,如今她忘記了許多由他口中而出的妙言佳句,卻常常能想起這幾句讓人不快樂的小句,這是不是因為這個短命才子不幸言中的是自己的宿命?

前面,山巒重重,云程邈邈,一片好山好水中間,有一條通向公墓的路。世上的道路千萬條,只有那條路才是平等地通向大同世界的路,那條路平等了胖富豪和瘦乞丐的身份。

到了院門口,丁曉才重新回到現實中。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不卑不亢地穿過停放著一排小車的寬闊院落,走進辦公樓。

丁曉剛走進辦公樓,迎面碰上了劉錦繡。她見到丁曉立即對昨天發生的事表示了極度的關心,低聲問道:“給你改過來了嗎?”

懷疑不是證據,丁曉雖然推斷這么簡單的文章十有八九是劉錦繡作的,但懷疑畢竟是懷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熱心,于是實事求是地說:“還沒有呢,局長說要找人查證一下,我現在正要找局長呢,不知他在不在?”劉錦繡說:“我剛才從他門口路過,看見他的門有一道縫,可能他在辦公室。”然后用表示不平的聲調鼓勵道:“快去找去吧!”

敲了局長的門,一聲“請進”的話語落處,一個神采豁達的四十歲上下年齡的男人出現在丁曉眼前,從他一派誠懇的笑容上,看得出新局長是個坦率干練的人。

新局長好像忘了昨天電話里的一些內容,連丁曉交給她的有關病假的證明材料都沒看一眼,就把一切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實在抱歉,是我的草率,造成了這次失誤,希望你能諒解,我現在就著手給予更正,如果有必要,這件事在什么范圍造成了影響,我就在什么范圍給你恢復。”

局長一味向她道歉,使本來不開心的丁曉變得心平氣和了,因為大凡當領導的,自己不說錯,就永遠都是對,沒有一定勇氣的領導是不會這么坦率地糾正自己的失誤的。丁曉知道他這樣做是怕把別人扯進來,她非常理解,作為局長,只有避開矛盾的焦點息事寧人,如果造成沖突,難免不利于團結。

本來丁曉是想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的,可是既然局長把責任都自己一個人承擔了,她也不便再追究昨天局長在電話里說過的話,她不是糊涂之輩,懂得審時度勢地退避,給領導一個從從容容的臺階,何況局長和她又沒有仇,她要對付的是企圖用暗箭置她于死地的那個人。

回辦公室不久,財會室就通知她去領工資。

工資、獎金等又如數發給她,把她的小挎包都撐鼓了。然而,被人節外生枝地加了一段插曲畢竟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所以回辦公室時,丁曉的臉上還帶著幾分不快。那個接替她工作的年輕人正往計算機里輸數字,見她進來,急忙站起來,指著手里的一沓表格說,再有一兩天,他手里的活就能干完。丁曉意識到是她的情緒讓他誤解自己是沖他來的,覺得人與人之間太容易產生誤解,于是很牽強地做了個笑臉,示意他繼續干他的活,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丁曉原來是回辦公室準備穿大衣回家的,因為和年輕人無意間的尷尬使她又不便于立即就走,便拿起桌子上由小年輕作好了的一份工程地質勘察報告翻了翻,見那份報告作得非常好,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水平要勝她很多。

接下來,丁曉又休了一周的病假。她銷假上班時,已經是春節在即。春節過后,她們的三年聘任合同期滿,新一輪的崗位競爭又要開始了。

事物的規律往往是這樣的,有的人企圖用一些手段讓別人倒霉,殊不知她自己也會為制造某個錯誤或多或少地接受一些懲罰。

新局長剛剛履新上任,就有人誤導了他,使他從此對那個謊報軍情的探子失去了信任和好感。除了日常的瑣碎工作,再不委以什么重要事情。

有人說,多公開的秘密都有不知道的人,多秘密的事也會有知道的人。有一天,終于有口實證實了告丁曉黑狀的人果然就是劉錦繡,而且不僅是說她不上班,還反映了前任局長只給她1萬元的住房補助,卻給丁曉2萬元。

丁曉終于忍無可忍了,覺得這個道德使者太不道德了。因為她們單位過去在住房分配方面一直是以男職工為主的,后來單位蓋了職工住宅樓,就不分男女地享受上級部門撥給的2萬元住房補助。可是上級一年只撥4萬元,這樣局里就限定,每年的兩戶住房補助只能優先給沒享受過住房補貼的職工,無論男女職工,只要夫妻有一方享受過住房改革或是住房補貼的,無論資格多老,都不再享受住房補貼。

丁曉一直和孩子住在人武部的家屬房,自己單位蓋樓后才退回那棟平房,住進了自己單位的樓房。按規定她的情況完全符合住房補助規定的,可是因為劉錦繡利用她的特殊身份,只要領導班子研究住房補助的名單上有丁曉的名字,她就堅決反對,并揚言:只要給丁曉,就得給她。可是經過核實,劉錦繡的丈夫生前享受過住房補貼,而且在高價賣掉住房補貼后的房子搬進樓房后,又在她丈夫單位得了4萬元的住房補助。因此她不符合補助標準,可是劉錦繡的理由是:別人得多少是別人的事,她和丁曉一樣都在一個單位做貢獻,只要給丁曉就得給她劉錦繡,要不然,她們兩個就一個也別給。因為這個,丁曉的住房補助被一年年地拖下來。到實行住房公積金制度時,就剩下丁曉和一個鍋爐工沒得到這筆補助。按理說,已經撥到賬戶的最后一筆住房補助,理所當然地應該歸丁曉和那個鍋爐工,可是由于劉錦繡的不依不饒,局長只好從鍋爐工應得的2萬元分出一半給了劉錦繡。

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不僅鍋爐工為此有意見,單位的其他員工也產生不滿,可是,有什么辦法,天下沒有絕對的公平,所謂的旁觀者正義,也不會為別人的事去得罪人,這件事在人們的牢騷中,也就漸漸地過去了。

讓丁曉想不到的是,劉錦繡搶了別人一半蛋糕還嫌少,竟然還好意思用這件不光彩的事和她比,丁曉心里恨恨地想:一個人連臉都不要了,別的還有什么所謂,對于這種心靈沒有露珠,靈魂里沒有彩虹的人,只要別人好,心里就疼痛的人,想讓她落淚,就得讓她見到真棺材。

轉眼間,春節就過完了。三月一日,競爭人員開始遞交選擇崗位名單,三月九日開始正式述職答辯。

競崗人員一報名,誰要競爭哪個崗位就公開了。

由于有前幾年的基礎,各科室人員已經基本固定下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再履行一下簽署聘任合同就行了。但是有人想換崗或是待崗人員想上崗,就得通過競爭方式來解決。因為崗位競爭不但需要符合規定條件還要有這方面的能力。獅子跳山,猴子爬樹,人們都是根據自己的能力選擇崗位的,所以一旦競上哪個崗位就不會輕易再改變了。

丁曉要競爭辦公室主任的消息,立即就在單位傳遍了。劉錦繡和丁曉立即成了人們的焦點話題。

丁曉被新局長列入另冊,在單位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個中原因,誰都明白個大概。其實,在一個單位共事,同事之間難免會產生矛盾,可是利用非正大光明的手段到領導面前擠兌人就不被人認可了。因此,出了那件事后,人們的心又偏向了丁曉這邊,畢竟背后整人和公平競爭不是一個概念,誰都知道做這種事損人不利己又傷品質,誰和誰既無殺父之仇,又無奪夫之恨,有什么必要出手那么狠呢?

如今勝任多種工作的丁曉,放下自己已經熟套的工作,偏偏要爭劉錦繡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不用說,人們都知道丁曉這回要報上次那一箭之仇了,心里埋怨劉錦繡當初不該犯陰擠兌丁曉,以致引火燒身。

兩個人競爭一個崗位,必定要下來一個,如果丁曉下來,她還勝任其他工作,如果劉錦繡下來,那她不下基層企業就得待崗。而從實力上看,丁曉長于文字工作,且資質條件又都具備。而劉錦繡只是憑多年的工作經驗,雖然有勤勉的精神,可是勝丁曉的可能性卻非常的小。

那幾天,劉錦繡明顯地沉默下來了,每天上班僅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不再到各個辦公室去查崗,也不再嘮嘮叨叨地抱怨,就連中午到食堂吃飯,都是在別人吃完以后她才去,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矯情。

劉錦繡那副神情,人們又于心不忍了,雖然單位里的這個“老祖奶奶”一天嘮嘮叨叨的把人們的神經都搞紊亂了,可是設身處地再為她想想,如果真爭不過丁曉,不說讓她讓出那個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每周只在雙休日到單位做值日工作就讓她接受不了,就是開百分之六十的待崗工資也夠她受的了。于是又有人勸說丁曉,丁曉則是一副破釜沉舟般地斬釘截鐵。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依然沒有人能說服丁曉。人們見慣了丁曉的隨和,現在看她冷著不可調和的臉,任誰的面子也不給,覺得丁曉是有了點錢,變得不通人情了。

說話間,三月九日就到了。

這天一上班,全體員工就到會議室開會。當坐在主席臺前的副局長宣布完了競爭規則后,便開始公布各科室的競爭人員名單。

除了測設室和辦公室,其他科室因為人員沒有變動,很快就通過了述職發言。接下來的是丁曉和劉錦繡進行競爭。

可以說,自單位實行崗位競爭制,這是最激烈的一次競爭。宣布競爭開始前,主持會議的副局長還婉轉地讓丁曉繼續留在測設室,在挽留無效的情況下,競爭開始。

兩個人通過述職,通過資質驗證,在各自均為40分的基礎上,先由職工分別打分。在這10分中,劉錦繡的群眾認可程度折合了8分,丁曉為2分。然后又在劉錦繡累計48分,丁曉42分的基礎上,進行二十分鐘的命題答辯。答辯題目為《你在八小時之外干什么》,副題是《本職之外的工作你干不干》。

十五分鐘的擬稿準備后,先由劉錦繡演講。

丁曉從劉錦繡層次分明,有條有理的闡述中,看出她對辯題是提前有準備的。洋洋灑灑的一大篇,語境明顯地超出了劉錦繡的文字風格。精神大到八小時之外想人類所想,急世界所急,學雷鋒、孔繁森、任長霞等,雖然都是空洞說教,也是屬于時代的時髦語。而且潛詞造句銜接得天衣無縫,雖然不是本質能力的體現,可是從開場白到沿框架闡述,整體結構的組合,內容層次的劃分,又無懈可擊。

丁曉還是第一次聽到劉錦繡這么順暢地道出了全篇,而且聲調和諧,情緒激昂,全然沒有了述職報告時的顫音。

十年磨一劍,看出了她的苦心孤旨。

丁曉的演講,簡潔精練。全篇只有劉錦繡的六分之一長,但通篇有靈,符合實際,喚起了很多職工的共鳴。

這一輪劉錦繡又以17分勝了丁曉2分。

最后進行的是30分的綜合測試。共三道題,每題10分。方法是先由測試者自行選擇卷好放在茶杯里的字條,然后根據字條上寫明的題號,宣讀打開的題簽。

這三道題劉錦繡得6分,丁曉得27分。

最后的結果是丁曉以84分勝了劉錦繡的71分。

競聘結束后,人們陸陸續續離開了會議室。

劉錦繡是第一個離開會議室的。

“砰”的一聲關門聲,讓丁曉的心拘攣一下顫抖起來。

忽然間,丁曉的心因為劉錦繡的離去而出現了一片空白。

其實競爭的意義就是讓你用能力戰勝對手,不管在什么領域,只要形成競爭,就得逼著你非使對方失敗不可,這就是競爭鐵的規律。可是當丁曉真的成了勝利者,才痛苦地發現,她并沒因為勝利感到快樂和安慰,反倒像被掏空了似的處在憔悴和惆悵中。

丁曉剛踏上下樓的臺階,迎面走來的劉錦繡就把一串鑰匙扔給她,然后躲著她,靠墻壁那邊,頭不抬眼不睜地向上走去。

因為毫無準備,鑰匙掉在了樓梯上。丁曉拾起鑰匙,返身又上了樓。

劉錦繡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劉錦繡的目光好像凝視什么,僵立在桌子前發呆,知道有人進屋也沒有一點反應。

丁曉把鑰匙放在桌子上說:“這個等正式交接完再給吧。”劉錦繡還是一言不發地站著。丁曉轉身要出門的時候,又下意識地看了劉錦繡一眼,這時她的眼睛里已經盈滿了淚水。

在丁曉的記憶里,劉錦繡只會放聲地哭,不會默默流淚。而此刻劉錦繡的安靜讓丁曉對她很是刮目相看。然而,她比別人更懂得無聲的淚水是從心底流出的血滴,是從肝膽里淌出的苦汁,是最深的痛苦的一種無聲表達。

雖然國家是負責任的,擇優也不完全汰劣,競聘失敗的人員待崗的前三年還給開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可是三年過后,她重返崗位的可能性卻太小了。

丁曉不是看到別人痛苦就感到快樂的人,往日翹得鼻孔朝天的劉錦繡突然間矮了下來,讓她心里又是別有一番滋味。

丁曉走到大門外,又回頭往劉錦繡那間辦公室的窗子望了一眼,見整座樓房只有她的窗子還開著,知道此時劉錦繡還在辦公室里。忽然間,一種空落落的感覺讓她感到身后的整座樓都凝固在一種冷漠的寂靜中。直到這時,她才痛苦地感到,在她和劉錦繡的這場較量中,她雖勝尤敗。

第二天,在正式簽定聘任合同書的會場上,人們沒見到劉錦繡和丁曉。

劉錦繡不來,可以說在人們的意料中,而丁曉在這種場合缺席,就讓人多少感到有些奇怪。

當局長和所有在場的人都簽完聘任合同后,主持會議的副局長又發布了這樣一個消息:由于丁曉放棄了競爭的崗位,主動要求待崗,辦公室主任的空缺有待于重新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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