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難免心中郁悶,脾胃不調,不吃些蘿卜治理一番,不但有損健康,連舞文弄墨的老本行都干不成,最多只能寫寫挽歌
世間新說,無奇不有。法國作家布里亞薩瓦蘭在《廚房中的哲學家》一書中,便有一發明,說是大多數作家的藝術風格取決于其腸胃。排便正常者為喜劇詩人,便秘者為悲劇詩人,整天腹瀉拉稀的人,便只好去寫田園牧歌和挽歌了。將作家的文風與該人如廁的時間和次數直接掛鉤,未免過于生硬茍簡,故而此說流傳不廣。雖說時下一些新論也就是這么回事。
不過,薩氏之說雖屬“歪批三國”,并非全無道理。一個人的精神狀態與消化機能確有一定關聯,如果三五天難以“方便”,心中再有鴻篇巨制,也會憋得寫不出來;若是每日要在馬桶上消磨多半時光,大約也只剩下寫挽歌的心緒了。好漢子尚且經不住三泡稀,何況文弱書生乎?照此推論,蘿卜應該算造就喜劇詩人的功臣,因為具備調理腸胃之顯效。
據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萊菔(即蘿卜之大名)具有宣胸膈、利大小便等諸多功能,“生食,止渴寬中;煮食,化痰消導;飲汁,治下痢及失音,并煙熏欲死……”大便不通或是跑肚腹瀉,蘿卜居然都有辦法對付,也算是有些能耐。
中國文人,頗有喜食蘿卜者。南宋詩人陸游便是一個,并留有文字記錄:“甜羹之法,以菘菜、山藥、芋、萊服雜為之,不施醯醬,山庖珍烹也。”從文中可以看出,陸游屬于熟吃蘿卜派。
其時文人中,也有生吃蘿卜的擁戴者。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記載,當時的哲學家葉適(人稱水心先生)便有此嗜好。過去人們相信,服玉可以益壽延年,水心先生卻對詩人楊萬里說:“蘿菔始是辣底玉。”蘿菔是蘿卜的另一稱號,此外還有萊服、蘆服、蘆菔等不同寫法。將蘿卜的地位抬到如此之高者,實不多見。與葉適同時代的葉紹翁(號靖逸),也就是寫“一枝紅杏出墻來”的詩人,也屬生吃蘿卜派。據林洪描述:“仆與靖逸葉賢良紹翁過從二十年,每飯必索蘿菔,與皮生啖,乃快所欲。靖逸平生讀書不減水心,而所嗜略同。或曰能通心氣,故文人嗜之。”
將文人喜食蘿卜歸結為因其能通心氣,林洪此論不無見地。因為文人的一大毛病就是好發議論,哼哼;在朝在野無不如此,大事小情概莫能外。但是,這些意見能為執政當局所采納者卻不多,于是文人難免心中郁悶,脾胃不調,不吃些蘿卜治理一番,不但有損健康,連舞文弄墨的老本行都干不成,最多只能寫寫挽歌。即以葉適為例,他當過戶部侍郎,因為反對“和議”,結果朝廷北伐失敗后,把罪過算到了他的頭上,令其離職回鄉休息。水心先生若不找幾塊“辣底玉”調養脾胃,哪里還會有心情著書立說,總結出“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之類的道理,成為“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
對蘿卜褒揚最為有力者,當屬東坡居士。他寫過《菜羹賦》、《東坡羹頌并引》等文章,認為用蘿卜、蔓菁、薺菜之類做成的菜羹,“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蘇軾還曾因有人請他吃蘿卜,寫過題為《狄韶州煮蔓菁蘆服羹》的感謝信:“我昔在田間,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腳鼎,自煮花蔓菁。中年失此味,想象如隔生。誰知南岳老,解作東坡羹。中有蘆菔根,尚含曉露清。勿語貴公子,從渠醉膻腥。” 詩中滋味,堪可品嘗。
東坡先生一生坎坷,下過天牢,迭遭謫貶,但他始終保持著樂觀豁達的心態,拿得起也放得下。《東坡志林記游松風亭》曰:“余嘗寓居惠州嘉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東坡先生此等胸襟,當與喜食蘿卜不無關系。
后世文人在朝廷的管束之下,懂得了不能隨便哼哼,否則于身家性命大大的不妥,故而對蘿卜的評說也漸入實用層次。袁枚在詩文中,鮮有“勿語貴公子,從渠醉膻腥”之類的語句,但是在《隨園食單》則記錄了幾樣蘿卜做法。一為醬蘿卜:“蘿卜取肥大者,醬一二日即吃,甜脆可愛。有侯尼能制為鲞剪片如蝴蝶,長至丈許,連翩不斷,亦一奇也。”一為豬油煮蘿卜:“用熟豬油炒蘿卜,加蝦米煨之,以極熟為度。臨起加蔥花,色如琥珀。”蝦米煨蘿卜,至今仍為家常菜的代表作,如果將干貝與蘿卜同燒,則可用來招待貴客。
若有人想獲大獎而無題目,不妨寫一篇《論多食萊菔與保持健康及建立和諧家庭之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