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內(nèi)羅畢

從內(nèi)羅畢飛往紐約的大型噴氣式飛機上，杰里米正悄悄地告訴妻子，戴維·拉德之死不可能是自殺。他說，身為一名醫(yī)生，對他的死感到有點內(nèi)疚。

前后左右的乘客都戴著耳機，專心致志地觀看機上放映的電影。因此，沒人聽見他們的談話。

杰里米娓娓講述著那天夜里在蠻荒之地發(fā)生的一切。

“但你為什么感到內(nèi)疚？”德麗絲耳語道。

上午十點鐘，當(dāng)偵探趕到時，傾盆大雨已經(jīng)稀里嘩啦地下了半個鐘頭，像是老天都在為戴維·拉德的死哭泣；而且，整個驗尸期間雨一直未停。

戴維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手槍被插進(jìn)嘴里，拇指則扣在扳機上。子彈射穿了他的頭，槍上卻沒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紋。

同伴弗蘭克告訴警察，戴維晚上一直有裸睡的嗜好。

他們在泰法·魯?shù)路ㄔ憾冗^了最后兩天。清晨，當(dāng)他們乘上飛機，從肯亞塔約莫國際機場起飛時，天依然下著雨。那里的法官及陪審團最后一致裁決，戴維·勞倫斯·拉德自己結(jié)束了生命。

“哦，你知道，”杰里米說，“因為，我們與他有過沖突。”

“那個沖突也是他自己引起的。”德麗絲說。

“即使這樣……”

“他是個令人討厭的家伙。”她說。

德麗絲今年三十二歲，性格溫順，身材苗條，幾乎同杰里米一樣高；淺棕色皮膚配上那雙棕色大眼睛以及烏黑的長發(fā)使她看上去驚人地漂亮。在這次長途旅行中，她把長發(fā)盤在腦后，扎成個圓發(fā)髻，配上那條她在中途買的咔嘰布短褲和帶有很大下擺的咔嘰布夾克衫，顯得十分性感。今天，為乘坐飛機回家，她特意換上牛仔長褲和寬松的棉布針織套衫。

德麗絲比杰里米整整小二十歲。

杰里米從未想到，他倆年齡上的差距在外人眼里會是個問題，尤其是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他知道，雖然自己并不是個英俊男人，但還相當(dāng)不錯，灰色的鬢角、高聳的鼻梁……接近完美的舉止和莊重的風(fēng)度。他是個謙和的男人，而且，一點也不認(rèn)為自己——《紐約》雜志評價他—— 是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雖然承認(rèn)自己是個好醫(yī)生，但是，最好的？他肯定，自己不是。在個人生活和工作方面，他始終抱定一個宗旨：“不做任何傷害他人的事。”

但是現(xiàn)在，戴維·拉德卻死了，不是嗎？

“死在他自己手里。”德麗絲提醒他說。

“是呀。”

“那你為什么感到內(nèi)疚？”

“你該去看看他。”

“有什么稀奇？”

“但是……”

“醫(yī)院里有的是死人，你還沒有見夠？”

“他可不一樣。”

戴維·拉德裸體、仰面躺在停尸房的床上，那把槍口直徑九毫米的手槍還放在他嘴里，枕頭、床上到處都是血……

“他的死絕不是因為受到壓抑從而產(chǎn)生悲痛造成的，德麗絲。那是……放縱的結(jié)果。頭蓋骨和后腦都不見了，子彈也炸裂了他的眼球。真可怕。”

“我想象得到。”

靜默了好一會兒，坐在德麗絲左邊的那個人——挨著過道——半戴著耳機已經(jīng)睡著。震耳欲聾的鼾聲幾乎把另一個耳機里傳出的聲音都弄模糊了。

“我只希望什么事也沒……”

“我和他本來什么事也沒有。”德麗絲說。

“……我指的是我。”

“那會怎樣呢？”

“不知道。”

“你的警告對他根本不起作用，杰里米。”

“我知道。”

“他是個很令人討厭的家伙。”

“我知道。”

“從一開始就讓人厭惡。”德麗絲說。

“嘿、嘿、嘿，”戴維說，“我們這里什么都有！”

這是他對游客們說的第一句話。

游客同弗蘭克·多波斯正站在為未來八天旅行準(zhǔn)備的帳篷外。弗蘭克——就是昨天傍晚在內(nèi)羅畢機場上從眾多旅游人群和探險隊的混亂中拉出他們，領(lǐng)他們?nèi)プ★埖辏裉煲淮笤缬掷纤麄儯坏里w往瑪拉的那個人。杰里米猜想，弗蘭克·多波斯頂多不過四十歲。他看上去很健壯，下巴上那極富冒險精神的胡髭使他更具備倫敦酒吧經(jīng)理的氣質(zhì)了。

露營地駐扎在瑪拉河岸邊，緊靠著一個森林。這條渾濁的河蜿蜒穿過廣袤的曠野，將狩獵區(qū)和禁獵區(qū)一分為二。河馬懶散地待在水里，鱷魚則在樹叢繁茂的岸邊曬太陽。這么接近鱷魚實在令杰里米擔(dān)心——帆布帳篷營地離正張著大口曬太陽的鱷魚不到五十米。

“到二十一世紀(jì)，這兒就是我們的家啦。”弗蘭克說。

他指著一個三十英尺長的帳篷給大家看，里面放著兩張小床、一個衣柜、兩把折疊椅和一個小圓桌。帳篷后約五英尺的地方設(shè)有一個單獨圍起來的廁所，左邊則是簡陋的淋浴棚。一切都是帆布制成的，根本稱不上什么金碧輝煌的宮殿，甚至也不像《都博斯·拉德旅行手冊》里描述的“舒服的住宿”。

“嘿、嘿、嘿，我們這里什么都有！”

大家一聽見這個洪亮的聲音，全都轉(zhuǎn)過了身。

為了顯示自己雄性的強健，戴維·拉德特意穿著一條緊身的咔嘰布短褲，前面鼓起一個十分顯眼的包。他上身著短袖咔嘰布襯衫，有意暴露出強壯的胳膊。外衫則是一件射擊背心，背心上繪有獵槍和幾個圓圈。他足有六英尺高，由于經(jīng)常暴露在陽光下，皮膚呈古銅色。一個手槍皮套掛在右臀部后，里面裝著一把槍口直徑長九毫米的手槍。

“嘿、嘿、嘿，我們這里什么都有！”

杰里米挺喜歡這種孩子氣的歡迎詞——戴維可能也就二十七歲——他并未直接、有意在德麗絲面前炫耀和賣弄。

“戴維，”弗蘭克說，“請來見見帕默先生和夫人。”

“你好！”杰里米說著伸出了手。

而戴維卻一把抓住德麗絲的手，深情地望著她足有一刻鐘之久，激動地說：“我太高興了，帕默夫人。真是太高興了！”

這種出其不意的舉動令德麗絲好一陣慌亂，她趕緊抽回了手，連臂膀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游客里的另一對伴侶是明尼蘇達(dá)州人，他們自我介紹說是勞·坎特里和海倫·坎特里。勞是個建筑商，海倫在明尼蘇達(dá)州公共圖書館工作。杰里米猜想，兩人都快四十歲了，有點超重。海倫熱愛記筆記和攝影，回家后，那些常是她在圖書館同事中間的話題。勞說，他更喜歡去拉斯維加斯，但海倫總把他拉去與自己意愿相反的國家。去年他們?nèi)チ诵聨變?nèi)亞的巴布亞，天知道，明年會去什么地方。

晚飯后，他們圍坐在一個大火堆旁，眺望著無垠的曠野、火花升騰外的黑暗。頭頂上是布滿星星、深藏著無窮奧秘的巨大天空。他們還能依稀看見正在營地周圍巡邏的馬薩伊人的衛(wèi)兵，個個手里提著長矛。

“夜里，所有動物都會去哪兒呢？”海倫驚奇地大聲說。

戴維從他的椅子旁抽出一個大火把，懶洋洋地舉起來，然后，在地上畫了一道線，接著又畫了一個圈。

眼睛——

那邊有眼睛。

黑暗中一雙眼睛在閃爍。

那雙眼睛正盯著火，盯著這個營地。

“啊，天哪！”德麗絲叫道。

這聲音令杰里米忽然意識到，他們的安全以及幸福——他們實實在在的生命——完全依賴在這兩個陌生導(dǎo)游的說教上。

戴維露齒而笑，突然，他把火把扔進(jìn)火堆。

“別害怕，德麗，”他說，“有我在這兒保護(hù)你。”

“杰里米？”她小聲說。

“嗯？”

“你沒睡著嗎？”

“沒有，親愛的。”

杰里米聽見，離他們帳篷不遠(yuǎn)的地方有哭喊聲以及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的隆隆聲，時而很遠(yuǎn)，時而很近，真可怕。

“他怎么啦？”她小聲說。

“誰，親愛的？”

“那個高大的白人獵手。”

“他剛才不是挺友好？”

“我不需要朋友。”她說，“他的意思是他要來照顧我？讓他照顧海倫·坎特里吧，如果他真想關(guān)心人的話。”

帳篷外又傳來不明物發(fā)出的隆隆聲。

“你聽見了嗎？”她問。

“聽見了。”

“那是什么？”

“可能是馬薩伊的衛(wèi)兵吧。”

他們靜靜地躺在小窄床上，警覺地聽著。

“我感到要被完全曝光了。”德麗絲說。

“是的。”

“你呢？”

“也是。”

“害怕，我感到害怕。”

“是的，我也害怕。”

他們結(jié)婚剛?cè)齻€月。當(dāng)妻子奧莉西亞死時，杰里米認(rèn)為，他可能永遠(yuǎn)不會再接近女人了。后來，也就是兩年前，在加勒比海的一次醫(yī)學(xué)界集會上，他遇到了德麗絲，那時她正單身一人住在飯店里。

“我能到你床上來嗎？”她輕聲問。

“可以，來吧。”

他聽見她在黑暗中摸索發(fā)出的瑟瑟聲，又聽見她在鋪著防潮布地上的腳步聲。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杰里米的小窄床，在他身邊慢慢躺下并蜷縮在他的臂彎里。隨后，帳外又響起低低的隆隆聲。

“又響了。”她小聲說。

他們細(xì)聽著。

在黑暗中，任何一個細(xì)微的聲音聽起來都很大。因為，這里太安靜了。

再次響起的隆隆聲，現(xiàn)在就在帳篷外邊飄動。

“有人在度蜜月。”德麗絲說。他倆都笑了，他倆就像黑夜中兩個恐懼的孩子。

營地旁停著兩部敞篷的輕便汽車。

弗蘭克駕駛一輛，戴維則駕駛另一輛。坎特里夫婦覺得弗蘭克是兩個白人獵手中最有經(jīng)驗的一個，于是，早飯后兩人早早地坐進(jìn)他車?yán)铮樕蠏熘匀瞬煊X不到的微笑。

“想來點刺激的嗎？”戴維問德麗絲。

于是她和杰里米爬上車的后排座位。杰里米大聲問：“動物會不會撲進(jìn)來？”

“不用擔(dān)心，醫(yī)生。”戴維說，“你們坐好。”

車駛出營地。營地員工們開始把河里的水提到做飯的帳篷附近，同時要為淋浴棚的帆布袋加熱水。正像杰里米猜想的那樣，他們只有到晚上才能淋浴，即晚飯前。為了早晨能夠盥洗，男侍應(yīng)生會把熱水倒在睡覺帳篷外的水池里。

所有睡覺的帳篷——為導(dǎo)游和旅行游客搭建的——都安置在營地外的一個角落里，彼此相隔不到五碼（一碼合三英尺）。吃飯的帳篷設(shè)在營地中央，做飯的帳篷安置在較遠(yuǎn)的一頭，那里離河最近。營地里還有一個弗蘭克稱做“圖書館”的小帳篷，那里面裝滿有關(guān)非洲的圖書。他們駛出營地時，帳篷里兩個做飯的男人正在剝動物的皮。

“那只黑斑羚是為今天晚飯準(zhǔn)備的。”戴維說，他的車在弗蘭克的車后面蕩秋千，“嘗過黑斑羚肉嗎，德麗？”

“沒有。”她說。

“簡直美極了，我敢打賭，這里有很多你從未嘗過的美味。”說著，他扭過頭看著她笑。

“你知道，”她說，“抱歉，沒人叫我德麗。”

“嘿，對不起，”他說，“我以為那是你的名字。”

“我妻子的名字是德麗絲。”杰里米說。

“德麗絲，記住了，醫(yī)生。”戴維邊說邊在后視鏡里沖他擠擠眼。

“我希望你別叫我醫(yī)生，那是醫(yī)院里的稱呼。”

“對不起，伙伴們。”戴維說，“咱們來這兒是為尋樂子的，對吧？”

杰里米當(dāng)內(nèi)科醫(yī)生的那些年，只接生過一個嬰兒，而且，那時他在紐約市的貝絲·伊茲爾勒醫(yī)院只是個見習(xí)醫(yī)生。今天，在瑪拉這塊死亡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曠野上，一只幼黑斑羚卻在他們眼前降生了。

母黑斑羚使勁兒把它的新生兒從盆腔里擠壓出來。母黑斑羚舔干凈那只小黑斑羚后，他們的車在離它不到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它抬起頭，長長的耳朵開始抽動，鼻孔也囁嚅不止，他們清晰地看見它濕淋淋的鼻子。令他們極其驚奇的是，它立起來，離開了新生兒。

“很可能會有印度豹出來獵食。”戴維說，“這位母親明天才會來看它。最好、最安全的就是現(xiàn)在不要引起它的注意。”

吃晚飯的時候，德麗絲還在擔(dān)心那只幼黑斑羚。

“這位母親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它嗎？”

“噢，當(dāng)然知道，”弗蘭克說，“另外，幼黑斑羚有兩三個月都不會有任何氣味。那些食肉動物就不會……”

“哦，”德麗絲說，“請別提那些食肉動物。”

“它會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親愛的。”海倫胸有成竹地說，并輕輕地拍了拍德麗絲的手。

“它是這么惹人憐愛，”德麗絲說，“我真想把它抱回來。”

“然后，就把我拋棄了？”戴維笑著說。

大家在桌子旁頓時緘口無語。

“我也要找一只可愛的寵物。”戴維接著說了一句。隨后，海倫和勞開懷大笑起來，他們認(rèn)為這只是個玩笑。

戴維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像個帥氣陽光的大男孩。

大家誰也沒有講話。

戴維舉起葡萄酒杯，用一種無言的祝酒詞沖桌子旁的每個人都繞了一圈。

“你家里有小孩嗎？”弗蘭克試圖轉(zhuǎn)換話題，緩解氣氛。德麗絲猶豫著沒有講話。

“我們九月剛結(jié)婚。”杰里米說。

“真的？”海倫驚訝地說，“勞，你聽見嗎？他們是新婚。”

“事實上，這是次后補的蜜月旅行。”德麗絲解釋道，“秋天那會，我走不了。”

德麗絲把杰里米的手拉到桌子上，輕柔地握著。

“哦，多甜蜜啊。”戴維說。

德麗絲害怕半夜上廁所，因為，她必須走過五英尺的開闊地，才能到達(dá)這個原始的地上茅坑，而且，不管有沒有帶著長矛的馬薩伊人衛(wèi)兵入侵，她都害怕營地周圍轉(zhuǎn)悠的黑夜殺手。杰里米通常在睡覺前陪她上廁所，站在小帆布圍墻外等著她。完事后，再同她一塊回來。

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帳篷或許還能有點個人隱私，他們小聲地交談著。這是他們在野外的第二個夜晚，但已意識到，只有在帳篷里、淋浴棚里、茅廁里，才能保護(hù)他們的隱私。

“他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德麗絲小聲說。

“是的，我也是。”

“他的話聽起來很別扭。”

“對。”

“那是我引起的嗎？”

“當(dāng)然不是。”

“或許，我不該穿短褲。”

“親愛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什么時候都行……”

“我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杰里米，也不想聽他說那些下流的話……”

“噓，噓。”

帆布墻單薄得令人恐懼。無論什么時候，它們都會無定向地亂動。哪怕是最輕微的風(fēng)沙沙地作響，杰里米甚至都會以為是一只獅子在摩擦身子。

“我感到不安全。”

“是。”

“我的意思是，我們在營地中間……”

“蠻荒中間。”

“原以為他們到這兒來會保護(hù)我們，而且肯定……”

“是。”

“但是，正好相反，他一直盯著我！”

他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想回家嗎？”杰里米問道。

“我們能怎么辦呢？”

“我只對弗蘭克說，我們想離開。”

“你知道，他不會退我們錢的。”

“我知道。”

“有個‘不退款’的條約……”

“我知道，不就是一點錢嘛，德麗絲。”

她點點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就這樣定了，不要錢了！”

“好，就這樣定了！”

“杰里米，我說得對嗎？他是個真正的……”

“是，他就是。”

他聽見她在黑暗中憂慮的嘆氣聲。

“咱們看看明天會怎么樣。”她說。

他們聽見，遠(yuǎn)處曠野發(fā)出可憐的動物被猛獸撕成碎片的聲音，凄慘的尖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兩輛車并排停了下來。

不遠(yuǎn)處，一對印度豹正追獵一群野獸。

弗蘭克支起了露營椅，大家可以通過望遠(yuǎn)鏡觀看這場追殺。

“這周的晚上，我們就能吃到野獸了。”戴維對德麗絲說，“我會請那個廚師為你特別準(zhǔn)備一份。”她沒有說話，他仿佛自問自答地又說，“謝謝，戴維，你真是太好了。”

“我們?yōu)槭裁床荒茈x它們再近點？”海倫問。

“那會嚇跑野獸的。”弗蘭克解釋說，“我們來這兒不能攪亂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

“我理解不了你說的話。”海倫說，“我只知道，我來這兒是度假的，娛樂的。”

“對不起，無人能辦得到。”弗蘭克說。

就在那一刻，從另一個地方開來的車在離印度豹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們坐在車?yán)镬o靜地觀看。

“他們怎么辦得到？”海倫撅著嘴問。

“不那么做是對的。”弗蘭克說。

“我同意她的意見。”德麗絲說，“我們應(yīng)該再近點。”

“如果你想再接近這些食肉動物，”戴維說著朝她傾過身子，實際上是趴在她耳邊悄聲說，“找一天清晨，我?guī)闳ァ！?/p>

德麗絲緘口不言。

晚飯前，他們背對著旺盛的火堆坐著，面朝星空下的曠野和遠(yuǎn)處看不見的無數(shù)“眼睛”，喝著戴維和弗蘭克稱做“無業(yè)游民”的飲料。戴維在火堆邊拾起一根火棍，扔到火堆上。然后，他走到杰里米和德麗絲并肩坐的地方，拖過一把椅子緊挨著德麗絲的右邊坐了下來。靜靜坐了片刻，他朝德麗絲傾過身子。

“你什么時候想去看那些食肉動物？”他耳語道。

“我不想去。”德麗絲說。

戴維聳聳肩。

“這個特殊服務(wù)是保密的，甜心。”說著，又故意笑笑。

“明天晚餐，我們就能吃到新鮮魚了。”弗蘭克宣布道。

“世上最好的魚。”戴維接著說。

“世上最大、最新鮮的淡水魚。”弗蘭克說。

“尼羅河的河鱸。”

“克里斯會大清早送到這兒……”

“克里斯是誰？”海倫問。

“我們隊的駕駛員。”弗蘭克說，“就是他把我們送到這兒的。”

“禿頭、藍(lán)眼睛的那個？”勞問。

“對，那就是克里斯。我們應(yīng)該九點或九點半到達(dá)維多利亞湖，在魯辛格島上的飯店共進(jìn)午餐，然后再到水上，下午返回。”

“把魚做好，”戴維一邊說著，一邊舔舔他的嘴唇，狡黠地對德麗絲說，“美味，那味道真是美極了。”

死一般寂靜的黑夜里，杰里米和德麗絲正悄悄地收拾行裝。到瑪拉來他們沒帶多少東西，每人一個袋子，因此，很快就收拾停當(dāng)。

他們決定第二天吃早飯時對弗蘭克和他那個討厭的同事說，他們要離開這里。弗蘭克必定會提出異議，他們剛出去三天，即使看到了許多動物的廝殺，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大家都還沒有真正認(rèn)識世上的三強，雖然已見過印度豹、美洲豹和獅子——很多獅子，但事實上，它們到底能跑多快，他們見過了嗎？給自己留個機會吧。

杰里米將解釋，他們不習(xí)慣這里的居住條件，想在魯辛格島上的飯店里登記，在那里住上幾天，然后返回內(nèi)羅畢……

弗蘭克必定會提醒他們，旅游費是不退的。

杰里米則說，是，我們知道。但是，我們已作出決定。

到他們把煤油燈再次加亮?xí)r，杰里米又復(fù)述了一遍早已準(zhǔn)備好的話。一復(fù)述完，德麗絲就情不自禁地為他精彩的推托之辭鼓起掌來。

他們小聲咯咯地笑起來，像是兩個愚蠢的午夜竊賊。然后，一塊睡到床上。

第二天早晨，德麗絲睜開眼睛看見身旁的丈夫就大吃一驚。“天哪，你怎么啦？”

杰里米照著鏡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眼腫脹起來，而且足有高爾夫球那么大。他認(rèn)為，極有可能是什么昆蟲——像是蜘蛛——在夜里叮咬的，于是趕忙在旅行袋中找出藥用箱。箱子里裝有泰諾、塞克諾、暈船、腹瀉、便秘藥丸，還有橡皮膏繃帶和無菌紗布卷。他找到酒精棉球，擦抹腫眼，然后，又用軟膏敷上。

他用鏡子照照自己，心想，看來是這里的環(huán)境改變了自己。

一切準(zhǔn)備均已做好。飛機一到，他們就從這里走出去，離開瑪拉，離開內(nèi)羅畢，離開肯尼亞，離開非洲。

他沖自己的怪相咧嘴笑笑，隨后，又趕忙避開，因為這只眼睛已受到嚴(yán)重傷害。

孰料，吃早飯時，弗蘭克突然宣布道：“我們今天去不了維多利亞湖了，這周其余幾天也不行了。”

“但這是旅游的一部分呀。怎么能說停就停？”海倫說。

“是的，我知道，我們會依照合同理賠此次旅游的錢。我剛才用無線電同克里斯聯(lián)系……”

“我就是專為釣魚來的。”勞說。

“抱歉，飛機上的燃料線路出了問題，不得不開進(jìn)修理廠。他說，周末才能修好。那時也是我們該返回內(nèi)羅畢的時間啦。實在抱歉。”

“那么，再找一架飛機。”杰里米說。

“不行，我找不來。”弗蘭克說。

“怎么找不來？”

“那些出租飛機的價錢十分昂貴，他們要按全程價格收費。我和克里斯有約定，我不得找另外的公司……”

“你說，你們會理賠。”海倫提醒道。

“是的，但……”

“所以，可以用理賠的錢去租別的飛機。”杰里米說。

“不行，那是被禁止的，抱歉。沒人可以那么做。”

“看來，我們要在這兒耽擱一段時間了。”戴維幸災(zāi)樂禍地偷偷笑著。隨后，他聳聳肩，用叉子刺進(jìn)盤中的雞蛋里，蛋黃就像染料一樣流出來。“我們只有自尋其樂啦。”他說。

一對長頸鹿在吃荊棘樹。

三只巨大的鷺鷹蠻荒之地的上空來回盤旋。

突然，一只幼象從它母親粗壯大腿后面沖出來，攻擊他們的車，就像一頭未被閹割過的公牛發(fā)出喇叭般的嘶鳴聲，然后又跑回去，躲在它母親身后。

高雅、有冠毛的鶴正展開它的翅膀，滑翔到離他們幾英尺的地方后停下來。那里有一群好望角野牛，好像極不滿意似地陰沉著臉。

但是，無論這個世界多么精彩，總有無休止的邪念隱藏在戴維·勞倫斯·拉德身上。

離車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一對獅子正在交配。在這個草原上常能遇到交配中的獅子。它們的動作十分激烈，常會崩潰般倒在地上，然后，再次瘋狂。它們這樣的行為大約要連續(xù)重復(fù)上千次。

“嘿，那才是生活！”戴維說著轉(zhuǎn)過身子沖德麗絲齜牙咧嘴地笑。

轉(zhuǎn)眼已過去四天，德麗絲對他的挑逗始終裝作不知。

像馬薩伊的女人一樣，她們昂頭、挺胸走過瑪拉到鄰村購買生活必需品。表面上看，她們絲毫不受悄悄跟蹤她們的食肉動物的威脅。德麗絲對戴維的威脅也佯裝不知，她堅持著，時時警惕著，直到使它完全成為不可能。

那天下午，坎特里夫婦搶先登上弗蘭克的車。坎特里夫婦似乎也不大滿意這次旅游，而且有些討厭戴維野蠻地追求女性的方式。但是，當(dāng)他們看見一棵樹上安然地睡著兩只美麗的美洲豹，而且，不到十分鐘，又目睹六只母獅子悄悄跟蹤一群野牛，并相互配合很快咬死一頭巨大的好望角野牛時，又異常興奮起來。

“一只龐大的獵獲物！”勞大聲地說，“我們其實正在觀看一場絕無僅有的追逐殺戮！無力攻擊的只有逃跑。”

接近傍晚，他們沿著深池塘邊上的小徑慢慢走著。前一天早晨，他們曾在那里觀看河馬涉水行進(jìn)，彼此在水里調(diào)情的樣子。踏著弗蘭克說的一只美洲豹的足跡行進(jìn)，杰里米建議，走開闊的周邊會更明智。但弗蘭克保證說，他們極其安全。因為他帶著一支威力很大的來復(fù)槍，槍上還帶著一個望遠(yuǎn)鏡。戴維，當(dāng)然，自己也有槍。

他們排成單行行進(jìn)。

弗蘭克領(lǐng)頭，來復(fù)槍緊緊地握在手里，身后跟著海倫，再后是德麗絲。德麗絲后面是戴維，再后面是勞。最后是杰里米，他緊張地看著小徑的兩邊，豎起耳朵，警惕著每種聲音。

突然，前面的德麗絲立定在路上，不走了。

她轉(zhuǎn)過身使勁瞪著戴維，然后急忙往回走過戴維，走過勞，走到杰里米身后。

“怎么了？”

她蹙眉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回來，他們單獨待在帳篷里，她才跟杰里米說出路上發(fā)生的事。帳篷外邊，天空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非洲草原上落日余暉帶來的美麗景致。

“他摸我。”她怯怯地小聲說，“他把手伸進(jìn)我的大腿里面。”

“我要去和他談?wù)劊　苯芾锩琢⒖虘嵟靥饋怼?/p>

“小心！”她的話還未落音，杰里米已經(jīng)發(fā)瘋似地沖出帳篷。

變化莫測的天空下，兩個男人的輪廓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

勞·坎特里右手拎著個酒瓶，仍然理解不了親眼目睹的殘忍殺戮。等不到回家再給朋友們講述他拍攝的電影，就一個人開始在那里嘮叨個不停。戴維似乎在專心致志地聽他講故事，一邊微笑，一邊把木頭扔到每夜都要點燃的柴堆上。當(dāng)杰里米堅定地走過來時，曠野上突然傳來一陣陣小貓叫春似的聲音。

“這究竟是什么聲音？”勞問。

戴維把一根木頭扔到木材堆上，諂媚似地說：“可能是哪個小獅子想要占據(jù)老雄獅的位置。這個家長正在讓它知道，那是不行的。”他用穿著靴子的腳把一根木頭狠狠地踢進(jìn)柴堆里，“但是，最終這頭小獅子會成功的。它在那兒咆哮、爭搶本該屬于它的一切，遲早它會接管政權(quán)。”他彎腰蹲在柴堆前，點燃火柴，火苗慢慢攢集成火焰。他抬起頭，直直地盯著杰里米的眼睛。“你一定會走上這條路的，帕默醫(yī)生。”他說。

戴維眼里露出明顯的挑戰(zhàn)神情，好像在說，我摸了你妻子，你能怎么樣？而且，我還會再摸。

杰里米氣憤地瞪著那雙眼睛。他想，你比我年輕二十五歲，身體健壯。而且，槍套里還裝著手槍。

但是……

“我得看看我的新娘，晚飯見。”勞說著慢慢地朝他的帳篷溜去。

火焰高高躥起，呈現(xiàn)出想象不到的紅色、黃色和橙色，看似點燃了整個夜空。

沒有其他開場白，杰里米開口就說：“遠(yuǎn)離我的妻子！”

“什么？”他臉上閃出一副驚訝的神色。

“你的注意力是有害的，也是多余的。你使我們兩個都不愉快……”

“嘿，醫(yī)生，退后點，小心燒著你。”戴維說著，揚起手揮舞了一下，仿佛在抵擋突然來臨的陣風(fēng)，“什么注意力？”

“戴維，我一點不喜歡你的胡言亂語，說實話，”杰里米說，“如果你再摸她……”

“摸她？你……”

“離她遠(yuǎn)點，戴維！別坐在她旁邊，別跟她無話搭話，別對她有任何性暗示……”

“性，耶穌！”

“讓你身上那個魔鬼離開她！”

杰里米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瞥見勞·坎特里停在他帳篷前，轉(zhuǎn)回身看著他們。

“你認(rèn)為你能得到嗎？”杰里米壓低聲音說。

戴維什么也沒說。

“我說清楚了嗎？”

“啊，當(dāng)然，醫(yī)生。”戴維說著笑起來。

杰里米坐在帳篷外的走廊上，一直沉默著。這時，德麗絲赤著腳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她著一件白色長袍，手里拿著白色肥皂盒。

“你跟他說了嗎？”她問。

“說了。”

“他明白嗎？”

“我想他明白了，我希望他能明白。”

她搖搖頭。“但愿我們不會再遇到這種事。”

“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他說。

“這是我平生過得最糟的一周。”

“是的。”他說。

她彎腰吻了吻他的面頰。“我非常愛你。”

“我也愛你，親愛的。”

她又一次吻他。“我去洗個澡，”她說，“給我弄點喝的，行嗎？”

“你想要我一塊來嗎？”

“不必，我挺好，天還很亮。”她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幾步，又返回來，用手輕撫他的面頰。“你還好嗎？”她關(guān)切地問。

“是，”他說，“我很好。”

她點點頭。

“我為此討厭他。”她說。

“我也是。”

“但很快就會過去的。”她重復(fù)著他的話。

“是的，很快，親愛的。”

他坐在椅子里，盡力使自己全身放松。

“要杜松子酒或滋補酒嗎？”

“什么都行。”德麗絲說。

杰里米站起身來，朝吃飯的帳篷走去，火焰噼里啪啦、嘶嘶地響著。戴維久久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烈焰，異彩紛呈的日落猶如黃銅樂器里奏出的交響樂。

德麗絲朝后面走去，她走過五英尺左右的空地，到了淋浴棚。在棚里，她脫去長袍，把噴頭掛到鉤子上。

德麗絲站在木制的鋪板上，打開開關(guān)淋濕身子，接著往身上打肥皂，很快她身上就布滿了肥皂泡沫。當(dāng)她正想去夠那個開關(guān)來沖洗身子時，淋浴噴頭突然掉轉(zhuǎn)了方向。

“嗨、嗨、嗨，”戴維小聲地嬉笑著，“我們終于到一塊兒了。”淋浴棚圍墻被他完全揭開。

“走開！”

“對不起，我以為這個棚子沒人。”

“走開！”

“你當(dāng)真不想和我在一塊嗎？”說著，他伸手撫摸她的乳房。一時間她被嚇得六神無主，叫不出聲來，只好順勢抓起肥皂盒擲過去，正好砸在他的臉上，擊中了那人的眼睛。他只好縮回了手。“晚飯見。多美的奶頭。”說著，咧嘴笑著放下帆布墻。

德麗絲驚懼地站在那兒，猛吸一口氣強忍著啜泣。最后，她用水迅速地把身子沖洗干凈。

當(dāng)她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告訴杰里米時，杰里米只是點點頭，既沒講話也沒有任何表示。

那天晚飯，廚師端上了少有的野味。

“世上很多人比喜歡牛肉還要喜歡它。”戴維說，“我特地請廚師為你準(zhǔn)備的，德麗絲。”她沒有說話。他又像通常那樣，自言自語道：“哦，謝謝你，戴維，你真好。”德麗絲試圖躲開他，換到桌子對面，坐在弗蘭克和勞之間。

海倫提議玩?zhèn)€游戲。

這個游戲是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一個形容詞。

已喝得不能再喝的弗蘭克立即響應(yīng)說：“無畏的弗蘭克。”

“幸運的勞。”勞接著說。

“快樂的海倫。”

德麗絲猶豫片刻，終于說：“厭倦的德麗絲。”

戴維還一直在喝著酒。

“雄壯的戴維。”說著，舉起葡萄酒杯對著德麗絲，默默向她祝酒，然后，又扭過頭公然地沖杰里米咧嘴笑。

杰里米抬起頭，冷冷地盯著戴維的眼睛。“靜默的杰里米。”說完，大家爆發(fā)出笑聲，因為，誰也沒弄懂他的意思。

“繼續(xù)呀，伙伴們。”弗蘭克說，“在自刎前，我們先把床安置好。”

凌晨兩點，馬薩伊人拉響了警報。弗蘭克沖進(jìn)杰里米帳篷喊道：“帕默醫(yī)生，快來！出事了！”杰里米安慰德麗絲，叫她安心睡覺，不用起來。

雄壯的戴維把自己九毫米的手槍放進(jìn)嘴里，子彈射穿了他的頭。

電影結(jié)束了。大型噴氣式飛機的頭等艙變成了臨時的休息艙。在黑暗中，杰里米和妻子繼續(xù)耳語著，他們的頭并在了一起。

“弗蘭克認(rèn)為他可能是喝了太多酒。”德麗絲說。

“可能。”

“那天晚上，他肯定喝得太多了。”

杰里米什么也沒說。

“或許，他不愿意用其他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身上的那個惡魔。”

“或許不是。”杰里米說。

“不管怎么說，都結(jié)束了。”她說，“現(xiàn)在，一切全部被拋在我們身后了。”

“對。”杰里米說，“現(xiàn)在，全被我們?nèi)拥搅松砗蟆！?/p>

他輕輕地握著德麗絲的手，把嘴貼近她的耳朵。“德麗絲，事實上，他沒喝多。”

“不，他喝多了。”她小聲說，“你沒看見？”

“我后來去他帳篷里，把槍塞進(jìn)他嘴里，用他的拇指扣響扳機，德麗絲。”

妻子驚訝地盯著他。在這個黑暗的客艙里，她的眼睛越睜越大。“怎么可能？他那么強壯。”

“……他被麻醉了。塞克諾，兩百毫克。”

“你說什么？”

在安靜的客艙里，她輕細(xì)的聲音忽然變成尖尖的嘶嘶聲，和飛機引擎發(fā)出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

“在他的葡萄酒里，”杰里米小聲說，“紅色的兩大滴，足能完全摧垮他身上那個雄壯的惡魔。”

緘默片刻，德麗絲笑著說：“很好。”

責(zé)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