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致鄧曉芒
2005年1月29日零時23分
從您一本文集序言得知,您把魯迅概括為“反思”二字,這正與我不謀而合。我在《中國魯迅學通史》的理性反思篇中,就把魯迅概括為“深刻反思中國人精神的偉大思想家”。用“反思”概括魯迅的精神本質,比用“反抗”準確、深刻。
鄧曉芒致張夢陽
2005年月1月30日
魯迅是幸運的,雖然他很痛苦,但也很“痛快”!我們現在已沒有條件像他那么痛快了,時代的氛圍也不同了,當代的氛圍是“暈眩”。茍有清醒者,將在中國人性史中刻下更深的印痕。
張夢陽致鄧曉芒
2005年1月31日11時12分
《中國魯迅學通史》是寫出了,也出版了,并得了獎,但是我并不是很滿意。原因之一是有些話現在說不清,或者不能說,只能準備一個資料基礎,為后來人提供評判的方便條件。這恐怕也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所能做的了。由于對哲學的濃厚興趣,我還曾想寫一套多卷本的精神現象史,從創世紀寫起,一直寫到中世紀、近世紀、20世紀,寫20世紀的法西斯、斯大林以及中國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但終因年歲不饒人而放棄,把其中一些想法投射進《中國魯迅學通史》中去了。
鄧曉芒致張夢陽
2005年2月4日
您的“精神現象史”的計劃確實太龐大了,這不是一個人所能承擔的工作,甚至也不是一代人所能承擔的工作。我想這與其說是出于哲學的興趣,不如說是出于詩人的氣質。哲學家追求的主要不是全面和豐富,而是深刻和高超。按照斯多亞派的看法,人活一世就等于活了千萬世,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其實只要研究一個文革,或一個魯迅;研究透了,整個中國古往今來的精神現象都在里面了,甚至整個人類的精神現象也都在里面了。
附件中提到阿Q精神和唐吉訶德的比較,有一點我不太同意的,就是唐吉訶德雖然可笑,但還有可愛之處;阿Q則是可笑復可悲,甚至有幾分可厭。阿Q身上沒有任何一點讓人覺得可愛的地方,如果沒有耶穌式的悲憫精神,一個人會覺得阿Q的最好的歸宿就是趁早“安樂死”。魯迅當年的最大困惑就在這里,即是否值得把這些昏人從沉睡中喚醒。
當然,從這些昏人中產生出了一個魯迅,也就說明他們命不該絕。魯迅啟蒙的價值并不在于喚起了多少民眾,而在于他用喚起民眾的方式造就了他自己。所謂的“民族魂”并不意味著整個民族從此就有了“魂”,而在于一個無魂的民族畢竟產生出了一個偉大的靈魂。
張夢陽致鄧曉芒
2005年2月4日11時19分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上世紀80年代初,我曾遇到一位剛從美國哈佛大學歸來的朋友。他聽我簡單敘述了十年“文革”在北京高校的親身經歷后,說:你如果到哈佛大學,那里的漢學家們一定會讓你先講“文革”,后講魯迅。因為這是你的親身經歷。我也一直想寫一本書:《神殤——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分析》,我覺得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中,中華民族從上到下都患了社會性的精神分裂癥。中國這個民族是很容易得精神分裂癥的,這不是個體的,而是全社會的。
鄧曉芒致張夢陽
2005年2月7日19時23分
我理解,兄之所以對《中國魯迅學通史》的“理性反思”部分的未完全貫徹“中立原則”不滿意,其實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的。我以為晚明思潮在哲學上本質上并未超出中國傳統思想的樊籬,談不上真正的“啟蒙”,也不可能開出任何現代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新局面,反而限制和束縛了從五四直到今天人們對西方文化精神的深入了解。這涉及到對五四以來的整個現代思想的總體評價。這就是我為什么在當今的國內文化討論中持“極端”的新批判和新啟蒙觀點的原因。
張夢陽致鄧曉芒
2005年2月8日零時41分
你說非常渴望見到我的計劃中的《魯迅局限性研究》能夠面世,這也是你多年來思考的一個課題,就使我感到興奮。這個課題,的確是21世紀魯迅研究的重要內容。研究魯迅的局限性,絕對不是否定魯迅,而是在充分肯定這位偉大智者歷史功績后的一種超越,一種歷史的前進。只知道匍匐在偉人的腳下,蜷縮在前人的思想窠臼中一味贊頌、崇拜,是沒有出息的表現。中國人多少年來停滯不前、固步自封,一個重要的原因正在這里。研究魯迅的局限性,正是要實現一種思維方式的變革,一種哲學的變革。因而首先應該從哲學的層面來切入這一問題,當然哲學的切入不是惟一的,文學上的性格上的等等都很重要,然而哲學的切入卻無疑是首要的,帶根本性的。
其實,研究魯迅的局限性,不僅是針對魯迅一人,而是破解中國傳統思維方式束縛中國人思想的原因。中國人始終沒有從傳統思維窠臼中跳出來,雖然歷史上有幾次大跳,例如晚明和五四,但最終還是沒有跳出。黃宗曦的《明儒學案》,是一次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大反省、大總結;五四也是一次更大的反省和總結,魯迅是其中最深刻的一位。但是仍然沒有完全跳出來。這恐怕與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很有關系,如果當真跳出來了,就不會出現這種極端荒謬的丑事了。
鄧曉芒致張夢陽
2005年2月28日
兄所提出的魯迅與胡適兩種不同的自由主義的整合、魯迅側內省而胡適重外取的論述,極為精當;對二人所源出的歐陸與英美自由主義的分析也非常準確。如此劃分一下,則國內關于“胡魯之爭”的脈絡就清晰多了。
胡魯之間雖然一個重外取,一個重內省,雙方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我以為仍然有一個當今現實的側重點的問題。我的意思是,外取容易,而內省最難;外取正因為容易,所以效果常流于表面,易形成“熱點”甚至泡沫;內省正因為難,所以少有人肯下力氣,而真正的變革恰好有賴于此。自清末一百多年來我們“外取”得不可謂不多,但后來均變了味、變了質,是因為空有制度形式而沒有自由人,徒喚奈何!胡適的悲劇也正在于此,他的自由主義精神只停留于一種外部的行為方式,他希望這種行為方式成為一種制度,一種國策,因此他的眼睛盯著最高當局和決策者,想做一個舊式的“諍臣”,想對中國這樣一個龐大古老的國度通過動幾個小手術就加以根本的改變,結果半點都動不了。魯迅則著眼于更深層次的國民性問題,他抓住的是中國的根本。
21世紀“胡適熱”的重起伴隨著政治哲學和憲政討論的喧鬧,當然有其不可抹殺的作用,但我仍然感到這種討論容易陷入一種“諍臣心理”,而并非一種真正學理上的研討。魯迅當年對“制憲”不感興趣,甚至認為它給一些利欲熏心者提供了借口,是有他的道理的。
張夢陽致鄧曉芒
2005年2月28日23時29分
你說的意見,無論是相同還是相異,我都很贊成。我是力圖超越“魯不如胡”或“胡不如魯”的思維模式,從更高的層面思考中國文化的整合問題。
相異的一點是:我是認為“內省”難于“外取”,魯迅正是在這一點超過了胡適。我們之所以形成共識,就在于不約而同地認為“反抗”僅是現象,“反思”才是本質。“反抗”的現象是形形色色的,像工人綏惠略夫那樣“一切是仇恨,一切都破壞”的反抗者,和張獻忠那樣“對于不是自己的東西,或者將不為自己所有的東西,總要破壞了才快活”,“于是就開手殺,殺……”的起義者,以及“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的左傾機會主義者,魯迅不僅不希望其有,而且是極端憎惡的。因為這種反抗,總是擺脫不了輪回的可能性,結束不了至今為止的“爭奪一把舊椅子”統治階級的革命,像魯迅所預言的那樣使“革命”陷入“革革命的命”的無窮輪回之中,讓人民遭受越來越深重的災難。
魯迅的反抗,是在對中國人的精神進行了深刻反思、感到要其得到改變近乎絕望而偏要反抗絕望的一種理性的反抗,一種“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讓人們“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的反抗。只有這種反抗才是魯迅的反抗,是值得提倡的有積極意義的反抗。而這種反抗,是以深刻的理性的反思為前提的。沒有理性的反思,也就沒有理性的反抗。今天的思想者們,有責任倡導清醒自覺的理性的反抗,而抵制那種盲目顢頇的非理性的反抗。
反思其實就包含了“內省”,是反過來以自己為對象而思之,思考自己,解析自己,從而認識自己,提高自己。魯迅在中國的真正價值,就是教導“偏不肯研究自己”的中國人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周圍世界是怎么回事,在這樣的世界上應該怎樣做,活得明白點,做個明白人。也正因為如此,中國歷史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像魯迅那樣直面人生,正視殘酷的現實,撕破“瞞和騙”的面紗,將現世中的各類人們的靈魂無情地抖摟出來,對丑陋者予以辛辣的諷刺與毫無情面的評說,令人或者惱火,或者震驚,或者反擊,或者醒悟,無不產生極為強烈的反響。因而中國歷史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像魯迅那樣遭到那樣多、那樣強烈的攻擊、貶損與扭曲。
【編輯附記】
鄧曉芒,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西方哲學研究所所長;專攻德國哲學,亦研究美學、文化心理學、中西文化比較。他的主要著作有《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指要》(與楊祖陶合著)、《冥河的擺渡者——康德〈判斷力批判〉導讀》等,譯有康德三大批判等。
張夢陽,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文學系教授;近著三卷本、187萬字的《中國魯迅學通史》獲第六屆國家圖書獎。
這是一組關于反思的往來信件。
鄧曉芒在信中說,當代的氛圍是“暈眩”。那是一種類似“春晚”的氣氛,時髦話叫“high”。在這樣的氛圍中提“反思”,似乎不合時宜。的確,沒有反思,GDP不也照樣增長?
信中談到阿Q。殊不知自打未莊以來,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阿Q不但被允許、而且被鼓動參加革命;不但參加了革命,還參加了革革命,革革革命……打了江山,坐了江山,成了趙老太爺和假洋鬼子一流的人物——按時下的說法,這種人物應該叫作“精英”。
“精英”的一個特征是自我感覺良好。因此有些事情還是不便提起,比如那塊胎記般的癩瘡疤。說它不存在沒人信,說它“艷若桃花”又像是諷刺,所以還是按未莊時的老例:諱疾忌醫——“偏不肯研究自己”的民族,注定走不出革命的輪回。
篇幅所限,此信在編輯時以思路的連續性為準做了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