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敢夸口不患癌癥,癌基因潛躡于人體細胞,隨時伺隙攫人性命。世界衛生組織預測,惡性腫瘤將成為21世紀人類的第一殺手。中國每年新發癌癥病例居世界首位,癌癥患者發病率為5‰~10‰。年發病例數160萬,死亡人數130萬。這組數字仍以每年3.1%的速度在增長。當奪命災星突然降臨的時候,驚魂失魄,束手待斃嗎?還是生寄死歸,醫患同德,重新點燃如紅花怒放的火炬,演繹出一個個奴隸角斗士起義般獲取自由的故事?
在這個世界上,人所處的絕境,很多情況下,都不是生存的絕境,而是一種精神的絕境;只要你不在精神上垮下來,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把你擊倒。
———馬丁#8226;加德納
一
那時候我身上插著幾條管子,被牢牢地捆住四肢縛在病床上。目光透過頭罩上的孔洞無助地仰望著屋頂,呼出的每一口熱氣都悶在頭罩里揮之不去,使我大汗淋漓。我開始有一些為不久前的固執擔憂了,科學發展到了今天,難道人的命運依然仰仗于祈禱神明?
2003年10月,因為春夏之交SARS病毒的肆虐,春天的干部體檢推遲到秋天進行。這一年我主持的刊物正在改版,雖然它僅是一本區域性的專業學術刊物,但是從自己的年齡考慮,我把它作為幾十年工作生涯中的最后沖刺,我耳邊每天都有一個聲音在回響———創新是民族進步的靈魂。我給我和同事們確定了難以企及的坐標,朝著《National Geographic》(《國家地理》)的方向努力。我想擴大刊物的影響,使它受到更多讀者的青睞,不讓它的路越走越窄。我做事一向不遺余力,那時候編輯部里嚴重缺員,除了吃飯和每天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所有的時間我都消耗在辦公室里。至于健康,我認為根本毋需擔憂。雖系一介書生,可我體質甚佳,長年累月不生病,神鬼也奈何不得。幾十年歷經風雨坎坷,身體一直如銅澆鐵鑄一般。
體檢做得很詳細,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新增加了CT顱腦檢查。我的麻煩便從這里開始了。
次日早晨上班,電力總醫院干檢科打來電話,要我當日立即再去做核磁共振(MR)復查。我說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那邊護士小姐不依不饒,聲稱要對我的健康負責。我不應允,手機就一上午響個不停。我哭笑不得,好生煩躁,好生感動,只得應允。
下午到了醫院,先注射一針增強造影劑,再做核磁共振。昏暗中一通丁零咣當,從機器上爬下來忙問醫生,出了什么問題?醫生很年輕,講話吞吞吐吐,說現在不能告訴你,等神經外科辛主任和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的專家會過診,明天你來取片子拿檢查報告單時再說。我央告她,明天我要去承德開會,先告訴我個大概吧!她說你還想出差開會?那可不行!我說會議是我一手召集的,自己不露面怎么交代?請您告訴我復查結果有幾種可能性,思想也好有個準備。她笑笑說,沒事兒,你回去吧!該吃吃該喝喝!這話顯然不是吉兆,我還能放心么?托朋友打聽,他們說,做核磁共振的年輕醫生從眼科調過去才一個月,沒準兒還弄錯了呢。我知道,對于危重病人,比如癌癥患者,實情假說是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老規矩。有順口溜說,又瞞又騙,多活幾年;告訴真話,立馬玩兒完。以前機關體檢,查出癌癥患者,不出兩年都死光了。后來的事實在人們心中形成了這樣一個悖論:不查出來平安無事,一旦查出來,就離閻王不遠了。
我活了50年,從來沒有與神經外科打過交道。神經外科是什么地方,以前真是想也不要想。這回知道了,神經外科就是腦外科。大腦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人的冷、熱、痛、癢,輕、重等感覺;動、止,哭、笑,方向、平衡等活動;思想感情、記憶力、分析綜合的思維能力都離不開大腦及神經。人的大腦如同一個接受信息、發號施令的指揮中心。神經遍布全身如同上傳下達的電訊網絡。而在椎骨腔內的脊髓如同大電纜。人體最重要的腦干、脊髓、神經發生腫瘤、出血、外傷,必須動手術的,才需要找神經外科治療。
復查第二天,我仍按原計劃去承德開會。
司機一早就備好了車。我因諸事纏身,啟程甚晚,下午三四點鐘車才開出北京,200公里的路,趕到承德,天已經全黑了。先期到達的會務人員和按時報到的會議代表都在餐廳里等候我們一同吃飯,走進餐廳,大家都站起來,用悲憫的目光望著我。看來消息傳得飛快,大家都清楚我的病情,只是瞞著我自己,用餐的時候再也沒人敬酒,倒是不斷有人來勸,明天去燒炷高香許個愿吧,到外八廟進香是很靈驗的。勸的人多了,我只好說,佛門清靜,還是不要去添亂。弄個無法破解的難題,去讓佛祖坐蠟,恐怕不是對佛法的尊重。我這腦袋里邊如果已經長了什么,燒香許愿也除不掉。如果里邊沒長,不燒香也不會鉆出來新的。
飯后佯作無事,和大家一起散過步,我又獨自走出賓館。第一次來承德大約是20年前,后來也斷續來過幾次,所以對賓館附近的地形道路還算熟悉。承德因為是著名的歷史文化風景勝地,城市規模尚未無序擴張,依然保留著許多大自然的氣息。出門沿左側一條路拐上幾拐,便走入了無邊的黑暗。夜幕橫陳,只有幾顆耀眼的寒星,水晶般頻頻閃爍。借著微弱的天光,能依稀辨出遠山的輪廓。古人每臨大事,總要夜觀天象,我想須臾或許會有一顆流星隕落在不遠的山坳里,然而仰視良久,卻不見一顆流星劃過。倘或用古老的占卜學分析大約可有兩種解釋,一是我還命不當絕;二是天上的星斗只歸帝王將相專屬,我等草芥之人,尚未獲得與天上某顆星對應的恩準。后種解釋顯然不能確立,僅前年出現的獅子座流星雨,每小時天頂流量就曾達到3000多顆,世上何時有過如此眾多的帝王將相?這樣密集的流星隕落,只能是我等蕓蕓眾生。
還好,直至午夜,穹頂的每一顆鉆石,都牢牢地釘在天幕上。
會議結束。其年正逢避暑山莊肇建300周年紀念,這和俄羅斯轟動世界的圣彼得堡建城300周年慶典同樣難得,不可不看。承德對于文化新聞界的朋友一向熱忱,許多景點只要出示記者證即可免票。到了普寧寺門前,方知自己來時匆忙,把記者證忘在了家里,負責接待的朋友忙去購票,進得門來,朋友把門卡遞給我囑咐說,隨身帶好留個紀念。我接過塑料卡細看,知道朋友的好意分明不是僅僅留作紀念,因為上面有千手千眼大悲觀世音菩薩的彩印像,右側還有三個魏碑體豎排字:護身佛。
走進沿襲中國傳統木結構建筑而建的大乘之閣,大佛1.2米高的石須彌底座和蓮花寶座前擺滿了信眾敬獻的仿真花卉、水果。大乘之閣門前的月臺上香煙繚繞,眾多游客跟隨僧人誦經、敲鐘、抽簽,上香伴佛樂和鮮花禮佛。朋友又來提醒,還是許個愿吧,你的病就治好了。記得作家史鐵生在他的隨筆里說,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會有的心情。事實上,任何無神論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關照。我抬頭仰望當今世界上最高大的金漆木質雕像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頗為其宏偉高大端莊肅穆的氣勢所感染,還是未為朋友的提議所心動。我十分贊賞這樣一個美好的愿望———宇宙間確有神的主宰,確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除卻肉體還能有靈魂,肉身衰老死亡了靈魂還另有歇息的處所。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和友誼可以萬古長存,總比絕對的寂滅更誘人。可是楊利偉剛剛乘坐神州5號上去覲見過了,歐美宇航員還登上了月球,佛祖或上帝誰也沒見著。當然,沒見著不等于不存在。暗物質、暗能量都看不見卻是真實的存在;大衛#8226;科波菲爾穿越長城、鋸人、遮蓋自由女神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是十足的把戲。我想佛法博大精深,神若普度眾生,不需乘人之危勉強誰一定要頂禮膜拜;神若錙銖必較,何必來關照一個平日不信神,臨危抱佛腳的人呢?我這樣一個事事較真的凡夫俗子,還是打起精神,多行善舉,自己關照自己吧!
返京以后,拿到了MR檢查報告單:右側額葉內可見大片狀混雜信號影,邊緣水腫帶不大,右側腦室輕度受壓,病變大小約5厘米×6厘米。印象:隔期復查除外右額葉膠質瘤。隔期復查的意思是暫時還不能肯定,發展一段時間再復查;除外的意思是希望排除。這是一種聲東擊西的措辭。如此說來我患的就是腦膠質瘤了。什么是腦膠質瘤?我不再徒勞地找醫生。醫生有其顧慮,難免閃爍其辭。在當今時代,獲取信息唾手可得。我回到辦公室,馬上登錄互聯網,用Google搜索病案。
原來腦膠質瘤竟是腦癌!以前見到癌這個字,躲避猶恐不及。雖然幾天來我對事情的可能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估計,只是不愿意把那個恐怖的字眼說出口,現在病情證實了,我依舊覺得如逢晴天霹靂,五雷轟頂!但是我沒有手足無措,因為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天起,好運就與我遠離。吉星高照,水到渠成的事從來沒有落在我的頭上。我后來往前邁進的每一步,都是我不甘隨波逐流,奮起努力的結果。既然命中有此一劫,就再來一次咸魚翻身吧。我開始大量查找資料,填補自己關于癌癥知識的空白。方才明白,癌癥是100多種相關疾病的統稱。腦膠質瘤發病率占腦部腫瘤發病率50%以上,生存期很少超過2年,被稱為生命的災星。膠質瘤治療一直是世界性難題。據美國新近出版的權威著作《臨床腫瘤學》顯示:10位學者共跟蹤研究并如實報道4129例惡性腦膠質瘤患者的治療情況,這些病人全部做過手術并接受過化療,結果生存時間最長的為380天。
我在網上見到兩個求助的帖子。一個是女兒為她患病的父親寫的。她的父親患腦膠質瘤在當地醫院手術。醫生在她父親腦袋左側開顱,掀起左側骨瓣,沒料到顱內壓太高,腦組織膨脹一下子涌了出來。醫生一看沒法兒下家伙,趕緊又在右側顱骨打孔泄壓。這樣的醫生和手術,預后效果可想而知,女孩的父親后來變成了植物人。另一個帖子是大慶石油管理局一個妻子為她的丈夫寫的。她的丈夫年僅42歲,患腦膠質瘤到北京來做的手術、放療,吃抗瘤丸,服中藥調理,都沒解決問題。術后回到大慶一年就復發了。之后反復復發,已手術兩次。現在復發腫物不能手術切除,無法控制,最多還能生存半年……看得我后脊梁冷風陣陣,面色灰白。那天我離開計算機走出辦公室就有人問,你今天怎么啦?臉色這么難看!
上面病例不是個別的。有醫學資料講,惡性膠質瘤患者的生存期一般只有4~11個月。
二
我萬分痛恨自己,你這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虛度了寶貴的一生!總以為來日方長,許多計劃要做的事情甚至還沒有開始,就要和這個世界永別了。
人到了這種時候,后悔已經無濟于事。即使想彌補以前的過失也已經來不及,那就輕松享受一下最后的寶貴時光吧!我換上一雙柔軟的旅行鞋,不坐車,也不敢騎車,擔心騎行途中突然暈厥把腦袋擩到汽車輪子下面。我一步一步走在國家大劇院南側東絨線胡同的小巷間,回憶童年經歷的歲月,讓生命的小船在時光的河流里緩緩劃行;在南城萬壽西宮前面的街巷間徘徊,那里是我少年時期成長的地方。但是成長對于我已經沒有意義。北京氣候最好的時節是秋天,一年難得有這樣幾天好天氣。如今天空一天比一天清澈,街道一天比一天美麗,2008年的奧運北京令人向往,但2008已與我無關。我將隨時準備告別人生,已經沒有時間再離開北京到太行山窮鄉僻壤重溫我的青年時代了。我想像著機關布告欄將要貼出的我的訃告,明知純屬多余,出于職業習慣,仍一遍一遍修改訃告上的措辭,盡管那上面或許只有不能再簡單的一兩行字。我想起我的刊物,我想改版也許會夭折,穿新鞋走老路。因為總編是媒體的靈魂,軀殼換了另外一個靈魂來主宰,另外一個靈魂也許不肯像我一樣刻意求新,自討苦吃。一生沒做成大事,最后連這樣一件事也沒做好,就要去天國見我的父親母親了……我想起我的妻子,她還算年輕,一直跟著我受累,沒有過上閑適的日子。想起我的兒子,剛剛考上大學一年級,我答應過供他留學一直讀完博士。我22歲失去父親,一切靠自己撐到今天,沒想到他18歲就將失去父親。我曾經認為自己很頑強,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從不聽憑命運的擺布,覺得命運就是你所相信的東西。你相信什么,就會去爭取什么,你去爭取了,就會得到它。所以我在逆境中從不消沉。想想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寫下的那句話:人生來不是被打敗的,你只能消滅他,而不能打敗他。但是今天,真的到了肉體即將被消滅的時候,你還能做到永不言敗嗎?
眼看生命的時光無多,我愈想抓緊時間,須臾不敢懈怠,去咀嚼稍縱即逝的日子。剩下的時日愈短暫,我愈要使之過得飽滿豐盈。我穿行在大街上,看到鉛灰色的天空、擁擠的樓房街道,聞著汽車尾氣混雜著炸油餅的氣味,過去一直認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這些我以后都感知不到了。因為這些都是大腦神經系統復雜工作的結果,我的大腦神經系統即將土崩瓦解。Ade(德語:再見),我的妙不可言的鉛灰色!Ade,我的沁人肺腑的汽車尾氣和炸油餅油煙!……我曾為爹媽給了自己一個好用有效的大腦而感恩,現在我深深地為自己的腦袋而沮喪。對于一個罹患腦癌的人來說,哪怕一個呆子的腦袋也要比他優秀十倍。因為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比健康更珍貴。
我想,診斷肯定失誤了。診斷失誤在醫院里不算什么新鮮事,我憑什么會患上腦癌呢?除了點燈熬油開夜車,生命機器超負荷運轉,我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或習慣。天理不公!我的腦子先天畸形,是個特例,一生下來就這樣……
北京電力總醫院依托首都政治、經濟、科技、文化、教育中心的優勢,組建了專家會診中心,與首都各大醫院的專家有密切的學術聯系。我尚在這里憤懣不平,北京電力總醫院辦公室主任已經把我罹患腦癌的情況逐級上報。黨組和機關黨委領導以及電力總醫院院長、書記都表了態,聯系首都最好的神經外科專家給我診治。電力總醫院神經外科主任辛立平為我預約了時間前去求見北京天壇醫院著名神經外科專家張懋植主任。我想應該先登錄互聯網認識張懋植主任,來預知未來的命運。
應用導航精確剔除腦膠質瘤
健康報訊: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外科專家趙繼宗教授、主任醫師張懋植應用神經導航系統對成人幕上膠質瘤實施精確定位開顱手術,使大多數患者基本做到了腫瘤全切除,且不損傷病人神經功能。
由于膠質瘤和正常腦組織不好區分,手術尺寸難以把握,腫瘤切不干凈易導致術后復發;切多了又易損傷正常組織,死亡率及致殘率極高。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外科教授趙繼宗、主任醫師張懋植等應用導航系統對顱內不同部位、不同體積大小的腫瘤病變進行三維立體定向及術中引導與監測,自動確定手術入路點,其定位精確度高達2毫米左右。手術醫生術中能清晰看到腫瘤的邊界位置,了解切除范圍,避免了對正常腦組織和其他顱內神經血管結構的不必要損傷;術后再根據腫瘤病理類型,及時配合放療、化療、免疫治療等綜合治療措施,就可降低腫瘤術后復發率,提高手術質量,延長病人的生命,并改善其生活質量。
據統計,該院神經外科迄今已用此方法對260名難度較大的成人大腦半球膠質瘤患者實施了開顱手術。在腫瘤全切除的患者中,影像復查均未發現腫瘤殘留病灶。
我又在《首都醫科大學學報》中查閱到了由天壇醫院名譽院長王忠誠院士、天壇醫院副院長趙繼宗教授和張懋植主任等專家合著的論文《導航系統在神經外科顯微手術中的應用(附55例報告)》。文中詳細論述了北京天壇醫院1997年10月從瑞典引進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神經外科顯微手術導航系統(Surgiscope,Elekta Co.)至1998年5月完成的55例各類神經外科手術情況。導航系統主要由三部分組成:計算機圖形工作站;智能機械臂及與之相連的手術顯微鏡;紅外線信號發射與接收系統。三部分由同軸電纜連為整體,既可接收紅外線信號,感知患者頭顱和顯微鏡的方位及各種移動、旋轉變化,又能由工作站發出指令指揮機械臂完成各種術中輔助操作。所完成的55例患者病灶全切率100%,術后無一死亡。尤其是在以往曾被認為是手術禁忌的丘腦惡性膠質瘤,其中由王忠誠院士主刀,已完成導航輔助手術12例。手術死亡率0,全切率100%,處于國際領先地位。根據系統設計,機器的系統誤差值和頭皮的定位誤差均應在2毫米以內,經過醫生們的努力,實際應用時平均誤差縮小至1.15毫米。
能夠約請張懋植主任拯救生命,是我的福祉。
我拎著CT與MR膠片,如約來到北京天壇醫院求見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張懋植主任。神外四病房大門緊鎖。門外擁著許多病人家屬。有人咣咣地拍門,里面習以為常,無人回應。后來我才知道,神外四病房大門外永遠麇集著焦灼的人群。就連深夜兩三點鐘,也有病人家屬搬個小馬扎來默默地坐在那里,或者干脆從街上撿來爛紙箱,拆成紙板平鋪開來,和衣睡在水泥地上。盡管醫生早已告知,開顱手術病人亟須靜養,打擾過頻,會造成預后不良。但對于病人家屬來說,自己的親人剛剛被掀了天靈蓋,哪個還能在旅館里躺得安穩?辛立平主任幫助我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心里打起鼓來。門外擁著這樣多的人,吵嚷不休,張懋植主任會記得有一個不相識的病人在門外等他嗎?我看看手表,再看看緊鎖的木門,終于,隔著大門玻璃我看到走廊里有一位身材魁梧50多歲的醫生敞開著白色外套,衣襟一路飄拂健步走來,開啟門鎖推開一道縫,探出身子問,誰是電力醫院小辛聯系預約的病人?
這就是張懋植主任,我在心里確認道。連忙舉起MR膠片口袋,隨著張懋植主任擠進門去。
外科醫生和雕塑家一樣,都是我十分敬重的人。外科醫生和雕塑家都是生命的創造者。雕塑家不能僅僅是一個紙上談兵的畫家,他得把二維圖畫變成三維立體形象,要能夠賦予自己的作品以靈魂,同時還必須是一個熟知雕塑材料性質和加工工藝的工程師和能工巧匠。他們既是腦力勞動者,又是體力勞動者。外科醫生的工作性質與雕塑家相比,有過之無不及。外科醫生刀下的對象較之雕塑家刀下的金、玉、石、木,有時更堅強,有時更脆弱。所以責任和壓力更重大,更需刀法精湛,如臨深淵。
走進一間辦公室,張懋植主任接過片子問,病人呢?我忙說,我就是。你有什么感覺?什么感覺也沒有。您看,我不是很好嗎?這是體檢照的CT和MR膠片,可能是誤診了。也許我的腦子天生就是這樣。
我的這個推想或者愿望沒有得到張懋植主任的認同。張懋植主任仔細端詳著膠片上的影像,泄了氣似的斜靠在桌沿上,疲憊地搖搖頭。舉起膠片耐心給我講,你的腦子80%有問題。正常腦組織影像應該是這樣,像核桃仁兒。你看這片陰影,密度明顯和對應側不一樣,里面肯定長了東西。至于這東西的性質,開顱之前不敢肯定,要看病理檢驗結果。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到宣武醫院PET中心找李德鵬主任,讓他們進一步查一下,再確定治療方案。
宣武醫院北京PET中心主任李德鵬十分熱情。見了我拿的信說,原來是張懋植老師的朋友。把我領進一間幽暗的小房子,讓我躺在治療床上等待。許久,我的呼吸和脈搏都平穩了,進來一個提著沉重的防輻射金屬箱的小護士。小護士身著鉛制防護衣,在黑暗中掀開厚重的金屬箱蓋,取出一支細小的注射器,將人體代謝必需物質與短壽命核素制成的顯像劑,緩緩注入我的靜脈。40分鐘后,李德鵬主任應用當代最先進的核醫學顯像技術———PET(正電子發射計算機斷層掃描)采集數據及成像,進行診斷和分析。
三天以后,檢查報告出來了:惡性腦腫瘤。
李德鵬主任說幸虧發現得早,惡性程度還不太高。
我一下子成了新聞人物。原先見面不打招呼半生不熟的人見了我也都搶著說,你怎么還上班?快回家歇著去吧!想開點兒,千萬別想不開!我自忖,弄不好頂多就是一個死嘛,有什么大不了?死亡是人們的共同歸宿,又不是我一家一人的事情,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自古以來無一赦免。可是我又不敢不知好歹,這倒弄得我見人老遠就躲,生怕被人家的熱情燒成灰燼。只有醫務室的大夫見了我輕描淡寫說,我們給你問專家了,膠質瘤屬于良性,切掉就沒事。我說我上網查了,膠質瘤肯定是惡性腫瘤。醫務室主任說你又不是學醫的,別在網上瞎逛!回來仔細一想,既是醫生怎會不辨良惡?醫務室大夫們這是關心我,編出善意的謊言,怕把我嚇垮。
三
這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職業。我是做媒體的,成天向編輯、作者強調輿論導向,遇事怎么先把自己導進陰溝里去了?我不應該每天忙著尋找信息嚇唬自己。于是不再搜索病例,專門查找抗癌信息。這樣一來我的心情好多了。當今世界,防治癌癥已經取得重大突破。世界衛生組織指出:防治癌癥分為三級:一級預防使1/3的癌癥通過采取前瞻性預防措施可以不患癌癥;二級預防是通過三早(早期發現、早期診斷、早期治療)使1/3的病人得到治愈;三級預防是還有1/3的病人就診時已是中晚期即癌癥的Ⅲ~Ⅳ期,通過治療可以減輕痛苦,改善生活質量,延長生存期。
有相當比例的癌癥病人是被嚇死的,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無知。精神是生命真正的脊梁。夜晚,我跑到人跡罕至的西護城河邊,看看左右無人,在黑暗與二環路汽車引擎噪聲的掩護下放聲大喊:我要創造一個奇跡———我是奇跡的創造者!
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天壇醫院是亞洲最大的神經外科醫院。僅本部的神經外科病房就分九個病區,習慣稱神外幾病房,有300多張病床。這里專家薈萃,病人也極多,病人越多專家經手的病例越多,醫生經驗越豐富醫術越高明,各地慕名而來的病人云集,住院床位也越緊張,以致神外長年累月有數百號排隊等待床位的病人。這時有朋友為我聯系成功其他病房,又聯系了天壇醫院其他著名專家。但是我認準了張懋植主任主持的天壇醫院神外四病房,經過一個月的等待和運作終于住了進來。進門先到護士站報到,前后一打量,神外四病房的環境真不敢恭維。整個病房有33個床位,分6個病室。病室有大小間之別,小間住重癥病人和臨時周轉病人,3張床;大間6到8張床。主管護士顧婧把我安排在小間2病室7床。脫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病號衣,從這時開始我的稱謂就變了,無姓無名,改叫7床。
朋友怕我休息不好,對康復不利。說咱們托人換到條件好一些的病房去住吧,我說咱是來做手術的,不是來休養的。何況我內心還隱藏著一個計劃:生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一定要為寫作而生存,不再為生存而寫作。只要能活著走出去,我就要把這次親歷寫出來。從這個角度看,恰恰神外四病房最富于寫作的原生態礦藏。
7床帶上片子去醫生辦公室找主管大夫!主管護士顧婧喊我。醫生辦公室緊靠大門,除去桌椅、看膠片用的磨砂玻璃燈箱、一兩臺聯網的計算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大塊白色的書寫板。書寫板一側貼著按資歷排序的神外四病房全體醫生的姓名,一側是本周計劃安排手術患者的排序。辦公室里只坐著一位醫生,我一進門就主動招呼7床坐下。這就是7床的主管醫生唐鎧。
盡管7床暫時變成了連姓名都無權使用的囚徒,尊嚴已被剝奪殆盡,但是還要說,唐鎧醫生留給7床的第一印象很好。他看上去30歲多一點,額頭光潔,雙眸明亮,臉上煥發著青春的光澤,在天壇醫院神經外科有10年的臨床資歷,顯得十分精明干練。唐鎧醫生接過7床的MR膠片問,頭痛、頭暈、惡心、嘔吐、癲癇嗎?7床一連回答了5個不。唐鎧醫生奇怪了,那是怎么發現有病的?7床回答說體檢做腦CT。這位北京大學醫學部畢業的醫學碩士感慨道,CT真是功德無量!
7床問,開顱手術的醫生怎樣確定,唐鎧醫生說手術實行點名制。手術之前由病人或家屬選擇主刀醫生,主任醫師點名費500元,副主任醫師點名費400元,術中主管醫生做助手。打個形象的比喻,做手術就像吃清蒸魚,助手上來先吃魚頭,吃完了魚頭,主刀醫師來吃中段,最后再由助手吃尾巴。也就是說,你的手術刺皮鉆顱骨是我做,切除腫瘤是主刀醫師做,摘掉瘤子主刀醫師就走了,縫合硬膜,骨瓣復位,縫合頭皮還是我做。
7床提出,希望請張懋植主任主刀,為7床做從瑞典引進的具有國際先進水平的神經外科顯微導航手術。
唐鎧醫生問,張主任認識你嗎?7床說到宣武醫院做PET,是張主任親自安排的。唐鎧醫生說好吧,我去和張主任預約。
唐鎧醫生一邊與7床閑聊一邊為7床寫好了病歷。這時樓道里一陣喧鬧,送餐車就來了。樓道里病號們開始打飯。回到2病室拿飯盒,看到8床的病友鄭光明開始喊他自家雇用的護工小馬趕緊拿便盆而不是飯盆,從住進病房第一餐開始,每到吃飯時間他就要大便。鄭光明自己也深感不妥,但他控制不了。他俯臥在床,拱著身子,抽自己的嘴巴說,沒出息!真不是東西!大哥一吃飯就拉屎。鄭光明,我叫你拉,我抽你!鄭光明48歲,腦腫瘤復發,這是第二次做手術。第一次手術是38年前,他10歲的時候,上課突然看不見黑板上的字了,到眼科最好的同仁醫院也查不出毛病。眼科醫生說,你們去神經外科看看吧!鄭光明就到了宣武醫院。一查說是腦袋里長了瘤子,壓迫了視神經,由一位40歲的神經外科醫生主刀切除了腫瘤。那個外科醫生待人甚好,一家老小就記住了,恩人的名字叫王忠誠。38年后的這次手術,也是按照當年王忠誠手術的入路進行的。我問手術切除的腫瘤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鄭光明說叫纖維瘤,好像是良性的。我看鄭光明兩鬢毛發稀疏,皮膚似乎被開水燙傷過一樣,柔軟細膩泛著絲綢一般的光澤,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是小時候烤電烤的。我就詫異了,烤電,僅僅幾十度的熱量能把皮膚烤成這個樣子嗎?很明顯是放療的損傷。可是良性纖維瘤為什么要放療呢?我繞到他的床頭仔細看他的病例卡,天哪!原發:視神經膠質瘤,復發:纖維瘤。也就是說,在1965年,后來成為德高望重的中國工程院院士的王忠誠醫生,僅僅憑著一把手術刀,就徹底治好了高惡性的視神經膠質瘤,38年后發作的是另外一種疾病,并非痼疾復發!
最里面的9床躺著一個昏睡的年輕人,名叫張流,剛剛22歲。小伙子皮膚白皙,高大體面,本應今夏大學畢業,不料寒假的時候開始頭疼,到醫院檢查,查出是畸胎瘤。畸胎瘤多屬于良性,只是腫瘤的位置太深,手術風險極大。做了一次手術無法切凈,出院后,本來感覺不錯,但是剩下的部分腫瘤由于含有惡性細胞,生長速度很快,不久又頭疼不止。第二次住院又做手術,術后已經在這里高燒昏睡了四五個月。再行手術兇多吉少,所以只能保守治療。張流的母親吳宏,24小時守在床邊,晝夜看護。鼻飼,吸痰,接尿,擦汗,翻身,按摩,說話。雖然張流什么反應也沒有,媽媽還是一聲聲企圖把他喚醒。吳宏是一個下崗職工,幾次對我說,張流這孩子是多么仁義。她說,我特別喜歡首飾,在商場里看見賣首飾的就走不動。過年的時候孩子說,媽,再有半年我就大學畢業了,我上班領了第一個月工資,先給您買一個600塊錢的鐲子。張流,你說你多坑人哪!養你這么多年,還有半年就上班了,你就不要媽了。吳宏說到這里哽咽不止,面如淚洗。現在全完啦,看病就花了十幾萬。我就怕是人財兩空啊!
張流的父親張金生在某電機廠當繞線工,經常加班加點,來得不是很多。有時來了給送一點兒飯,待一會兒也就走了。只有雙休日能來頂替妻子一天。
睡在2病室的第一夜,給張流降體溫的冰毯制冷機不時啟動,噪聲是電冰箱的數倍。吳宏一夜未眠,開著燈伺候、呼喚兒子;鄭光明哼哼唧唧說著胡話;護工小馬趴在床欄上呼呼大睡;樓道里亂喊亂唱的、哭鬧的、裸奔的,片刻不讓人消停;臺灣歌手張惠妹的大名在神外四的走廊里徹夜回蕩,那是一個叫王張仁的病人的呼喊。王張仁是安徽某地稅務局的公務員,病情本來不是很重,但是他被膠質瘤和開顱這兩件事嚇壞了。術前整天哭哭啼啼,把所有的親戚都從安徽召集到北京作臨終道別。術后則狂躁不止,經常赤裸著公牛般壯碩的身軀跑出來,女護士見他毫無遮攔,說王張仁快回屋,外面有這么多女的呢多難看!王張仁已經不懂得什么叫難看,只顧發自肺腑地大聲呼喚他的青春偶像。
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大喊:I remon-strate!I remonstrate!(我抗議!我抗議!)為什么對我非法拘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控告你們!護士說,周斌也開始瞎胡鬧了。
終于天亮了。病房里空氣極其污濁惡劣,想打開窗戶探頭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才發現所有的鋁合金推拉窗軌道都釘上了卡子。只能開一拃寬的窄縫,僅夠伸出一只拳頭,絕對探不出去一只腦殼。以防術后譫妄癲狂的病人躍窗而下。
天壇醫院為腦損傷病人準備的病床也很專業。1萬元一張,制造得非常牢固,讓人聯想到專政工具。所有病床四腳都裝有萬向輪,而且帶剎車裝置,四邊的護欄都是活動的,下面帶金屬齒,開啟自如,咔咔作響。床欄帶有孔洞,便于穿繩索把癲狂的病人牢牢地捆在上面。
社會上有許多人,把神經性疾病和精神疾病混為一談。聽到神經病這個詞,馬上就會想到瘋子、傻子。有的神經疾病同時伴有精神障礙,出現抑郁、焦慮情緒。我穿著病號衣,等待剃光頭,沒有姓名,沒有自由,呼吸著污濁的空氣,生活在鎖門關窗的封閉環境里,面對如此重大的人生坎坷,不能不抑郁,不會不焦慮。我用什么方法來證明我的抑郁焦慮是一個正常人的抑郁和焦慮呢?我不能無緣無故找人演算一道數學題或是背誦一首長詩來證明我的清白,那種做法恰好說明了我是一個精神失常者。我越想表白自己不失常,越說明自己失常,百喙莫辯啊!幾十年培養的自尊、自信、自立、自強都灰飛煙滅了,一下子淪入了弱勢群體的泥沼。能夠留頭發也是一種資格。我想在神經外科身穿白大褂,留著黑頭發的醫護人員眼中,我們這些身著病號衣的光頭黨都是排隊等著挨刀的另類,如獄警眼中的人犯。醫生上班時間到了,我趕緊找機會對唐鎧醫生說,盡快給我安排手術,我要及早離開這里。唐鎧醫生面露難色,說可以快一些,但是要等周五醫生例會確定,手術前有很多準備工作,不能匆匆忙忙草率行事,您得耐心等幾天。
四
周五早上8點上班是醫生例會。張懋植主任在醫生辦公室召集神外四病房全體醫生討論住院病人的病情,研究確定下周的手術計劃。唐鎧醫生早晨來取走了MR膠片,很長時間才返回來。他說我們認真看了你的片子,研究了這么長時間,想給你做一臺復雜的手術,一次把病治好。這樣費用要高一些、手術時間會延長,相應危險性也就大一些。需要征求你的意見。
我問您說的是神經外科顯微導航手術嗎?唐鎧醫生說,不僅僅用導航,我們還想在術中應用一種新技術———熒光示蹤。導航是術前定位,在術中是靜態的;而熒光示蹤是在術中跟蹤定位,是動態的,可以使手術更精確。這在天壇醫院還是首次,是一次學術創新。所以你出院以后,我們可能要對你將來的情況進行跟蹤。
我一聽唐鎧醫生講學術創新,說太好了!多年來人們認為癌癥無法治愈,就是因為一直沒有找到切實有效的治療方法,這個醫學上的難題,只有在創新和發展中才能得到突破。在我的手術中實現學術創新,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其他的擔心包括提高費用、延長手術時間和增大危險性都不必考慮。
每天晚上9點以后,喧囂了一天的樓道才能清靜下來。醫生下班了,病人困倦了,家屬回去了,樓道里只偶爾有值班醫生和護士匆匆而過的身影。這時,我便到樓道里做幾遍第八套廣播體操,再沿著走廊來回走兩個小時來排遣壓抑的心情。走廊長度從東到西鋪有109塊瓷磚,一趟可以走70步。走廊里沒有風景,只是墻上有塊宣傳牌。每路過一次宣傳牌,我就默誦一遍上面的內容,用進廢退,我要鍛煉自己的大腦,以免術后變成一個傻子。終于,我能夠把它背誦下來了。
宣傳牌———
什么是顱內良性腫瘤和惡性腫瘤
顱內良性腫瘤是指生長在顱內某一部位,細胞分化良好,生長緩慢,多能根治的腫瘤。而顱內惡性腫瘤則相反(大都生長在腦組織內),細胞分化不良,生長迅速,難以根治。有些顱內良性腫瘤,由于位置深在,其周圍有許多重要結構,發現時體積已很大,手術不能全部切除,預后不良;而有些部分的所謂顱內惡性腫瘤,由于生長在不很重要的腦組織中,幾乎能全部切除,手術后也能生存較長時間,甚至能治愈。有極個別的腦瘤,開始為良性,以后轉變為惡性,顱內膠質細胞瘤、轉移瘤及侵入瘤多為惡性,腦膜瘤、垂體腺瘤、胚胎殘余性腫瘤及血管腫瘤常為良性。
我的病就是上面說的所謂顱內惡性腫瘤,生長在不很重要的腦組織中,能全部切除,手術后能生存較長時間,甚至能治愈的。我不斷暗示自己,建立戰勝癌癥的信心。較長時間是多久?鄭光明已經用事實回答了:38年。治愈的概念是什么?我已經登錄互聯網在醫學院的教科書中看到了,治愈:腫瘤全切、癥狀消失或減輕,隨訪多年不復發。
走累了,我就停下來,背誦奧地利詩人萊納#8226;馬利亞#8226;里爾克的詩:
豹———在巴黎動物園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在心中化為烏有。
晚上,王張仁夜呼張惠妹越發氣壯山河,攪得整個神外四病房的病人不能入睡,醫生護士都無法控制。后來發現只有他的親人在一旁陪護時他的狀態才能稍許安靜一些。但是大間病室為防止家屬干擾其他病人休息,不允許家屬陪護。于是主管護士顧婧晚上10點多找我,希望我連夜搬至6病室的加床,給王張仁騰地方。半夜三更,我開始收拾物品搬家,我的稱謂7床就改叫加床了。加床放在病室為擴大面積往外推出的陽臺上。原來的外墻拆除了,可是暖氣沒有挪,加床就夾在暖氣和透風漏氣的鋁合金窗戶中間。這樣,一邊緊挨暖氣,一邊靠著封閉陽臺的鋁合金邊框和玻璃。時值寒冬,正可謂一半是火爐,一半是冰窖。
6到8人的大病室里不允許家屬陪護,病人術后由護工統一護理。每間大病室只有護工1人,24小時輪換一班。做手術也像黃花魚,趕撥兒。有時七八個病人都等著手術,或是都快要痊愈出院了,生活都能自理,護工就變成姑奶奶沒什么事可干。有時大夫干勁大,發揚大躍進精神,一股氣兒把手術都做了,病人個個需要護工照顧,麻煩就來了。吃飯的時候,護工左邊擦一把屎,右邊喂一勺飯,滿屋子復合味兒。
隔日,緊鄰的31床病人身體康復高高興興出院了,我才由加床移至31床。鄙人的稱謂又改叫31床。幸虧主管醫生熟悉地形,否則這通捉迷藏,第二天都找不到自己的病人。這天晚上,從急診轉來一個病人,又安排在加床,名叫魏和平。
老魏和我同歲,當年也是一個下鄉知青。兩年前在神外四做過一次開顱手術,這次犯病是在單位吃飯的時候,吃到半截出溜到桌子底下就站不起來了,隨后嘔吐不止。他對自己的病憂心忡忡,他的妻子和妹妹都泣涕漣漣。在神外四大門外等待探視開門的時候,老魏的小妹對我妻子說,我看大哥挺想得開,還能每天堅持鍛煉,您和大哥說說,求大哥跟我哥聊聊,做做我哥的工作。妻子說沒問題,他一直就是給人做思想工作的。再說他們年輕時都下過鄉,有共同語言。接到工作指令,我和老魏隨意聊了幾句,老魏果然思想負擔很重,沒說幾句便突兀地問,你說人死了有靈魂嗎?如果在醫院以外,我會張口就回答他沒有。但是在這種魂靈四處游蕩的場所,我還真不敢那般武斷。不料老魏的話是自問自答,沒等我反應,他便以過來人的口吻肯定道:其實靈魂、天堂和地獄,什么都沒有!我第一次生病的時候死過一回了,整整過去三天,醒過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人一死就全完啦,我得趕緊叫兒子過來再見一面。我上次僥幸逃了過去,這次恐怕是不行了。我說老魏,咱們什么苦沒吃過?大風大浪,一輩子都快挺過來了,你要相信科學,不會出問題的。他說我這是第二回,這回真有可能逃不過去。我說老魏,你想想,如果你這次真過不去,醫生就不痛痛快快收你進來手術搶救了。他思忖道,這倒也是。所以你要多吃東西,別心里一煩就什么都不想吃,老叫你愛人和妹妹著急,要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咱們爭取一起出院。
在這里我認識了二進宮的周斌。周斌將近30歲,住進醫院已經一個多星期了。術前是一個講話彬彬有禮,長得很標致的年輕人。他自己、父母、女朋友都是知識分子。那天上午理發師來給他術前備皮,刮了光頭,我看到原來隱藏在他發際里的U形疤痕,才知道他是膠質瘤復發,第二次進來做手術。周斌還沒有結婚,女朋友優雅端莊賢淑。兩年前周斌做了第一次手術以后,女朋友沒有敢按照原來計劃的進度和他成婚,也沒有離他而去。這次住院還像妻子一樣跟著來照顧他。但是周斌的父親是個十分冷靜理智的人,他說,膠質瘤是治不好的,要不怎么說是絕癥呢?所以周斌知道,不僅他的愛情渺茫,連生命也是渺茫的。
在6病室里和31床對角住的病友是來自黑龍江的賈明志。賈明志是收購廢舊金屬的個體戶,患了腦垂體腺瘤。按說腦垂體腺瘤屬于良性,但是賈明志的治療不順利。賈明志是獨生子,得了這種病,全家人不放心,由媳婦陪著專程到北京看病,家里扔下兩個沒成年的女孩子,連80歲的老媽都跟來了。黑龍江專門收購廢舊金屬的個體戶到北京治病想住天壇醫院不大容易,幸好賈明志的二舅母是解放軍在京某大醫院的退休主任醫師,在衛生系統工作一輩子,有些熟人,就七托八托找到了天壇醫院神外四病房的林松醫生。林松醫生為人熱忱,40歲出頭,副主任醫師,從內蒙古醫科大學畢業后考取了王忠誠院士的博士研究生,至今還在跟隨王忠誠院士進行博士后研究,是神外四病房骨干中的骨干。既然賈明志的二舅母通過熟人找到了林松醫生,林松醫生也對賈明志多有關照,親自擔任了賈明志的主管醫生。賈明志在神外四病房6病室住了將近兩個星期,完成了一系列術前檢查和準備。到了手術前病人和家屬選擇主刀醫師的時候,林松醫生已經提前作好了為賈明志主刀的一應準備,并選擇了一位優秀的年輕醫生當助手。賈明志和他沒文化的老婆以及80歲的老媽,都是沒主意的人,一切聽從退休軍醫二舅母調遣。林松醫生作為副主任醫師,具備主刀資格。選擇主刀醫師簽字交點名費的時候,林松醫生以為自己堂堂博士后都肯屈尊為賈明志當主管醫生,賈明志也會點自己的名主刀,沒想到賈明志把點主刀醫生這件事當成了他在黑龍江雇人收購下水道鐵箅子。賈明志想,點林松干活兒400塊錢,點張懋植干活兒500塊錢,那還是多花100塊錢叫張懋植來干劃算。二舅母盡管是有學養的人,想法與賈明志不盡相同,結果卻殊途同歸。二舅母當眾對林松醫生說,就你還想主刀?你敢做我們還不放心呢!林松醫生在神外四何時受過這等蔑視,不由得長嘆一聲,唉,你們真是一點兒面子也不給我留呀!張主任這個月的手術早就排滿了,我做手術你們又看不上,趕緊辦手續出院,聯系別的地方去吧!
賈明志的二舅母知道自己惹了麻煩,扔下賈明志娘兒仨不管,蒸發得蹤影皆無。沒有二舅母撐腰,大夫護士又催著辦出院手續,賈明志一家三口愁云壓頂,成了三只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賈明志轉到我的床前,停住腳步說,大哥,我這事兒鬧瞎啦!你幫兄弟出個主意吧!
我說老賈,我看你是假明智真糊涂。你來天壇醫院做手術,先得明白兩個道理,首先,主任點名費500元副主任點名費400元是明文規定。凡是準備做開顱手術的病人都想請最好的醫生,誰也不會在這兒吝惜100塊錢。所以希望請張懋植主任主刀的病人特別多,剛住進神外四就應該先排上隊。你當時不提請張懋植主任主刀,臨到要手術了才說請張懋植主任怎么排得上?再說張懋植主任也是50多歲的人了,所有神外四的病人都由他一個人主刀他也扛不住。就是扛得住也不能說所有的活兒都讓他一個人干,讓那些年富力強的副主任醫師都整天閑著喝茶看報。其次,你這次住進天壇醫院,還是托人找林大夫幫你疏通的關系。林大夫對你不薄。林大夫是博士后,你知道啥叫博士后?從小念書,念夠22年還接著學習搞科研,回回考試優秀,才叫博士后。你這種良性的垂體腺瘤手術,在林博士后手里,不過是小菜一碟。你不放心他,他還看不上你呢。你和人家鬧翻了,真辦了出院手續,再想住進來做手術就難啦!
賈明志說,我離開家到北京治病前后兩個多月了,兩個女孩兒留在家里不放心,三個大人在北京兩個月錢花老了,再拖長時間,我也花不起。我說你還缺錢?你回收舊金屬低進高出一年怎么也賺幾十萬。大哥你扯吧!哪兒有幾十萬?賈明志眨眨眼說也就兩三萬。收進的時候給人錢少了,人家不干。也就收下水道鐵箅子、電線電纜掙點兒錢,可公安查得忒緊,逮著了罰得老狠!弄不好還拘留。見話題扯遠了,賈明志忙磨回頭問,大哥,你說下一步我咋辦?我說只有兩條道,一是出院,咱不在天壇看了,回哈爾濱去治。二是向林松大夫道歉,還請他給你主刀。賈明志聽了我的話,回到自己的床位和老娘、媳婦嘰嘰咕咕咬了一中午耳朵,下午一上班就去找了林松醫生。賈明志這次一點兒也不糊涂,把屎盆子全都扣在了二舅母頭上,自己丁點兒責任也沒有。林松醫生寬宏大量地說,就是嘛,我一直覺著你這個人還不錯,實在。不然我才不管你們的麻煩事。好吧,馬上辦手續,后天給你手術。
時隔一天,林松醫生主刀為賈明志做了手術。手術當天,二舅母終于又拋頭露面了,但是二舅母這次復出,說話辦事畏首畏尾,與前次截然不同。二舅母根據自己當年的老經驗,幕后指揮外甥媳婦從商店里搬來整箱的牛奶、飲料、方便面、軟包裝熟肉食品,往手術室里送,說是大夫護士辛苦,做手術中午顧不上吃飯,請大家抽空吃一口,吃不了打包兜著走。結果被殘酷地拒之門外。護士說里面是無菌手術室,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進去,會增加手術感染的幾率。二舅母只好把外甥媳婦從商店里搬出來的東西悉數運回家,恐怕兩三個月也吃不完。
林松醫生醫術果然不一般,給賈明志做手術不用開顱,連頭發也不剃,從鼻孔里就把賈明志的垂體腺瘤切除了。賈明志從隔離室里回來的時候,鼻孔里塞滿了紗布條,面部消腫之后,林松醫生來往外拽賈明志鼻孔里的紗布,就像魔術師從手心里往外抻彩帶一樣,越拽越長,看得我們目瞪口呆。過了一個星期賈明志就完全恢復了,除了說話有些囔囔,什么毛病也沒有。
只是賈明志的思路又出了毛病。總是向病友要人家的CT、MR膠片,和自己的膠片作比較,說自己的手術不理想。看,我的腦垂體和你們的還不一樣,這兒多一疙瘩肉,林松沒給我的垂體瘤切干凈。賈明志第二次向我借MR膠片的時候,我不給他了。我說你學過《臨床CT診斷學》《神經影像學》和《神經系統MR診斷圖譜》嗎?你連小學都沒畢業,要是也能看懂MR膠片,天壇醫院的主任、教授和碩士、博士們不是全白搭了?
林松醫生也煩了,告訴護士長,讓他辦手續,馬上出院!
賈明志被請出了天壇醫院。賈明志率領媳婦和老娘向林松醫生good bye的時候,幾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無奈。
五
“漫漫長夜”是怎樣一個詞語,恐怕只有在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病房住過院的病人才能體會。晝與夜作為自然現象,在一定的節令,長短應該是恒定的。如果感覺某一時段晝夜長短失當,必然是人為因素干擾的結果。
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病房白天的時間如過隙白駒,因為時常有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分散病人的注意力。那是一個靜謐的早晨,神外四病房走廊里出奇地寧靜,上班時間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見到醫生的半個影子。按照戰爭年代的說法,這樣的時刻很快要有大事發生。我百無聊賴,站在病房窗前沐浴冬日上午的陽光,一邊俯視住院部樓下頂著寒風腳步匆匆的過往行人。忽然,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旁邊的兩扇玻璃大門打開了,里面一下涌出許多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奇怪的是許多醫生還搬著椅子,抬著桌子,如螞蟻搬家。如果醫院或者醫生情況有變,病人的治療不免堪憂,我立刻跑到護士站打聽醫院發生了什么情況。護士習以為常地說,病房大夫三個月一次大輪換。我們機關里培養年輕干部,也實行輪崗鍛煉。這種事情按說沒什么出奇,但是外科醫生畢竟不同于一般的機關干部。
上帝這兩天似乎露出了笑顏,他老人家也許真的被吳宏對兒子的千呼萬喚感動了。一直在深度昏迷之中的張流,這兩天開始吭哧,好像還有扭動的欲望。吳宏面有喜色,甚至流下了熱淚。張金生對我說,老天爺總算要睜眼了,我們張流也許有點兒戲。可是好戲還沒開場,吳宏就面色慘白了,因為吳宏在給張流做每天例行的全身按摩時,意外地在孩子腹部摸到一個硬邦邦的球狀物。她懷疑孩子腫瘤轉移,腹腔里又長了一個。找孩子的主管醫生王小平,怎么也找不到,有一位剛換來的年輕主管醫生來到9床前說,以后張流的治療由他負責。可是這位醫生不熟悉張流的病情,不清楚他腹腔里瘤子的病史。吳宏畢竟在神外四病房陪床時間久了,人頭熟稔。打聽到了王小平醫生輪換的新去處,跑去把王小平醫生請回來。王小平醫生來到病床前,上手一摸,一臉茫然,說,尿憋的。千萬不要繼續喂水了,把膀胱撐破就危險了。去叫護士插導尿管排尿,不要一次排凈,慢慢排。先排出200毫升,摸摸膀胱軟乎了,過一個小時再接著排。
吃晚飯的時候,外面天就黑了。飯后不久,不到8點鐘,值班護士開始給各病室關燈,讓病人早點兒休息。我照例到走廊里做幾遍廣播體操,步行兩小時。10點多回到病室,刷牙洗臉準備睡覺。卻見4病室的護工和6病室的護工精神抖擻,干勁倍增,像是誰給她們注射了興奮劑。兩個人結成了互助組,用小車往兩間病室運被罩褥單。護工24小時輪一班,連續工作干到晚上已經非常勞累,熬到半夜有時會躲在門后邊或角落里打個瞌睡。從道理上說,護工確是徹夜不該合眼的。護工掙的工錢來源于術后病人每人每天30元的護理費。開顱術后病人尚處于危險之中,要時刻監護。護工睡著了,萬一病人出現危急情況,不能及時告知值班醫生護士,出了麻煩誰來負責?所以醫院護理部門對護工的管理非常嚴厲。
讓人費解的是,天壇醫院神經外科手術水平已經站在21世紀世界神經外科學的前沿,比如顱內動脈瘤手術死亡率國際水平為2~7%,而天壇醫院神經外科只有0.3%;腦干腫瘤手術國際文獻報道死亡率為5~30%,而王忠誠院士領導開展的腦干腫瘤手術近三年無死亡。但是醫院對護工的管理卻停留在依靠突襲和連坐的古老年代。如果半夜時分,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幾個神靈般的影子,在瞌睡中的護工肩頭輕輕一拍,說醒醒吧!或者發現由該護工護理的病人尿濕了褥子沒有及時更換,護工這個月的收入就要打大折扣了。不僅如此,護工之上的值班護士及護士長也會因監管不力受到連帶處罰。就連吳宏這樣沒有工資可扣罰的陪床家屬,晚上打瞌睡被查到也會殃及值班護士的獎金。值班護士辛苦一夜,無端被扣銀兩,怎能不給吳宏臉子看?這對患者豈不是雪上加霜?最讓護工們無奈的是,有的時候,她們明明打探到了消息,說今晚有夜查,她們積極表現一個通宵邀功請賞,盼到旭日東升夜查也不來。護工畢竟沒有研習過《孫子兵法》,搞不清兵不厭詐的規律,結果事與愿違。本來院方是想讓護工更好地照看病人,結果是護理部每放出一次夜查的口風,病人便徒增一夜煩惱。前半夜護工們緊張得忙個不迭,后半夜更不敢打盹,索性甩開膀子大干。兩三點鐘便開始倒騰病人的被褥,更換被罩褥單,免得第二天早晨換不完耽誤下班。病人只好耳邊聽著護工的聲聲吆喝,閉著眼睛像老和尚數念珠一樣數1234567……分分秒秒等待天明。心里數著念珠,耳朵里還得聽著旁邊的伴奏,大小便失禁的來自內蒙古二連浩特的出租車司機馮富貴一驚一乍地從嘴里往外蹦詞兒———輪胎!蘋果花兒!棒子骨!導彈……外加聽護工老尹在一邊周公解夢。老尹自言自語說,輪胎是說你們家新買的夏利出租車。馮富貴呀馮富貴,你丫挺只想著富貴,做人得老實本分才成!你們兩口子帶個閨女在你們那個邊疆小城過得多滋潤呀,又自己買了車,跑出租掙了錢全是自己的,也不用交車份兒了。你們男人為什么有錢就學壞呢?偏偏要在外邊包個蘋果花兒!這回自己癱了,你車還怎么開,賬還怎么還,日子還怎么過?這回你丫棒子骨了吧!導彈是什么呀?我聽煩了,順嘴搭腔告訴老尹,導彈就是奶瓶兒。白天他要水喝就指著奶瓶兒叫導彈。喝水?馮富貴,你喝尿吧!老尹嚷道,昨天晚上剛換的褥子半夜又尿了,誰叫你把塑料袋揪下來?瞧這濕的,翻翻身,來,給你丫換褥單,哎呀怎么又拉了?真臭!還得換被罩!在家就是你媳婦兒也不這么伺候你!我看你就是成心,別他媽要導彈了,你丫就是一個搗蛋!
天終于亮了。金色的陽光擠過神外四病房窗簾的縫隙,照耀在病人疲憊不堪的臉上。熬過這樣的夜晚,第二天病房里肯定上演俄羅斯經典話劇《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病人全都扎在被子里補回籠覺。我睡不踏實,一早就起了床。我還擔心主管醫生是不是也撇下我不管,隨著大撥換到別的病房去了呢。萬一那樣,答應給我做的復雜手術,弄不好就泡湯了。幸好8點剛過,我又聽到了唐鎧醫生講話的聲音。我忙迎出去說,昨天換病房您一天沒露面,弄得我挺緊張。唐鎧醫生說前天值夜班,昨天我休息。年輕醫生輪換分兩種,有三個月一輪的,有半年一換的,我在神外的時間比較長了,屬于半年輪換的,你放心吧。
六
有一回雙休日,吳宏回家睡一天覺,張金生來替她值夜班。張金生的精神已經麻木了,伺候兒子一會兒,就歇一會兒,不似孩子的母親一天24小時伺候,無止無休盡心盡力。歇著的時候,就鉆到廁所里吸煙,而且居然有心思到6病室找我聊天。我是個直率的人,就勸他說,金生,你應該多出把力,來得勤一點兒。吳宏這樣一盯就是5天,會拖垮的。張金生說,我來得是比她少,可心里更難受。這孩子顱壓高,總是嘔吐,大夫把天靈蓋都卸下來了。他腦瓜頂是軟的,里面沒骨頭,腦子和外邊就隔著一層皮,顱壓高就鼓起來,顱壓低就癟進去。大夫說這塊骨頭暫時用不著,以后補這個窟窿鑲不銹鋼板,就把天靈蓋給了我。我在外面天天懷里揣著孩子的頭骨。您知道骨頭怎么防腐嗎?我想把孩子這塊頭骨做成標本,將來孩子沒了,留個念想。我聽了頗不以為然,這叫什么做法?簡直是放著正經事不干,瞎掰。張金生接著說,孩子他媽想法有問題,第一次手術瘤子切不干凈,第二回進來手術效果還不好,說是瘤子裹著動脈血管,大夫不敢全切。她老是埋怨、后悔,誰勸也不聽。您幫我勸勸她行嗎?
下一個雙休日的夜晚,張金生替班,又來找我。他說上回我托您和吳宏談談,我聽說您真和她說了。她還真聽得進去,我想問問,您是怎么把她說通的。
我說,那天晚上一直很亂,是唐鎧醫生值夜班,10點多從急診轉來一個腦溢血的老婦人,手推車停在樓道里,一大群兒女圍著,商量是開顱搶救還是不搶救,挺大歲數了,花這錢冤不冤。唐鎧醫生說錢的事你們商量好了,要治,你們簽字,醫院馬上安排手術,要是不治,還回觀察室打點滴,病房里沒有空床位。一直嚷嚷到兩三點才散,弄得我一夜沒合眼。凌晨4點,我下床去衛生間,樓道里空無一人。進了盥洗室見吳宏給孩子鼻飼之后獨自在刷洗飯盒、鼻飼管。一看見我她的眼圈就紅了,說孩子這幾天越來越不好。我真后悔,我當初不該請專家給孩子做手術,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沒人敢給做了。專家名氣大,顧慮太多,怕砸了牌子毀了自己的名聲。我也不是不講理,只要給我們手術,從手術臺上下不來死了我也不怨誰,也比這樣活受罪好。我當初要是找剛畢業的小大夫主刀就好了,年輕人膽子大顧慮少敢闖敢干,我們張流的病興許就治好了。我說吳宏,我今天得說你幾句,你的情緒和思路都不對頭呀!再這樣下去你就快變成祥林嫂了。祥林嫂受了刺激,遇著人就說:“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孩子遇上狼了;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里還緊緊地捏著那只小籃呢……”你現在逮著誰都埋怨自己。我就不明白,第一,請大專家怎么錯了?請小大夫怎么對了?大專家怕砸牌子,小大夫更怕。你想人家孩子辛辛苦苦念了十幾年書,大學畢業剛上班,先弄個難做的手術把一個病人的命交代了,這一輩子怎么干?還怎么晉升?怎么娶妻生子?再說小大夫進了大醫院也得先當住院醫,做助手。沒有主刀資格呀!第二,你以前說過,你孩子是歡蹦亂跳地進來的。大夫上來就蠻干,轉天上手術臺把你孩子給治死了,你不告到法院和大夫拼命才怪!現在病情一步步惡化,孩子眼看不行了,你又說自己通情達理。只要給手術,從手術臺上下不來死了也不怨誰,找出這么個理由來折磨自己。這叫什么邏輯?別和自己過不去了,這可能就是命。只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處理完了,對得起孩子,心里沒愧,你們倆大人以后還得接著好好過日子。
張金生聽了,竟出人意料地有兩分得意。說,她是得自責。其實,我特恨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得保證出院之前不對任何人說。這里所有的人包括醫生護士都不知道,將來離開醫院你愿意說就無所謂了。好,我點點頭。張金生說,我和張流感情特深,這些年只有我和張流一起生活,相依為命,我是又當爹又當媽,摸摸良心,我對得起這孩子。孩子從高二升高三的時候,吳宏她就狠心扔下我們倆和我離婚了。其實我對她一直挺好的,搞對象的時候我追丫挺的多不容易呀!她要是外面有人了也行,傍上大款了也行,什么也沒有,就扔下我們走了。還成天假積極,不顧家,入完團又入黨,當小組長。結果撈著屁了?該下崗還照樣下崗。家也沒了,孩子眼看也沒了。她不后悔誰后悔呀!
我說金生,這就是你不對了。我看吳宏是個正經人。她和你離婚,要從兩個人身上找原因。她愿意上進有什么錯?和你離,我看像是嫌你一輩子都沒長進。你入過團么?沒有。入黨了么?我不入。當上小組長了么?沒有。也沒動腦筋在外面掙點兒活錢?沒有,我就是在車間里好好練活兒。那么你當上勞動模范了?咱不當那個。我靠,金生,你懂不懂?過去一提功名利祿,就以為臭不可聞,實際上現代社會認為個人追求也是社會發展的動力。別怪老兄今天擠對你,男爺們兒在工廠干一輩子,連個小組長也沒混上,還好意思挑別人的毛病!人家吳宏不和你離婚和誰離婚?這段時間你們一塊兒伺候孩子,你不說外人還真看不出來你們早離了。你們都是快50歲的人了,都老實本分。什么傍大款,胡扯!大款包二奶都找20幾歲的小丫頭,哪有包養一個四五十歲下崗的半大老婆子的?這幾天有難處要互相理解,互相幫忙。把這事挺過去,以后還是應該爭取一起湊合過。
我再給你一個建議,孩子的那塊天靈蓋,還是別留著,留著誰見了誰傷心啊!以后孩子走的時候還給孩子,一起火化了吧,別讓張流到了那邊沒天靈蓋。
就這樣吧,回去好好想想。我剛走了一個小時,還要接著鍛煉身體呢。
5病室是隔離室,里面住的是剛剛做完手術的病人和重癥患者。隔離室的門晚上有時是敞開的,從門前走過,能夠看到有一個氣管被切開的女病人,呼吸不暢,得不斷給她吸痰。護士用橡膠吸管捅一下,嗞嗞溜溜一響,她赤裸著黃得有如橙子皮的上身就痛苦地抽搐一陣,聲嘶力竭地大喊,不活啦———我完啦———我想這女人沒生病的時候,也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的家庭、單位;也和丈夫、孩子慪氣;也和領導鬧名分鬧待遇;與同事們為蠅頭小利計較。人到了這個地步,自己都在喊不活了,命都不吝惜了。一切恩恩怨怨都可以大而化之地畫上句號了。
坊間百姓傳聞的下地獄被小鬼鋸開的磨難,大概也不過如是。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拔掉身上蜘蛛網一樣的管子自殺。為什么呢?為了子女,為了尚待發揮的才能,為了一份珍存的回憶……這些維系著絕望者生命的纖弱細絲究竟是什么?
我想,只要對生活還抱有希望,即使面對苦難,也可以借助于受苦受難獲得生命的意義。甚至困難本身也應當具有生命的意義。沒有苦難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
七
術前的一個夜晚唐鎧醫生又值夜班。看他出出進進急著給白天剛剛做過手術的病人安排完CT影像復查,忙過了一陣,我走進他的值班室。我先向他表示了歉意,說我上次著急催給我安排手術是不妥當的。既然住院了就應該聽從醫院安排,配合醫生盡量把手術做好。早一天晚一天手術沒什么關系,急急忙忙草草做完了,沒幾天復發了來個二進宮,早幾天搶出來的時間又找補回去了。唐鎧醫生沒稱呼我為7床、加床、或者31床。他說,老蔣,膠質瘤的手術預后效果一直不好。我們是想通過給你做的手術,找到切實可靠的辦法,把對膠質瘤的治療提高到一個新水平。
聞聽此言,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頭。我說我知道,膠質瘤的治療是一項世界性難題。治療失敗的主要原因是復發率太高。由于腫瘤組織與正常組織之間界線不清,手術很難將其徹底清除。資料上說,膠質瘤只有當其細胞總數減少至10萬以下或重量0.0001克以下時,才能被機體免疫系統殺滅。而目前傳統的治療不能將腫瘤細胞數降至免疫系統可殺滅的水平,即10萬個細胞以下。殘存的癌細胞必將成為腫瘤復發的根源。即使應用神經外科顯微手術導航系統,術后瘤腔周圍1.15毫米的誤差,遺留癌細胞總重量能否控制在0.0001克以下,恐怕也難以把握。況且,術中腦內結構相對位置的變化和血液、腦脊液的干擾,也會導致手術精確度下降。所以我渴望做您說的那種復雜的手術,好像叫做熒光示蹤是嗎?
午夜昏暗的光線下,唐鎧醫生明亮的雙眼在近視鏡片后面熠熠閃光,您是干什么工作的?怎么會知道這些?我說,我怕自己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無知,正在努力學習。今天先拜您為師,以后還請多多指教。
能做神經外科顯微導航和熒光示蹤手術,我還不滿足,不惜班門弄斧,給唐鎧醫生出主意。我說,南方某醫院有一種辦法很有效,手術的時候,在瘤腔靠頭皮側埋置一個小藥囊。里面裝滿能夠抑制癌細胞的藥物或者疫苗,讓它在術后緩釋。藥品釋放一段時間后,再定期向小藥囊里補充注射藥物,可以有效防止腫瘤復發。唐鎧醫生聽了甚感驚異,問您又是從哪兒知道的這個辦法?現在還有醫院這樣干嗎?這是我們早在七八年前就試驗過的,效果不好,副作用劇烈,給病人造成的反應太大。
弄斧班門砸了自己的腳,我忙轉移話題,說樓道里有一塊宣傳牌,我看了許多遍,可以背誦。我的病灶就是生長在不很重要的腦組織中,手術能全部切除。所以我就是甚至能治愈的那種病人。唐鎧醫生說,腦組織都重要,哪兒有不重要的?我堅持說額葉不重要,可以整體切除,他問誰說的?我說登錄互聯網在一部醫學著作上看的。唐鎧醫生不和我抬杠,只是說,你的病有治愈的可能,所以我們正在努力。他說話一直非常謹慎,我后來終于明白,只要你是他的病人,從他嘴里說的有關病情和治療的每一個字他都要負責,并且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意見。不似我們做媒體的,時常信口開河。
我想再多了解一些關于示蹤技術的情況,問示蹤究竟怎樣進行?唐鎧醫生說,這是激光技術、光導技術、光信息處理技術、生物光化學技術和現代醫學技術有機結合的產物。不僅能示蹤,對癌癥還有治療功能。是一項腫瘤治療的新技術,要用儀器,還需使用藥物。
知道還有治療功能我很興奮,但是我聽唐鎧醫生總是給我講概念,心里有些起急。我顧不得禮貌,就直截了當地問,熒光示蹤你們見過嗎?唐鎧醫生這次把話挑明了,只是在國外的醫學文獻上見到過。我想,得,剛剛在文獻上見到過!這次真得豁出去了。這可真應了老祖宗馬克思那句話:“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根絕一切猶豫,任何怯懦都無濟于事。”我又追問,國外應用熒光示蹤成功嗎?唐鎧醫生說從資料上看國外做過很多例了,效果很好。那你們就拿我試著來吧!唐鎧醫生正色道,院里對你的手術非常重視,怎么能試著來呢?我們在病人身上使用任何新技術新材料,一向是極為慎重的,哪怕是使用一種新的小卡子,都要請廠方代表和專家在場指導。你們在神經外科手術中采用現代新材料新技術多嗎?他說過去也有,但是不多。近幾年真是太多了!接著他給我講了很多初次采用的新材料新技術。我說,唐大夫,你剛才給我介紹的固定顱骨的鈦夾很好,我用。人工硬膜我也用。所有成熟的新材料新技術,只要您認為效果好的,都給我用上,請您多多費心了!不過我還有擔心,雖然神經外科顯微手術導航系統天壇醫院的專家們使用多年得心應手,卻存在誤差和漂移;熒光示蹤儀器盡管先進,卻是初次使用操作生疏。萬一弄個兩邊不靠譜,性命豈不危在旦夕?所以我提出先用導航系統輔助手術,后用熒光示蹤儀器輔助手術,再用這項新技術進行治療,三種辦法結合使用。我說,唐大夫,您和張懋植主任不會認為我這個病人太難纏吧?唐鎧醫生說我們的手術就是這樣計劃的。
我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可以緩和一下氣氛,扯扯閑篇兒了。問,唐大夫,您注意到8床的病人鄭光明了嗎?當然您不是他的主管醫生,可能不了解。他問鄭光明怎么了?我說鄭光明是第二次做開顱手術,上一次是在38年前,當時10歲,患的是視神經膠質瘤,少兒的膠質瘤惡性程度都非常高,發展也非常快,對吧?唐鎧醫生說對,因為少兒正在生長發育期,癌細胞分裂異常活躍。鄭光明當年是在宣武醫院由王忠誠主刀切除的腫瘤,那時王忠誠不過40歲,只比你現在的年齡稍大,還沒有功成名就。38年過去了,這次手術切除鄭光明的腫瘤,病理檢驗結果是纖維瘤。這個事實說明膠質瘤是可以徹底治愈的。王忠誠院士一個尋常的手術經歷了38年歷史的檢驗。唐鎧醫生仰之彌高,說,王忠誠院長是中國顯微神經外科的創始人,是他使神經外科手術質量躍上一個新的層次,讓神經外科在醫學領域有了重要的位置,讓中國的神經外科事業跨入了世界先進水平。
在這樣一個難忘的夜晚,我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神經外科醫生對中國工程院院士的由衷敬慕和未來神經外科醫學發展的希望。
我說,科技進步了,有了今天這樣先進的儀器輔助手術,你們人人皆可成為圣賢,我想天壇醫院每一位專家的手術都應當能夠達到王忠誠院士當年的水平。
回到6病室,幾位病友都沒有睡覺,有的在床上正襟危坐,有的在地上走來走去。我問,你們怎么不趕緊休息?病友說,蔣大哥,我們剛才都在樓道里,你和唐大夫倆人說的話我們都聽見了,聽得后脊梁颼颼地直冒涼氣,起雞皮疙瘩。你咋和大夫商量怎么給自己鋸腦袋縫肉呀?
八
張懋植主任還是首都醫科大學神經外科學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我住的6病室31床,正好和主任辦公室斜對門,可以經常見到年輕的碩士研究生拎著MR膠片前來請教。如果一下來了幾個研究生,窄小的辦公室里坐不下,張懋植主任就會敞著門,打開計算機,面對顯示屏,舉著MR膠片,讓他們站在門外聽講。我閑極無聊,也不管云里霧里,便跟著聽蹭課,比如從哪里切開頭皮,怎樣用皮鉤拉住,哪里顱骨厚,哪里顱骨薄,便于下鉆,銑刀怎樣走更安全,特別要注意哪些細節……有時環境太亂,聽不清,我就想,其實我手里攥著新聞出版總署核發的記者證,還有作家協會和報告文學學會發給我的會員證。上面寫著應根據國家有關規定給我提供采訪上的便利條件。但我做人一貫低調,不喜歡太招搖。可是不把這些家什拿出來湊上去聽肯定不行,因為在醫生辦公室,有一次某醫生用MR膠片給一位患者的家屬分析病情,我湊巧在旁邊,剛想學一點兒,就被醫生勸了出來。
護士長又下令調床,讓我搬到4病室16床。搬就搬吧,張懋植主任的講座也蹭不成了。好在16這個數字聽起來還順耳。我在病房里住得已經煩透了。不僅晝夜不得歇息,醫院營養食堂的配餐也味不分南北,口不分輕重,難以滿足病人的需求。大家都盼著周二、四、六、日下午的探視。下午2點半,神外四病房的大門一開,等候在門外的探視者像開閘的河水一樣涌進了樓道。妻挽著風衣拎著餐盒搶步走在最前面,匆匆忙忙像是戰場上的女兵。各個病室里立刻擁滿了人。人聲鼎沸,坐沒坐處站沒站處。住院前我對同事千叮萬囑,一定封鎖住院的消息。但是我的領導、同事、遠道的朋友還是來了很多,地上擺滿了花籃。在外省上大學的兒子也回來了。兒子見了我說,老爸,你難得有這么寬裕的時間,還不抓緊機會充電,鉆研業務?你不是欣賞美國佬兒辦媒體嗎?看,我給你買了一本《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與美國9家報刊主編的對話錄。我無精打采地說,西方諺語講,船都要沉了,還洗甲板做什么?看你長得挺高,到底還是個孩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老爸告訴你,人民銀行要關張啦,出國讀研究生沒人供了。兒子還是學心理學的呢,他就沒有揣度一下我當時的心情。竟然說,銀行早晚得關張。關張了我就去打工,勤工儉學我也得接著念書。
探視的日子,可以換上厚衣服到醫院花園里透透氣。花園里有一座小山,沿著石階走上去,可以看到醫院角落里的太平間。12年前的一個早晨,母親在公園門前的人行橫道上遭遇一個邊開車邊扭頭尋找油餅鋪的司機,不幸罹難,曾經在這個太平間里停留數日。因此我痛楚多年。叔本華的生命哲學思想認為,人生都是在憂愁和煩惱中度過的。所謂“十有九輸天下事,百無一可意中人”。我甚至對死亡失去了恐懼,期待在天國與早已逝去的父親母親重逢,宛若能回到童年。生存抑或毀滅是創作的永恒主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斷地思索著死的含義。現在生命真的到了臨近終結的時候,卻不這樣想了。我回憶起幾十年來耳聞目睹的一些腦組織健康,卻在事業、待遇、愛情上碰到些許挫折就走上不歸路的人們。就像今天計算機的硬件完好只是軟件系統染了病毒就把計算機徹底拋棄一樣,深為他們輕視生命的態度而惋惜。兒子在一邊說,從心理學的角度看,悲痛絕望只會抑制自己的免疫力,給癌細胞的生長提供機會。所以應該避免負性情緒體驗,善待自己,奉行快樂至上主義。
走出天壇醫院的小花園,出醫院南門,順著小巷走不遠就是北京的南護城河。此時節令小雪剛過大雪將至。河岸坡草枯黃,垂柳葉落枝疏。幾天前京城一場暴雪,因了暖冬的緣故,落地即融,一夜之間沉重的冰掛壓得許多樹木枝斷干折,路上一堆堆殘枝敗葉混雜著冰雪未及清運。斜陽淡照,冷風刺骨,荒寒凄涼,蕭瑟慘淡。與神外四病房109塊瓷磚的樓道相比,我依然覺得這里道路敞亮,景色秀美,空氣清爽,娛心悅目。妻與我結婚前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沒有獨自承當過大事。晚上兒子就要乘火車返校了,我問夜晚你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里害怕嗎?她悄悄說,害怕。你自己在家偷偷哭過嗎?我追問。她揚起臉說,我不哭,命運不相信眼淚。我知道咱們能闖過這一關!是啊,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每一個能夠自由呼吸的日子,都是生活的饋贈。我們沒有理由不快樂!
夕陽快要沉落的時候,我們回到神外四病房。這時曹勇醫生表情嚴肅地來叫我的家屬去醫生辦公室。我覺得又有不同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以前我的所有事情都是由唐鎧醫生一個人出面安排的。我問本人可以去嗎?曹勇醫生說愿意你就來吧。到了醫生辦公室,只有曹勇醫生和唐鎧醫生兩人。曹勇醫生是一位年輕的醫學博士,平時溫文爾雅,和藹可親,此時卻板著臉說,老蔣,我代表醫院向你道歉!我們答應你的創新手術沒辦法做了。原來說好經廣州一家醫療器械公司進口德國的光動力示蹤和治療設備,天壇醫院現在只有全套設備的光動力治療部分,醫療器械公司為擴展業務把示蹤插件借給廣州珠江醫院試用,原定手術暫用醫療器械公司借給廣州珠江醫院的光動力示蹤插件,但是珠江醫院現在說他們決定買下,醫院有制度,精密儀器概不外借。設備湊不齊,我們也沒辦法。臨時聯系再從德國進口來不及,你等的時間也不短了。醫院決定近期給你安排常規導航手術。
這下我快樂不起來了,像是漏了氣的輪胎,就地拋錨。沒有光動力示蹤插件,以目前的條件最多只能做神經外科顯微導航手術+光動力治療。這意味著什么呢?導航手術存在誤差和漂移暫且不說,光動力治療用激光照射殺死癌細胞的殺傷深度和范圍也是有局限的,治療采用630納米波長紅光作表面照射時,所能達到的選擇性殺傷深度通常只有2~5毫米。也就是說,沒有熒光示蹤輔助手術,萬一瘤腔某個角落遺留下超過2~5毫米厚度的一小塊腫瘤組織,就會留下腫瘤復發的禍根,而腫瘤復發的規律是惡性程度一次比一次更高。多年來我有一個毛病,遇到什么重大的事情挺不住了,夜間就會腹瀉。這天晚上,我一夜無眠,跑了無數次廁所。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唐鎧醫生,說這次手術我不能接受。希望您代我向醫院解釋,能夠諒解。再給我兩個星期時間,我與院方共同作最后的努力。對于醫院來說,早一個月晚一個月實現學術創新差別不是很大;但對于病人個體來說,卻有天壤之別,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我不愿意將來回想起來在該努力的時候沒有竭盡全力而悔恨終生。
這是我的名字第二次寫在醫生辦公室的白色書寫板上。第一次安排上周四手術,因使用廣州珠江醫院示蹤設備不落實而流產。唐鎧醫生說,我們理解您,這事擱在誰的頭上都是一樣。我的名字和第二次手術計劃再一次涂掉了。
與廣州方面聯系是由曹勇醫生具體負責的。我對曹勇醫生說,感謝您為我的手術作的一切努力。您不必代表醫院向我道歉。道歉更增加了我對醫院的信任。以現在的不良風氣,騙局數不勝數。和廣東聯系得怎么樣,手術是否用了示蹤儀器?其實我自己一點兒也不清楚,手術時我是全麻的。你們就這樣給我做了手術,照樣多收錢,你們不說,我知道什么?你們這種科學求實的精神,不與外界同流合污的做法,確實讓我敬佩。曹勇醫生說,我們不能愚弄患者,我們要把所有事實原原本本交代給病人。
北京距離廣州實在是太遠了,兩座城市相互間的關聯渠道很少,人托人的事情,繞的彎子太多,關系托到了,力量也衰竭殆盡。所以忙了一個星期,沒有結果。
九
講神外四病房的事,不能忘了專門說說老尹。老尹特意關照過我,老大哥,你將來出了院走在大街上碰見我,可別假裝不認識,別忘了遭難的時候我伺候過你。老尹是一個中年婦女,在4病室做護工。你如果喊她護工她就生氣,假裝聽不見,她喜歡病人叫她老尹。老尹是農轉非,房山周口店人。周口店那地方出產北京人的祖宗。老尹秉承先人的DNA,在護理工作中有許多發明創造。老尹在護理工作中注重挖掘人的潛能,比如她發現你有些文化和自尊,就給你戴高帽兒,講道理,樹榜樣。讓你這只坐山雕老老實實服從侯專員的調遣。她若發現病人不可理喻,就讓家屬去樓下小賣部買最貴的尿墊。說便宜的不吸水沒法使。你不是存心往床上大便嗎?那就敞開使你們家里買來的高價尿墊。再告訴你往床上拉一泡屎折合人民幣多少元。往床上小便更好治。讓家屬買來微波爐專用的薄膜塑料袋,往生殖器上一套一纏,既不透氣也不漏液。你要不怕腌黃瓜,你就自己慢慢腌著去吧!這些辦法很管用,有的人真就不往床上大小便了。老尹見我搬進4病室立刻就給我定了位,馬上開始嘮叨,專揀我愛聽的說。老大哥你條件多好呀,得了這病,單位領導管你,家里有人疼你,親朋好友幫助你。瞧你這鮮花,多得都擺不下了。我們那口子前幾年也是得的癌癥,是肺癌。我和14歲的兒子用排子車拉著他到處找大夫。大小醫院、中醫、偏方都看遍了也不見好。我們結婚十幾年家里只有4萬塊錢,給他看病花了兩萬。錢都讓他花光了,兒子以后怎么辦呀?我們娘兒倆一個拉著一個推著走在山路上,我真想連車一下子給丫挺掀溝里算了。后來他挺不住自己走了。別說他了。前些天你這16床上睡的是一個貴州來的小個子,是縣委副書記。小個子的病情比你老大哥厲害多了。小個子說啦,我是農村苦孩子出身,干到縣委副書記不容易。我不能就這么完了。我得趕緊治好了病回去接著干呢!貴州小個子特堅強,有骨氣。不愧是共產黨員。手術完了能干的事都自己干。不麻煩別人,恢復得可好了。什么毛病也沒落下。做完手術沒多少天就出院回貴州去接著當官了。
我明知中了猴兒專員的圈套,也得端著大老鷹的架子表態說,老尹,我一定努力向貴州的小個子縣委副書記學習。
4病室16床和6病室31床一樣緊鄰封閉陽臺,病人太多的時候,封閉陽臺就是放加床的地方。這一天,加床住進來一個山西大個子警察,是雁北地區的一級警督王晉玄。王晉玄給我看他的MR膠片,病灶影像不大,邊緣很清晰,一看就是良性腫瘤。但是老王的腫瘤位置不太好,壓迫視神經,不僅頭疼,還看什么東西都是重影。把兩只手看成三只手尚屬人民內部矛盾,關鍵是不能上馬路。公路上本來就車來車往一輛接一輛,一個歹人繞來繞去從汽車間隙穿過了馬路,讓老王一看,就是嶗山道士教壞人掌握了穿墻術。老王手下的警員追捕不到壞人都找借口,說穿墻逃走了。所以老王的轄區近年來歹人有點兒多,一級警督總也升不了三級警監。老王一開始沒想手術,聽說開刀太危險。比如可能眼皮抬不起來,可能失明。想去做伽馬刀。伽馬刀是一種精確立體定位的放射外科手術技術。臨床治療具有不開刀、高精度、高療效、低損傷等特點。老王問我為什么不去做伽馬刀,我說伽馬刀要求病灶不大于3厘米,你的情況還行,我的病情不允許,效果差。他說還是你的情況好,不用費這個心。我說你的是良性,我的是惡性,怎么說我的情況好?看來真是多一分選擇就多一分痛苦。他讓我給他拿主意,問要是咱倆換個位,你是我,怎么辦?我說,伽馬刀有一些不確定因素影響療效,存在不足。雖然當時風險小,痛苦少,但腫瘤只是被射線殺死了,病灶沒有真正拿出去,還留在里面,需要慢慢吸收。半年之后才能見療效。要是我,寧可冒風險,也做手術。手術的風險,一方面在醫生,一方面在自己。你看那些情緒惡劣的病人,術后恢復都不好。天壇是亞洲最好的神經外科醫院,有最好的醫生。手術成功與否只剩下兩點,一是自己,二是運氣。我們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老王思慮再三,決定還是手術。他說,我是個警察,共產黨員。什么也不怕,還能像孩子怕打針一樣怕做手術?
唐鎧醫生一次稍有空閑,過來問我,老蔣,光動力示蹤設備如果最后就是來不了,復雜的手術做不成,怎么辦?我一開始就拿定了主意,不正面答復。我說沒有什么如果。從醫院來說,要實現學術創新;從病人來說,要挽救性命;從醫療器械公司來說,要開拓市場,增加利潤。天時地利人和都有,怎么會做不成?做得成要做,做不成也要堅持做,辦法總比困難多!假如醫院真的放棄了這次機會,再找我這樣的一個病人配合手術也不太容易。我也有很多優勢,比如病情發現早;身體狀況好,不必擔心治療過程中出現并發癥;我有相應的經濟承受能力。如果只有這三個條件,或許還好再找一個。但是,你們再找到的病人未必有我的創新意識和勇氣。我知道醫院的床位緊張。可是既然住進來了,做不成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司令部就安在刁參謀長家里。我就是打岔耍貧嘴,也不肯表露出絲毫動搖。
這下我在神外四病房出名了。有一個女病友來自吉林,身材窈窕,長發披肩,明眸皓齒,天生麗質,見人也不故作嬌嬈了。在走廊里看到我主動說你可真膽大,他們拿你當試驗品給你多少錢?要拿我的腦袋作試驗給我座金山也不干!我也不再解釋。我想牛頓和愛因斯坦當初認為宇宙和時間是永恒的,現在的宇宙空間研究說明,宇宙要么繼續膨脹爆炸,要么出現坍縮,重新凝聚成高密度的物質。那么人類社會的發展與之相比,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一瞬間。個人的生死,更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我這樣回答人家肯定不理解,會認為我是神外四病房最嚴重的精神病人。所以我只是說得了這病反正早晚是個死。民不畏死,何懼試驗?不如獻身醫學,給神外四的大夫們試一把。至于錢,命都不保了還要金山干什么?
又等了一個星期,反饋回來的依然都是碰壁的消息。舊病人一撥撥出去,新病人一個個進來,我在神外四病房成了病人元老,無論如何也住不安穩了。只能面對現實,有欠缺的手術也得將就。人生許多選擇都是萬般無奈的。
我的名字第三次寫在醫生辦公室的手術安排上,是只有神經外科顯微導航和光動力治療,沒有光動力示蹤的手術。
這幾天神外四病房的工作節奏異常緊張。一位專程來中國進行國際學術交流的德國專家正在天壇醫院進行網上直播開顱手術。為期三天的全國神經外科專業會議剛剛開始報到。張懋植主任每天早出晚歸,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這天唐鎧醫生拿著一摞單子,站在護士站前指導我進行一系列術前簽字。張懋植主任忽然打開神外四病房的大門挎著一架小型數碼相機走了過來,老遠就喊,唐鎧!你們兩個干什么哪?唐鎧醫生說在進行術前簽字。張懋植主任說停,先別簽啦。再等幾天。光動力示蹤設備和廣東那邊的醫生都聯系上了。送走德國專家,開完三天神經外科專業會議,下禮拜全力以赴給老蔣做手術。又對我說,老蔣,讓你等了這么久,可別對我們有意見!
十
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第三次寫在醫生辦公室的手術安排上的名字又被涂掉。第四次計劃的手術日期是2003年12月10日。從我入院之日算起,整整等待了28天。
護士們對我說,您真行,終于堅持到底了。我們張主任在院里大會上發了言,今年實現顱內惡性腫瘤治療的學術創新。全力以赴為您做好這臺手術。
手術進入倒計時。術前三天,先是常規的術前家屬簽字,由楊雷大夫主持。向家屬交代手術可能發生的各種危險,諸如失明、失語、癱瘓、復發……直至死亡。楊雷大夫是一位在讀研究生,在神外邊工作邊學習。楊雷大夫對妻子說,手術就會有危險,危險可能會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不過我們一般都要丑話說在前邊,對家屬說危險可能會發生。還要說明,膠質瘤手術沒有不復發的。但是亢祖同志不會復發,因為他的精神狀態好。
唐鎧醫生卻不這樣講。唐鎧醫生說老蔣你要對手術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不要看別人做完手術,癥狀減輕都高高興興出院了,你和別人不一樣。你住院之前沒有自覺癥狀,那是因為你的病發現及時,癌細胞還沒有完全損毀病灶區域的神經,那塊帶病的腦組織還發揮著功能。術后切掉這塊小孩兒拳頭大的腦組織,不排除潑臟水連孩子一起潑出去的后果。要是那樣,你將徹底失去這塊大腦所主導調節的全部功能。我知道唐鎧醫生并非聳人聽聞,我翻閱過兒子的高等學校專業課教材《人體解剖生理學》。這部專著的圖解顯示,我被切掉的那塊右側額葉是主導左側肢體運動,空間的能力,非語言思想、內容的理解以及記憶的。切掉一塊右側額葉,弄不好我就由一個健康人變成一個左側肢體癱瘓,失語、失憶甚至智障的殘疾人了。也就是說,別人來醫院治病,癥狀是越治越輕;我來醫院治病,癥狀是越治越重。用如此慘痛的代價,來換取余年。
唐鎧醫生審視著我,問,老蔣,怎么辦?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盡人事而知天命。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來,簽字。
術前兩天,剛打了午飯還沒吃,又被曹勇醫生叫到了醫生辦公室。房間里有唐鎧醫生,還有兩個陌生的年輕人,都餓著肚子沒吃飯。我已成驚弓之鳥,有些緊張,問是不是又出了岔子?曹勇醫生一笑說,岔子倒沒有。來,給你們介紹一下。愛斯康(亞洲)國際有限公司是德國 Biolitec 公司在中國區的總代理。他們的公司設在廣州。這兩位是北京辦事處的職員,負責為我們這次手術提供光動力示蹤治療儀器和光敏劑。另外,后天參加手術的還有廣州愛斯康公司代表和從廣州市腫瘤醫院邀請的醫生。廣東是中國最早試用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的省份,做過20多例頭部以外其他部位的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他們明晚8點半乘班機抵達首都機場。老蔣,請你們來,是進行術前知情簽字。我說,昨天已經和唐大夫、楊大夫分別簽過字了。曹勇醫生說,兩碼事。那是常規手術簽字,這是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知情簽字,有些事我們要三方當面說清楚。說著,曹勇醫生遞給我一紙打印好的文書,老蔣,你們先把這個仔細看一看。
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知情同意書
光動力示蹤和治療是一種治療腫瘤的新型方法,是一種光激發的化學示蹤和治療的方法。治療過程是將光敏劑靜脈滴注入患者體內一段時間后,在腫瘤組織中形成相對較高的蓄積,與正常組織形成濃度差。這時給腫瘤組織照射特定波長的光,光敏劑吸收光子的能量后,產生可探測到的光線,起到腫瘤組織的示蹤作用。同時光敏劑吸收光子的能量后產生一些氧化活性分子,氧化活性分子通過氧化作用來攻擊細胞,腫瘤細胞便開始死亡,達到治療的目的。
本治療方法在我國剛開始應用于臨床,其治療作用和毒性尚不確定,可能有下列危險,是否進行光動力示蹤和治療請患者和家屬慎重考慮后自愿決定。治療過程中患者和家屬有權要求退出。
1.2.3.……(此處令人心悸的危險并列8款之多。)
以上反應如果嚴重,可以出現嚴重后果,甚至死亡。
了解并且要求進行光動力示蹤和治療,愿意承擔以上各種治療結果及危險。
患者簽字或/和委托人簽字:
醫生簽字:
日期:
曹勇醫生見我看過了,說,還有一點要特別說明。這種光敏劑還沒有在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取得中國藥品使用批準文號。如果等待履行手續,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時候。而且不做皮試。以上會發生的多種危險直至死亡,一切后果你們都要自己負責。這時候我發現似乎有一個漏洞,難道廣東以前做的20幾個病例用藥都沒有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使用批準文號嗎?愛斯康公司代表回答說,他們用的藥劑都有批號。因為以前用的是上一代光敏劑。您這一次用的是更新換代后的新一代光敏劑,還沒有來得及報批。我說中國沒批準,國外總該有什么地方批準了?他們說歐盟批準了。我說把歐盟的批號拿給我看。曹勇醫生把德文說明書上的CE批準文號指給我。我說好,德國人敢用,中國人也敢用。不過,沒有批號還不做皮試,恐怕有點兒懸。以前國內多次出現過沒做皮試,一針青霉素扎下去因過敏死人的事。我心里有些二乎,又想不簽字就不能做手術,硬著頭皮也得簽呀。就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這都是例行公事,不會出危險!給我筆,我簽。曹勇醫生一聽不干了,他板起面孔說,什么叫例行公事,不會出危險?我們又不是嚇唬你!你可得想好了,這些危險都是真實的。你要害怕,隨時都可以退出!我已成強弩之末,又無退路。這時我多么希望兩位醫生能給我一點兒鼓勵,一點兒支持。但是曹勇醫生一丁點兒也不給。唐鎧醫生噤若寒蟬。曹勇醫生又重復打擊我的信心說,光動力示蹤和治療不能保證腫瘤全切,不能保證腫瘤不復發。到時候別說花了那么多錢又復發了,找我們打官司,索賠。我說,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盡管不能保證不復發,至少能夠起到延遲復發的作用。曹勇醫生說,延遲復發的概念根本不能確立。我知道自己著急說走了嘴,忙解釋說,明白。每個病人的具體情況不一樣,術后是否復發,復發的時間間隔也都不一樣。復發時間不確定,就不能證明光動力治療是否延遲了腫瘤復發時間。曹勇醫生說情況就是這樣,你們商量吧。現在還可以退出。在整個過程中,你們任何時候提出不干了,都可以退出。我說曹大夫,我只再請教您一句話,光動力治療對我是有益的。對吧?只要有益,我就簽字了。曹勇醫生對我的問話不置可否。說,總之,今天都向你們交代清楚了。醫院不能對這次治療作任何保證或者承諾。一切出于你們的自愿。
弟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向我耳語道,簡直是霸王條款!什么責任也不承擔,還說有這危險那危險。這叫干嗎呢?不純粹是存心搗亂嘛!
我唯恐曹勇醫生聽見挑眼,忙截斷弟弟的話大聲說,曹大夫,我知道醫院不能保證。我也沒想讓誰保證。保證沒有任何意義。保證不過是一紙空文。病人不愿意疾病復發,醫生也不愿意他做的手術痼疾復發。只要醫生盡了力,真的出了問題,那只能怨運氣不好。癌細胞能因為醫生作了保證就停止分裂嗎?不能!至于索賠,那是另外的問題。錢與生命相比沒有價值可言。請放心,各位這次給我做了創新的高科技手術,我只會感謝醫院和醫生。包括將來,絕對不會找你們的麻煩。盡管我沒有你們那樣高的學位,也是有知識有尊嚴的人,請你們相信我的人格。
唐鎧醫生說,難得你看問題這樣客觀。
我拿起筆簽了字。曹勇醫生把筆遞給妻子說,你也簽一下。又問弟弟你是老蔣什么人?那你也簽一下。之后曹勇醫生自己簽了字。又遞筆給唐鎧醫生簽了字。
全完事了,曹勇醫生才低著頭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嘟囔了一句,光動力要是不好,我們這一個多月忙活什么呢?
走出醫生辦公室,唐鎧醫生笑了。他說老蔣你還真行!我們以為嚇唬嚇唬,你就算了呢!
手術前一天上午,來了一位理發師,給我刮了光頭。刮完了,我摸著還有發根,自己又用Philips電動剃須刀刮了幾遍。曹勇醫生來檢查頭皮,一看很光滑,在頭皮上粘貼了六七個導航用的電子標志,然后讓我去核磁共振室掃描刻錄術中定位用的MR膠片和光盤。因為術前注射光敏劑要避光,搬到了靠墻角的13床。這是個很讓西方人頭疼的數字,但我是東方人。況且,我是在13日體檢中查出的癌癥。上蒼這是在告訴我,你在哪個數字上暈倒,你應該還在哪個數字上站起來。中午護士長張穎麗招呼護士們找來幾個窗簾,縫制了遮光簾,把4病室13床圍成了一個遮光棚。還需準備墨鏡和頭罩。頭罩什么樣?弟弟是個攝影迷,他想暗室遮光用外黑內紅的布簾,就去商店買黑布,模仿上世紀60年代華君武漫畫中美國三K黨頭罩的樣子做了一個。戴上一試,曹勇醫生大呼難看,回去找來兩塊白色治療巾給弟弟讓抓緊重做。下午一上班,張羽護士神情嚴肅地鉆進布簾來輸光敏劑。藥液是深棕色的,有如不加伴侶的濃咖啡。透明的藥瓶和輸液軟管,都罩上了黑布套。輸完之后,張羽說這藥太貴了,一小瓶就一萬八,用生理鹽水涮了又涮,一點兒沒浪費都輸進了靜脈。因為沒做皮試,唐鎧、曹勇醫生都不放心,唯恐出現過敏反應。走馬燈似的一兩分鐘過來掀開布簾看一次。
王晉玄還住在6病室,到4病室來掀開布簾看我,說也排上手術了,比你晚一天。我想清楚了,咱是個警察,原來是綁人的。手術完了不能總讓人綁著,丟公安系統的人。老蔣,定個目標:積極面對,調整心態,控制自己,不發燒,不做腰穿,術后保持神志清醒,盡早松綁。不給醫生護士添麻煩,不在床上大小便,不胡嚷胡鬧,早些恢復出院。
我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的臉。說好!就照警督的命令辦。
這天傍晚停止了晚餐,夜間更是不準進食,必須保證手術時腸胃空空如也。和每一個即將手術的病人一樣,獲得了一個月來唯一的洗澡機會。我借來鑰匙打開小浴室的門,擰開龍頭洗得痛快淋漓。要把自己從頭到腳刷洗干凈再獻到手術臺前,像為古代祭祀預備的犧牲。
手術當天早晨四五點鐘,我就起床了。先去衛生間排空了腸道,把自己的一應物品收拾停當。脫光衣服,套上了一身干凈的病號服。一切都弄清爽了,除去沒有寫遺囑,和與這個世界訣別沒有兩樣。7點多一點,送餐員推著餐車開門來送早飯。妻子和我的幾位同事獲準進來幫助整理東西。一會兒,手術室的護士和麻醉師一起推著接人的手術車來了。喊過我的姓名,麻醉師翻看病歷說,這個病人的知情簽字怎么不讓家屬簽,全是自己簽的?驗明正身后,麻醉師指揮我上手術車躺好,推著我緩緩離去。熟識的病友紛紛出來告別。早晨的病房走廊光線較暗,我戴著頭套和墨鏡,看不清楚外面的事情。路過醫生辦公室,我看見唐鎧醫生站在燈下,喊了一聲,唐大夫,我去啦!唐鎧醫生回應道,好,我隨后就去!到了手術室門前,家屬和同事都被擋住了。我透過頭罩上的孔洞,發現手術室很大,幾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年輕小護士輕盈地跳來跳去,叮叮當當地準備著鋒利冰冷的手術器械,像是一群藍精靈。兩個小護士把我推到導航手術儀器的右側,打開我的病歷夾問,蔣亢祖,你是第一例?什么概念上的第一例?我說,我是北京地區開顱手術應用光動力示蹤和治療療法的第一例;中國使用未經國家藥監局批準的新一代光敏劑的第一例。有一個小護士指著病歷觸電般驚叫一聲道,哎呀,他剛做過PET!咱們都沒穿防護服。幾個小護士都飛快地逃開了。又一個小護士說,關燈關燈,他需要避光!于是啪一聲熄了燈。護士們都散開了,手術室靜得像地獄一樣。
在靜寂的黑暗里,我的思緒翻騰。我想我應該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有意識地引導自己,我開始從逝去的歲月中尋找學習的榜樣。我先想到的是《三國演義》中刮骨療毒的關云長,又暗忖這似乎離現實太遠了吧。還共產黨員呢,莫非厚古薄今?江雪琴的意志比關云長一點兒也不差。我兩手抓住窄窄的火車硬席臥鋪一樣的手術車邊緣,又想起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陳獨秀。1932年10月15日,由于叛徒告密,陳獨秀在上海被捕。10月19日晚,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將陳獨秀押上火車,準備解送南京受審處決。當晚滬寧鐵路沿線軍警密集,刺刀林立,荷槍實彈,戒備森嚴。而陳獨秀卻在臥鋪車上酣然大睡,直至天明。這正是孔子所說的“君子不憂不懼”啊。
房門再次開啟,醫生開始進入手術室。最先進來的是曹勇醫生,手里拿著一架小型攝像機。曹勇醫生問為什么不開燈?護士說,不是要避光嗎?曹勇醫生說,沒那么邪乎,不給光線怎么做手術?把燈打開。隨后進來的是楊雷醫生。楊雷醫生走到我的床前笑嘻嘻說,亢祖同志,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之后,蓋在我臉上的治療巾被掀開了一角,是唐鎧醫生熟悉的面孔。見我神志還清醒,他問護士,怎么還不開始麻醉?護士躲在遠處說他做過PET,我們沒有防護!唐鎧醫生說,那是一個多月以前做的,放射性早就衰減完了。開始麻醉!隨后把一個連接著塑膠管的塑料罩扣在我的口鼻上。
我閉上眼睛想,刺刀是刀手術刀也是刀。1932年的火車還沒開到南京呢。咣當咣當慢慢走吧……
十一
事后得知,大約上午8點半,前一天傍晚乘班機抵達首都機場的廣州市腫瘤醫院曹小鵬主任,提著一只鋁合金大器材箱,從下榻賓館趕到了天壇醫院神經外科手術室。和愛斯康(亞洲)公司代表共同把箱子里的光動力示蹤儀器和天壇醫院的光動力治療設備組裝在一起,進行調試。手術開始,先由唐鎧醫生在我的頭上劃線,切開頭皮,鉆開顱骨。張懋植主任在神經外科顯微導航系統輔助下主刀切除腫瘤,術中切下的腫瘤組織,立刻送病理科冷凍切片檢驗,確定腫瘤類型和惡性程度。并當即把病理報告返回手術室。同時由曹小鵬主任操作光動力示蹤設備配合張懋植主任進一步清除腫瘤細胞。之后,由曹小鵬主任根據病理科返回的信息對該惡性腫瘤瘤腔進行光動力治療的激光照射強度和照射時間計算,并調整激光波長,操縱光動力治療系統照射1小時,徹底殺滅可能殘留的癌細胞。考慮挖掉腫瘤后瘤腔的形狀不規則,為避免激光照射不均勻治療不徹底,又延長了7分鐘照射時間。最后由唐鎧醫生縫合硬膜,進行人工硬膜修補,骨瓣復位。按照《首都醫科大學學報》上王忠誠院士、趙繼宗副院長和張懋植主任合著的那篇論文的介紹,一臺神經外科顯微導航手術平均要220分鐘。我這臺復雜的手術一共做了500多分鐘。天壇醫院副院長、神經外科專家趙繼宗教授也參加了這次手術。
醫生們對手術的成功勝券在握。按照慣例病人家屬應在手術當天晚上9~10點,把病人再送到CT室,進行術后影像復查。唐鎧醫生對我妻子和親友說,勞累一天,你們都回去休息吧。晚上不用再來,CT影像復查不必做了。
因為要單獨避光,沒有去原定的ICU(重癥監護)病房,也沒有去隔離室。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又回到了原來住的神外四病房4病室13床。我身上插著幾條管子被牢牢地捆住四肢縛在病床上。目光透過頭罩上的孔洞無助地仰望著屋頂,呼出的每一口熱氣都悶在頭罩里揮之不去,使我大汗淋漓。床前晃動著幾個穿白大褂的身影,一只手溫和地握住了我的左手,一只手有力地攥住了我的左腳腕連拉帶拽,發現我極力反抗,左側沒有偏癱,才松開手。穿藍衣服的護工老尹在旁邊忙碌,我說姐們兒,快把繩子給我解開!我又不糊涂,捆著我干嗎?老尹豈能作主?醫生在一旁說,解開吧!老尹才敢給我松綁。
由于情況特殊,張穎麗護士長同意我妻子和弟弟輪流陪床三天。手術當天和術后第一天,我經常昏睡,反應遲緩,感覺是在生死線的邊緣上徘徊,好像還躺在1932年夜晚從上海開往南京的火車上。有一些低燒,因平時身體好極少用藥,打了一針,體溫降了下來。唐鎧醫生時常悄悄過來看我,有兩次,我聽到唐鎧醫生招呼我:老蔣老蔣,趙院長看你來了。到我吃力地抬起眼皮時,趙院長已經出了門。
術后第二天,拔掉了所有的管子,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像戴了緊箍咒,脹痛難忍,不知要這樣熬到什么時候。曹勇醫生過來說,別老躺著,可以把床搖起來,坐一會兒。我得寸進尺,再見到曹勇醫生就問,我明天能下床嗎?他說,你自己感覺怎么樣?我說挺好。那就小心點兒,下來試試看。
術后第三天,醒得非常早,凌晨將近4點,坐起來摸了摸褥子,十分干松。這幾天真的沒有便溺在床上,讓我更加相信人的意志在特殊狀態下也是有作用的。于是爬起來戴上墨鏡悄悄摸下床,老尹見狀大驚。喊道,老蔣你要干什么?別下地!有事兒說話。我說,我要下地活動活動。你看我比貴州小個子怎么樣?行了行了!老尹哄孩子似的對付我,快點兒回去躺著吧。醫生沒同意不能下地。我說昨天曹大夫說可以下地試試。那你也得小心點兒!老大哥,可別逞能,你再把誰嚇著!我負不起責任呀!我先扶著床護欄走了幾步,看能站得穩,就走到了大屋的中間說,老尹,看我比那個貴州小個子縣委副書記不軟吧!瞧著,老大哥現在開始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走!第一節伸展運動……第二節擴胸運動……第三節踢腿運動……第三節的踢腿動作,踢腿時單腿站立不穩,有點兒晃。不過也沒摔倒,老尹要過來扶,我說去去,別裹亂,你再把我的吉尼斯世界紀錄摻和黃嘍!第四節體側運動……第五節體轉運動……第六節全身運動……第七節跳躍運動,免啦。別把我腦殼里的東西晃蕩散了!第八節整理運動……瞧瞧,比縣委副書記厲害多了。老尹,你說是不是?
老尹哪敢招惹我,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我有了信心,扶著床護欄往門外走。老尹又急眼了,說,老大哥,你聽話,先別出去。術后恢復也得慢慢來,你這不是存心給我們惹事兒嘛!我說惹不了事兒,我沒逞能。我心里有數,走廊墻上有扶手,我扶著扶手慢慢走。這樣一直走到走廊西側神外四大門口。從1病室開始,自西往東,我以老大哥的身份,一間挨著一間看望了神外四病區的全體病友。我記得長篇小說《紅巖》的渣滓洞里也有一位老大哥,我得向那位老前輩好好學習。
1病室住的都是女病人,不便進入。我站在門外,吉林那位曾經勸我不要給醫生當試驗品的天生麗質,一頭秀發給刮得溜光,纏著繃帶,端坐在病床上。術中不知她的哪根神經受了損傷,使她的下體失去了知覺,大小便失禁,正在進行術后調理。我問她大約還得住多長時間醫院,她說大夫講得兩個月。河南來的年輕女教師小邢還沒剃掉頭發,剛剛睡醒,有些懵懂。見我戴著墨鏡,問,你是誰呀?為什么夜里還戴墨鏡?我一說避光,她聽出來了。哦,原來是蔣大哥,大前天你做完手術,我們都去13床看你了,你正睡著,你不知道吧?今天你都下地啦,恢復得可真快!我問,你的手術安排了嗎?她說,我是這個星期五做手術。
到了2病室,王張仁還光著身子捆在我曾經住過的7床上,已經沒有氣力大喊大叫了。醫生不肯給他松綁,一旦松開他就用手去抓自己的刀口。王張仁的妻子說,其實那幾天他喊叫的不是臺灣的張惠妹,是他家里的親姊妹王張妹。他太害怕,腦子全亂了。
8床的鄭光明已經出院,回家爭取他的第二個38年去了。現在住8床的是來自蘭州的老朱,老朱年輕時舉家從北京去甘肅建設三線奉獻青春,到69歲的時候雙眼什么都看不見了,老朱的手術是專程來中國進行國際學術交流的德國專家做的,沒有開顱,從眉弓入路,還進行了網上直播。70歲的老朱起得很早,老朱的女兒正攙扶著老爺子在地上夢游,老人家兩手劃來劃去,像是在趟過齊胸深的大水。女兒說,爸,你醒醒,你那天不是還念叨老蔣來著嗎?還惦記他手術怎么樣了,瞧,他這會兒看你來啦!又向我解釋,剛手術完那兩天挺清楚的,這兩天變糊涂了,大夫說得慢慢恢復。
9床的張流依然在昏睡中,這孩子大概不會醒過來了(事后獲悉,我出院一個月,年僅22歲的大學生張流辭世)。吳宏又忙了個通宵,淚水已經流干,一臉疲憊地坐著發呆。
……
6病室,王晉玄剛用奶瓶喝過水,他手術完先進的隔離室,從隔離室出來才一天。老王的妻子見我來了,告訴王晉玄說你的老朋友來看你了。老王睜開眼笑道,報告,一級警督王晉玄離開手術室就松綁了,眼睛能睜開,就是還有點頭疼,也沒尿床。
我右額的刀口長得很平整,大約一周時間,唐鎧醫生來給我拆了線。我說我能出院了吧?唐鎧醫生說別急,你再穩定兩天,術后住夠兩周。
2003年12月22日,是個星期一,術后12天,醫生終于批準我出院了。每個病人出院的時候都像是一個節日。那天上午,張懋植主任敞著白外套,抱著大病歷夾,衣襟一路飄拂,率領著神外四的全體醫生像個小艦隊一樣挨間巡查病房。走到我的床前,張懋植主任掀開遮光用的布簾說:你這個私密小空間不賴呀,有秘密別人也發現不了。手術做了那么長時間,讓你受苦了。唐鎧醫生把一份病理報告拿給我過目,又交給我一份出院病歷總結,上面寫著,病理:少枝—星形細胞瘤。約6×5×4厘米,2003年12月10日全麻行導航下右額顳開顱腫瘤切除術,全切除腫瘤,行光動力治療1小時后,縫合硬膜,人工硬膜修補,骨瓣復位,鈦夾固定,手術順利,未輸血。術后恢復好,神清語利,雙瞳等,面紋對稱,四肢肌力Ⅴ°,切口I/甲愈合。術后2周行ACNU(150毫克)化療一次。準予出院。
在出院時情況一欄的6個選擇項:痊愈、好轉、惡化、如故、轉院、死亡里,唐鎧醫生在第一項痊愈上面畫了一個鉤。簽上了主管醫生的名字———唐鎧。
終于實現了宣傳牌上———有些部分的所謂顱內惡性腫瘤,幾乎能全部切除,甚至能治愈的目標。
唐鎧醫生說,老蔣,也爭取一個38年,加上現在的52歲,您就90高壽啦!
查出癌癥以前,從來沒想要活多少歲。雖然知道人固有一死,但是覺得離死很遙遠,很漫長。是一件完全不必考慮的事情。只要退了休,60歲也是它,70歲也是它,隨遇而安。經歷了這一場磨難,向90歲努力真要成為生活的一項目標了。
人的基因密碼決定了人的正常壽命應該是100歲至175歲,但目前絕大多數人的壽命只有它的1/2。死亡原因多是免疫力下降引起的感染、心腦血管疾病、癌癥、糖尿病……我們絕大多數人還不能真正地老死。而是因過速老化所引起的疾病導致死亡。
近年誕生了一門新興學科———抗衰老醫學。抗衰老醫學認為老化是一種緩慢的、主動的破壞過程。人在發育成熟的同時,衰老也就開始了。人的免疫調節系統和基因表達調控系統的失控,是人體加速老化與癌變的主要原因。老化病里的癌癥是人體老化的終端機制表現。日內瓦醫學院曾對280個平均年齡75歲的死亡病例做過尸檢,結果發現48%的人都有1~3個惡性腫瘤。而他們生前都沒有癥狀和腫瘤的診斷。抗衰老醫學使用先進的儀器進行免疫功能測定、腫瘤物檢查、腫瘤基因檢測等80余個生化項目的測試。通過早期探測發現體內潛在的病理因素和疾病的傾向。采用抗超氧化治療、激素和非激素自然療法、基因與基因表達調控療法、下丘腦內分泌中樞的中藥調節療法,以及飲食營養治療、睡眠與心理減壓治療、運動醫學治療,進行積極的早期抗衰老治療,能夠有效預防或推遲這類疾病的發生。
十二
出院以后,按照光動力治療的要求,我躲在家里又過了20天暗無天日的生活,足額完成了為期四周的避光。在厚重的落地窗簾旁邊,借著微弱的光線把一張張CD放入碟機,對自己進行音樂治療。Bandari樂團空靈縹緲的輕音樂,來自瑞士山林的風聲、流水、鳥叫、蟲鳴,讓我在記憶的天空中翱翔,我的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寂靜山林》讓我再一次想起隨團出訪從法國驅車趕赴意大利途經瑞士邊境阿爾卑斯山原始森林的情境;羅春湖畔和玫瑰山麓的《春野》讓我乘著音樂的翅膀,穿越時空,回到了青年時代,我仿佛又冒著蒙蒙細雨挑著擔子赤腳走在開滿細碎野花的田埂上;《日光海岸》以透明的音質,配合浪潮般律動的編曲,撫慰著我的心靈,我想起和朋友一起悠閑地漫游海岸,用小型aiwa錄音機在北戴河海邊錄制浪濤的恬靜時光……我曾經以為永遠離去的世界,又重新接納了我,我熱淚盈眶,我由衷地感謝生活。感謝生活給予我生存與發展的機遇!常言道,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卻有過那樣多的好朋友,他們給了我太多的幫助與扶持。
避光結束,我到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在瓦里安大型醫用直線加速器下,做了30次共6000拉德三維適形立體放療。每次放療我都配合嗡嗡作響的巨型機器主動作戰,向癌細胞發動攻擊。我先用Google的圖像搜索引擎,搜索到了肉眼不可見的放療射線圖形。又搜索到了與唐鎧醫生給我看過的病理報告圖像極為相似的惡性腦瘤細胞圖像。每當加速器啟動,放療醫生逃到治療室外躲避的時候,我便竭力調動自己的潛意識參與戰斗。我清晰地觀想到放療射線殺滅瘤腔殘留癌細胞的全過程。癌細胞在熾烈的射線中一點點枯萎、死亡、脫落、消逝,直至被白細胞徹底吃掉。出院兩個月后,2004年3月1日,我已經堅持上班正常工作了。
6個療程的化療是利用工作間隙陸續做完的。化療病房有臨街的窗,當極具毒性的抗惡性腫瘤劑ACNU和VCR通過靜脈源源不斷輸入體內的時候,我只能強忍脹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面對窗外。我知道尖利的針頭一旦刺破脆弱的血管壁,發生藥物滲漏,將會造成嚴重的組織壞死。熱敷冰敷都無濟于事,手臂上那塊死肉最后只能用手術刀剜除。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心想我原本也是其中的自由人。怎么命運的繩索偏偏套在我的頸上,使我成為秦二世元年在安徽蘄縣大澤鄉途中遇雨,誤期當斬的陳勝、吳廣?成為公元前73年在巴爾干半島被羅馬軍隊俘虜,賣為角斗士奴隸的斯巴達克斯那種在地獄的入口處進退不得的人?正是這種進退不得,這種忍無可忍,使陳勝、吳廣成為起義軍的英雄;使斯巴達克斯成為一個獲取了自由的角斗士,一個為奴隸獻身的基督;也使人類1/3的癌癥患者揭竿而起,最終戰勝了癌癥得到徹底治愈。化療是對癌癥綜合治療的最后一戰。我忍受著手腳麻木、骨骼酸痛、惡心、嘔吐、眩暈、痙攣,體會著心臟有力的律動,用自己的血液運載抗惡性腫瘤劑ACNU和VCR在給藥短短的5分鐘后移行到腦室,突破血腦屏障,30分鐘后在腦脊液中濃度達到高峰,一遍一遍滅殺最后的癌細胞。
2005年1月,一切治療都結束了。這并不是說,此番生與死較量的活劇已經謝幕。癌癥是否真的被擊潰,還需經過三年、五年、八年康復期的檢驗,但是對于一個曾經宣判過死緩的角斗士,三至五年期限所具有的已經不是一般的時間意義。即使病情萬一還有反復,也不再令人戰栗。在醫學進步日新月異的21世紀,由于科技和經濟全球一體化,中國和世界已經越來越密不可分,三至五年足夠現代腫瘤治療學取得更為重大的發展。有人說,光動力療法治療腫瘤的價值可以比擬為上世紀20年代發明青霉素治療大葉性肺炎。這還僅僅是諸多克敵制勝的最新療法中的一種。人類徹底戰勝癌癥的總攻號角已經吹響……
世人至今還習慣于把癌癥等同于死亡,實際上人一來到世上,就在不可逃避地走向死亡。倘能盡其天年,我想死亡并不可懼,因為那是人生旅途一路攀緣的最后一塊陽光妍麗、氣息清醇、平緩開闊、淺草芳馥的高地。可是在通往那塊棲息地的路上,死神的利爪會一次次伸出來糾纏。不管是女媧還是上帝,當初造人的時候都過于匆忙,沒有幫助我們清除掉一個致命的隱患。那就是現代醫學已經證明的,我們每個人體內都有癌基因。癌細胞是人體正常細胞在代謝分裂過程中突變產生的。科學家的統計發現,人體細胞正常的突變率為1/10萬,正常情況下每分裂10萬個細胞就會產生1個癌細胞。人的機體每天正常分裂的細胞無數,產生的癌細胞也不計其數。因為免疫功能會隨時識別并消滅各種突變的細胞,所以人類才能健康地生存繁衍。有些人因為種種原因,機體的免疫機能差了,出現突變細胞時,機體不能及時消滅它,于是越分裂越多,直至形成大的突變細胞團———腫瘤。一個人得不得癌癥,關鍵取決于人體內的免疫系統對癌基因的控制狀況,最終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癌細胞而是人體的抗癌能力。
人能夠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喜怒哀樂,不能直接控制自己的免疫細胞功能和抗體生成。不能控制并非不能影響。在癌癥的發生過程中,心理因素起著活化劑的作用。當人長期處于緊張、憤怒、悲哀、絕望等負性情緒狀態,就會導致神經內分泌活動紊亂,器官功能活動失調,并使機體免疫系統識別和消滅癌細胞的功能下降。馬克思說,一種美好的心情勝過十副良藥。良好的心理狀態可促發人體的神經內分泌系統,刺激免疫細胞的功能和抗體生成。病人最好的救治者是自己的本能,醫生只能是幫助本能的。包括我們熟悉的神經外科專家張懋植主任、唐鎧醫生和曹勇博士,他們可能是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起了關鍵作用的蘇聯紅軍和美英同盟國部隊。但在八年抗戰中堅持斗爭取得最后勝利的中國人民,必須是我們自己。
有人說做過腦部手術的病人智商降低,言語表達困難。但我在術后居然沒有留下后遺癥,連唐鎧醫生對此也殊為不解。唐鎧醫生說,看來現代醫學對人體奧秘的研究還遠遠不夠透徹,有可能是大腦的其他部分替補了切去的腦組織的功能。
唐鎧醫生成了我十分熟悉的好朋友。當然,總是我對他多有叨擾,他對我并無所求。我們經常通電話,次數多了,我掌握了一個規律,下午3點半之前打他辦公室的座機永遠沒人,手機4點之前永遠是關閉的,因為在手術室里不能接聽。這提醒我,雖然我遠離了地獄的入口,但是,在地獄的入口處,生與死的決斗一刻也沒有停息。
我重新擁有了自己的家庭、親人、朋友、同事,擁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事業和自尊,擁有了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不敢忘記在今后的日子里,命運的繩索隨時隨地都可能套在大千世界任何一個善良而無辜的朋友頸上,把他牽到地獄的入口處,經受煉獄般的考驗。世界衛生組織預測,惡性腫瘤將成為21世紀人類的第一殺手。中國人口眾多,每年新發腫瘤病例居世界首位。衛生部門統計,我國癌癥患者發病率為5‰~10‰,全國現有癌癥患者超過600萬人。年發病例160萬,死亡人數達130萬;北京年發病例1.2萬,死亡人數1萬。這組數字仍以每年3.1%的速度在增長。無論將來噩運降落在誰的頭上,我都希望他不要變成只會流淚的羔羊,寧肯做巴黎動物園囚籠中那匹永不屈從的獵豹。希望他記得我在文中寫下的話:沒有苦難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希望他能夠崇尚科學,堅強面對,不要放棄做人的尊嚴。所以我才一邊化療,一邊工作,一邊堅持寫下了自己的親歷。但愿讀到我這篇文字的,不僅僅是那些對我曾經十分關注的令我深懷感激的朋友,還有千千萬萬至今仍在地獄的入口處與死神殊死決斗的病友和他們的至愛親朋。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