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蛋鬼軼事

一

王小山進了家門才感到禍闖大了。他媽正在包餃子，一言不發，鐵青著臉，舀餡的勺子把餃子皮都弄破了。他爹王大力從里屋出來，使勁用腳把煙頭摁滅，用力地把家門拍上，從門后倒操起把笤帚。一看這架式，王小山第一反應是：不好，快蹓!可還能往哪兒跑呀?他爹黑著臉，問：“你今天干啥了?”王小山明白今天的事父母知道了。看著爹手里粗碩的笤帚把，他辯解道：“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一躲，絆在石頭上摔倒了，不能怪我。”“還不怪你，都流血了，你還嘴硬。”他爹說著抓住王小山，在他屁股上狠狠敲了兩下。王小山疼得直叫，卻沒有哭，因為還沒到哭的時候。他媽聞聲從廚房出來，用沾滿面粉的手指著他，狠狠地說：“打!往死里打!惹誰不好，偏惹李虎。”

王小山本來要放聲大哭，一聽這話就不打算掉眼淚了。他知道他媽這話的意思：別的同學可以打，其它班上的也可以惹，就是女同學的辮子也可以拽，李虎就是不能惹。原因很簡單，李虎的爸爸是他爹單位的局長。王小山揉著屁股在心里罵：“好你個李虎，肯定來我家告狀了。”

他爹放開他，命令道：“把外衣穿上，跟我走。”王小山不知道去哪，一看他爹鐵青的臉和手里緊攥著的笤帚，只有服從的份了。臨出門時，他媽對他爹說：“手別太重了。”他爹哼了一聲，意思是知道了。王小山問：“去哪兒呀?”“都是你干的好事，還不給人家賠禮道歉去!”

王小山和李虎不但是同學，還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王小山家住5單元1樓右首，李虎家住3單元4樓左首。

李虎正在書房里看書，王大力進去后，看得更認真了。王大力臉上堆滿笑，連推帶搡才把他從書房請到了客廳，其間王大力不小心用了點力，李虎大叫了起來。他媽連忙跑過來。王大力蹲下身子，彎下腰，關切地看著李虎的腿，急切地問道：“怎么樣?”李虎媽搶著回答：“沒事，沒事!醫生說敷點藥，三四個月就好了。”“噢喲!這么嚴重，三四個月才好哩!”王大力看李局長站在身旁，就操起笤帚，在王小山屁股上使勁打了兩下，罵道：“狗崽子，看你把小虎弄成啥樣子了。”又打了幾下，罵道：“看你以后還敢欺負小虎?你能進這個學校還是李局長幫的忙呢!”王小山覺得他爹打的聲雖大，卻沒有剛才在家打得疼，他還是哇哇大哭了起來。李虎媽連忙抓住王大力還欲舉起的笤帚，李局長用那種在單位上說話的口氣說：“王大力，你給我住手!”局長一發話，王大力就住了手。王小山雙手揉著眼，哭個不停。王大力罵道：“再哭!還有臉哭?小虎，以后他再敢欺負你，看我不打死他。”……出門要轉身時，王小山淚眼蒙朧地無意朝屋里掃了一眼，發現剛才蹲在地上捂著腿疼得大叫的李虎正站在那兒朝自己笑，看見自己看他后，連忙把臉轉了過去。

王小山滿腦子都是李虎剛才笑自己的那張臉，覺得今天太丟人了。長這么大，從沒像今天這么被羞辱過。聽見王大力下樓時發出的一聲長嘆，他止住了哭，回頭向著樓上心里狠狠地說道：“你小子等著瞧!”

他姐王小花一見他紅腫的雙眼，就知道咋回事了，沖他做了一個“活該”的鬼臉。他媽好像知道王小山又挨打了，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問他爹：“沒打壞吧，手重不重?”王大力不耐煩地說：“你的兒子你還不知道，那么結實，耐打。再說，屁股上肉多。”王小山很難受，最愛吃的大肉白菜餃子只吃了幾個，盡管大家討好似的給他夾了好多。

他媽很仔細地向他爹詢問他倆去李虎家的情況，包括他們家人怎么說，什么表情。說著，他媽就數落起李虎媽來。說她狗眼看人低，結伴去買個菜，她趁菜販不注意多拿根蔥，她就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又說起今天這事來，小山推了虎虎，就說摔傷了，這是娃娃間的事，你大人惡狠狠地找上門來算賬，算什么?講理就講理唄，表面上文縐縐的，可話帶鉤兒。說小山力氣大，出手狠，讓以后手輕一點。這不明顯說，小山人野沒教養嗎?還說，不注意的話，萬一弄個三長兩短怎么辦?聽聽!說得多嚴重，我們雖是鄉下來的，也沒野蠻到那個份上。聽著老婆的嘮叨，王大力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嘆口氣說：“誰讓人家男人是局長呢。”

收拾碗筷時，他媽突然對他爹說：“下個月單位就該發困難補助了，可別因這事不給我們家發了，200元哪!”看著悶悶不樂的王小山，他媽故意責怪王大力：“你以后別再一口一個狗崽子的，他是狗崽子，你是啥，那我又成啥了?”這話惹得王大力和王小花大笑，王小山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王小山滿腦子都是李虎那張嘲笑自己的臉，沒有心思寫作業，坐了半天，他打開語文課本，在扉頁上用紅筆寫道：“此仇不報非君子。公元××年×月×日。”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一天，他要終生記住。怕人看見，寫完后，他把扉頁套進了書皮里。

二

王小山是上小學四年級時從鄉下轉來的。看著兒女們一天天長大，王大力很著急，想讓他們到城里上學，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他一個單位看大門的有什么辦法?一天，他正給別人說這煩心事，正巧李局長經過大門，聽見了對他說：“老王，別著急，我給你聯系一下。”第二天，李局長告訴王大力，他給西關小學的秦校長打了電話，秦校長答應讓王小山來上學，但條件是王小山要留一級。李局長解釋說，鄉下的教學質量低，農村娃到城里讀書一般都跟不上，不留級班主任不要，怕拖全班的后腿，現在學生的學習成績跟班主任獎金掛鉤。李局長還補充說：“不收高價費，分在和我家小虎一個班上。”王大力想，還是局長厲害，一個電話就搞定了，市重點小學，不收高價費，留級就留一級唄，這樣王小山還能打牢基礎。一個星期后，王小山就來上學了。后來，王大力經常背著老家產的大棗、剛掰下的玉米，去李局長家。逢年過節也都去表示感謝。

王小山的姐姐王小花沒那么幸運，她去了全市較差的一所中學。為了照顧姐弟倆，王小山媽把鄉下的地托給王大力的哥照看，也進城來了。同在一個院子里住，王小山媽經常和李虎媽結伴去買菜，逛商場。一次，李虎媽說漏了嘴，王小山媽才知道季局長給王小山聯系學校的真正原因。原來，他們家離學校遠，不方便接送孩子，尤其冬天，天亮得晚，特別不安全，找個人陪著，忙了就不用接送了，大人就輕省了許多。王小山媽聽了，很生氣，回家后在王大力面前罵了李局長一家半天。王大力也明白了：怪不得校長說留一級，李局長痛快地就答應了，說不準，讓王小山留級還是李局長提出來的，原來是讓我兒子給他兒子當“侍讀”啊!

王小山爹媽發發牢騷而已，沒費事就上了個好學校，多少人家的孩子想進還進不去呢，就陪陪“局長公子”唄。王小山聽了很不高興，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入校不久，好多同學都知道了他爹是李虎爸當局長的單位里看大門的，這更讓他受不了。王小山在鄉下學校里可是“上等人”，長得高大結實，還是班長，是班里名副其實的“小霸王”，大家都知道他爹在城里當干部，連班主任都讓他三分。從此，王小山有點恨李虎。雖說倆人仍每天一起上學回家，說說笑笑，但想起這件事，王小山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他倆的矛盾還不僅是這些。李虎是班里的體育委員，但他體育不如王小山。王小山在農村土坷垃堆里玩大，好運動，力氣大，速度快。班上的體育比賽他大多得第一，雖是五年級的學生，但已是學校許多體育項目的校代表隊的主力隊員了。看著體育不如自己的體育委員李虎在那“發號施令”，王小山很不服氣，他能做的只有處處找機會跟李虎作對。

李虎來叫他一塊上學，他說有東西落下了要拿，讓李虎先走。放學后，他先一溜煙地跑出校門。他動員同學不要和李虎玩。看見有誰和李虎“關系”好，就找茬欺負那個同學，還聯合其他同學起哄說那個同學是“馬屁精”，好巴結“干部”。但大家并不聽他的，李虎學習好，不以權謀私，又沒惹別人，還是班里掌握“大權”的領導呢?

為此，王小山很苦惱。更讓王小山受不了的是班主任把李虎和韓微燕調成了同桌。他知道這是李虎媽來學校找班主任的結果。

三

到城里上學的第一天，王小山就覺得女同學韓微燕是“白雪公主”。

那天，當他在眾目睽睽下在座位上坐定后心還怦怦直跳時，坐在他前面一個穿紅格子上衣、扎著兩個小辮子的女孩轉過身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后轉過身去。王小山一下子怔住了：我的媽喲!天下還有這么漂亮的人!乖乖，人家媽咋生的?眉毛濃濃的、黑黑的，像一條毛毛蟲；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笑起來嘴角有兩個小酒窩，看了人像含了塊糖一樣，甜甜的。王小山沉浸在女孩的一笑中，竟忘了取出課本。

中午放學時，女孩又轉過身，說：“下午有寫字課，別忘了帶毛筆和墨汁。”多好聽的聲音啊，又細又清脆，銅鈴一樣，還是標準的普通話。王小山對她充滿了感激，吃午飯時，他還在回味這女孩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他媽問：“哪兒上學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城里好!”

下午王小山知道了，她對他那么好，是因為她是他所在小組的組長，但他心里還是甜甜的。

王小山的作業寫得很認真，因為老師規定，除向老師上交的外，其它的作業由小組長檢查。他每天早晨都盼著韓微燕來檢查他的作業，這樣，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偷偷”地多看她幾眼。每次，韓微燕檢查時，他都不由得產生許多疑問：為什么同樣用牙膏刷牙，人家的牙齒那么白，說話時嘴里散發的氣那么香?時間長了，疑問就更多了：為什么調皮的男同學見了她都會變得乖乖的?為什么語文老師總愛讓她朗誦課文……

一天，輪到他們小組打掃衛生，其他同學胡亂打掃一番后連垃圾都沒倒，就背起書包跑了。因是新來的，王小山沒跟著跑，一時又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小組長韓微燕拿起笤帚，把同學們沒掃干凈的地方掃了一遍，笑瞇瞇地把垃圾倒了。第二天，她也沒向老師打小報告。看著韓微燕兩個鮮艷的蝴蝶發卡，王小山心里說：“多好的女孩啊，心靈和外表一樣美麗，像—個天使!”

王小山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像著了魔，而給他施魔法的就是韓微燕。每天看著韓微燕鮮艷的蝴蝶發卡，他覺得心里特別踏實，星期天見不到那鮮艷的蝴蝶發卡，心里就像缺了什么東西，空蕩蕩的。

他從來不敢在教室以外的地方跟韓微燕說話，韓微燕檢查作業時他只是用“嗯”、“啊”來回答，一句話也不敢多說。若單獨遇上她，他的心會跳得很厲害，不要說說話，連路都不會走了，好像有人綁住了他的手腳，讓他渾身不自在。王小山媽發現王小山變得特別愛干凈了，原來他的手臟得沒法說，現在一天要洗好幾遍，衣服也換得勤了，一天還要梳好幾遍頭。

同學們的鉛筆盒很漂亮，樣式也多，尤其是韓微燕的鉛筆盒特別好看，大大的寬寬的盒蓋上一個扎著領結的可愛的熊貓正在吃竹子，別人的盒子里印的是乘法口訣，她的印的是國歌詞譜，多新鮮!王小山銹跡斑斑的鉛筆盒，他拿不出手，一直把它藏在書包里。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和韓微燕比都是“癩蛤蟆比白天鵝”。

就是跟李虎比，也有許多不同。比如，李虎叫他父親“爸”，他和王小花習慣叫“爹”，這么叫他也覺得土氣，但叫“爸”又覺得別扭，不習慣。他們家四口人住一室一廳的房子，李虎家三口人卻住三室兩廳的。這些事也讓他苦惱。

沒多久，王小山就發現韓微燕家和他家住得并不遠。上學路上，若看到前面走的是韓微燕，他就悄悄地跟著，快到校門口時，他會一陣風似的越過她，迅速跑進學校。

一次，又是他們小組打掃衛生，其他同學還是胡亂打掃一番就跑了，只有他和韓微燕留了下來。王小山主動重新掃了教室，韓微燕又要去倒垃圾，王小山搶著拿去倒了。他又要跑回家，韓微燕叫住了他，說：“這么晚了，我們一起走吧!”

聽了這話，王小山像只小羊聽到主人的召喚，乖乖地跟在了她身旁。

一輛農用車從他倆身旁急馳而過，“啪”從車上掉下來一棵甜菜，他倆大聲喊開車的人，可車已走遠了。怎么辦?看著這棵大甜菜，韓微燕說：“老師說要拾金不昧，明早交給老師吧。”他笑了，結結巴巴地說：“一棵甜菜，明早往講臺上一放……同學們不笑死才怪。……還是拿回家吧，老師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的。”一聽他這么說，韓微燕馬上從書包里她那漂亮的文具盒中取出小刀來，說要切開一人一半。他又笑了：“不就是棵甜菜嗎?……你拿回去吧。”韓微燕堅持說：“東西是兩個人撿到的，必須一人一份。”他把甜菜硬塞進韓微燕書包里，說：“我們鄉下有的是甜菜，早吃膩了，還是你拿去吧。”到了岔路口，快說再見時，韓微燕很認真地說：“謝謝你的半棵甜菜，我可喜歡吃甜菜了!”看著韓微燕在路燈下慢慢遠去，王小山笑著回味她那句話。剛才韓微燕說，這棵甜菜他們家要吃兩頓哩。王小山家吃甜菜，從來都是和土豆煮一大鍋，大家放開了吃，不過王小山并不愛吃甜菜，他們家每年都種好幾畝地的，早吃膩了。晚上睡下后他才想起今天和韓微燕說了那么多話，比一年里說過的都多。他的心像有人給輕輕撫摩了一番，暖烘烘的。

后來，他知道，韓微燕是上海人，她父母是支邊知青。上海人么，小氣唄!同學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一個本地人去上海賣羊肉串，沒過多長時間就回來了，人們問他為什么?本地人回答：“生意實在做不下去。”大家又問，上海那么繁華，為什么啊?本地人說：“上海人實在太小氣了。許多人只買一串羊肉串，還說要一家三口分著吃，那地方能呆下去嗎?”

有男同學愛在韓微燕面前講這個笑話，王小山從來不講，也不愿意聽。韓微燕聽了雖不說什么，還笑瞇瞇的，但王小山看得出來，她笑得不自然。高個子的楊大民就愛講這個笑話，還領著班里的同學唱：“阿拉上海人真小氣，一個肉串三個人吃，紅頭阿三兩個人吃。”就因這，王小山特別討厭楊大民，一天楊大民又在韓微燕面前唱那破歌，王小山偷偷向班主任舉報，說楊大民曾經跟他說，班主任叫陳中鳳，就是“陳中瘋”。班主任一聽這話，氣得臉都紫了。上自習課時，她揪著楊大民的耳朵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用黑板擦敲了幾下他的腦殼，還說要楊大民請家長，嚇得楊大民哭了半天。

就這樣，王小山看著韓微燕晃來晃去的鮮艷發卡上語文、上數學、上寫字課……好景不長，一天班主任把韓微燕座位向前調了兩位和李虎坐在了一起。王小山早就聽他媽說，李虎媽找過班主任，要求給李虎換個同桌。李虎的同桌人又臟(老拿袖子擦鼻涕，還老擦不凈)，學習又差，上課還喜歡做小動作，愛說話，影響了李虎學習。

現在王小山的目光要越過好幾個同學才能看見韓微燕漂亮的蝴蝶發卡，這也沒什么，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他老看見韓微燕和李虎頭碰頭在“親密”地說著什么，還一起會心地大笑。李虎是不是也看見了韓微燕潔白的牙齒，也嗅到韓微燕清香的口氣……想到這些，王小山覺得自己的心快蹦出來了。他盡量不朝他倆那兒看，但腦子里卻老是他倆“親密”的身影……王小山覺得心痛得沒法活了。

他恨班主任，更恨李虎。恨了幾天，他又開始恨他爹王大力了：為什么人家的爸爸是局長?你如果是局長，那我也能和韓微燕坐同桌了。但他從來不怪韓微燕。

四

就說今天吧，放學后，他和伙伴們在操場正玩得高興，有人提醒，到班上規定向體育委員交還足球的時間了。王小山偏說：“別管那么多，繼續玩，有啥事我頂著。”果然，李虎在足球場旁大聲喊叫著把球拿回來。當時球在王小山腳下，一看李虎來了，他踢得更起勁了。李虎一看，急忙撲過去要抱足球，王小山就是不給，一拉一扯，李虎不小心絆在了旁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摔倒了。李虎哭著跑回了家。

雖經歷了今晚的“暴風驟雨”，王小山知道事情還遠沒完。果然，第二天，班主任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要求他在班會上做檢查。他看得出，要不是和局長在一棟樓上住，她手中的鐵尺子肯定會給他來幾下的。早晨李虎進教室時，故意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引得大家都看他。王小山還看到，李虎側著身子跟同桌韓微燕“親切”地說著什么，韓微燕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們在說什么?說我昨晚被爹打了，還是在說我丟人的嚎啕大哭……想到這兒，王小山有點萬念俱灰，昨晚丟人就罷了，今天還讓我在韓微燕面前沒面子，真不如死了算了。

班會上，王小山讀著姐姐王小花幫他寫的檢查，深刻地檢討著自己的行為。

讀著讀著王小山不爭氣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先是聲淚俱下，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不知道在桌上趴著哭了多久，那個熟悉的銅鈴般的聲音輕輕地飄了過來：“別哭了!放學了，回家吧。”說著，韓微燕遞給他一塊手帕，轉身走了。王小山攥著手帕，用袖子擦了幾下眼淚，背起書包回家了。

王小山偷偷地拿出那個香噴噴的花手帕，悄悄地聞了一下后迅速地把它塞進書包，想到父母和姐姐可能發現，又把它放進了口袋。他想手上的汗可能把手帕弄臟了，就打了幾遍香皂把手帕洗得干干凈凈的，曬在家里怕別人發現，就去樓背后跑來跑去，讓風把它吹干了。想著韓微燕遞手帕時那句溫柔的話，沒有一絲嘲笑，滿含關心和安慰。王小山對她充滿了感激，覺得韓微燕真是他的恩人，不但是白雪公主，還是天使，是他心中的仙女……

他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鄭重地還給了韓微燕。因為這件事，他更加感受到了韓微燕的好，也就更加受不了李虎和她上課時的“親密”。他恨死了李虎。

王小山打開語文課本書皮，看了一眼原來寫的那行字，心里狠狠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著瞧!”

從此以后，王小山整天琢磨怎么才能復仇。揍一頓李虎吧，父母饒不了自己；向老師告他一狀吧，暫時還沒發現他的“小辮子”，再說他爸是局長，就說有，老師也不會把他怎么著的。怎么辦?王小山整天思考這些問題，沒有心思學習，原本可以的學習越來越差……

五

暑假的到來使王小山悲喜交加，悲的是假期里他看不見心中的仙女了，喜的是李虎和韓微燕終于暫時“分開”了。

王小山假期是在老家過的。看著熟悉的兒時伙伴，嗅著村里帶著牛羊糞味、雜草味的空氣，王小山暫時恢復了自信，心情舒暢了許多。本來他就是這兒的“小霸王”，加上現在“城里娃”的身份，玩打仗游戲時，理所當然是伙伴們的“總司令”。但想起那件事，他的心還在隱隱作痛。怎樣能讓李虎和韓微燕一直分開?

這么多天過去了，他連一點仇都沒報，舊仇上還加了“新恨”。有時，他絕望地覺得，李虎和韓微燕似乎更般配。他每天呆呆地坐上半天就想這些問題，大人們都說，這孩子咋了，這么快就不適應農村生活了。

一天，公社的郵差給王小花送來一封信。他搶過來要看，王小花卻飛快地躲進房子里看去了。不就一封信嗎，有必要這么神秘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趁王小花不注意，王小山找了許多地方，終于在王小花厚厚的字典中搜到了這封信。

打開一看，噢!怪不得哪，原來是個男同學寫的。開頭不叫王小花，卻只稱呼“花”。

內容也沒什么，無非是談了談自己假期怎么過，又問王小花假期過得怎么樣，落款還只是一個字“偉”。才幾天不見就寫信，也太那個了!想到姐姐這幾天正在偷看一本瓊瑤的書，他忍不住笑了。那個年代哪個學生要是讀瓊瑤的書，就會被公認為是壞學生，瓊瑤的書是父母、老師理直氣壯查毀的“禁書”。再見到王小花時，他忍不住笑了好幾回。

看著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王小山想，自己要是也能給韓微燕寫封信，那該多好啊!在信中他要告訴韓微燕自己對她萬分的感激，還要問一問她暑假過得怎么樣?可真要是寫了信，不笑死人才怪，還可能會把韓微燕嚇哭的。

后來，他發現姐姐寫作業時，偷偷摸摸地寫著什么。不久，還寄了一封信。

王小山更是偷偷笑了好幾回。

一天，他和姐姐為搶吃東西吵起架來，王小山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父母。父母聽了沒說什么，但聽到王小山說自己在“談戀愛”、互相寫“情書”時，王小花面紅耳赤，躲在房子里哭了大半天，勸了好多次都哄不住，最后還是他爹揪著王小山耳朵讓他給姐姐道歉，說自己是胡說、造謠，這才止住了王小花的淚水。

王小山摸著被揪紅的耳朵，很是不服氣，也很奇怪：為什么說“談戀愛”“寫情書”，姐姐的反應就這么強烈。晚上想著白天的委屈，王小山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既能報仇又不讓李虎和韓微燕再“親近”的好辦法。他要給韓微燕寫封信，一份“情書”，不過，要以另一個人的名義來寫，這個人就是李虎。為了達到更好的效果，王小山決定信要寫得“那個”一些。

思想的火花一閃，他就為自己的這個想法陶醉了，一改以往的萎靡不振，變得愛“學習”，尤其愛寫作文了，拿著筆在那一思考就是半天。一提筆王小山才知道寫這封信的難度，寫作文歷來是他最頭疼的事，現在他才后悔平日沒有好好上語文課。光是稱呼用“燕”還是“燕子”，王小山就琢磨了好幾天。

最后，王小山決定用“燕”，而且要在這字前面加上三個字“親愛的”，這個他在電影里見過。但接下來，王小山卻怎么也想不出再寫什么了，更不用說“那個”一些了，他又不能問別人。

偶然有次他翻到姐姐看的瓊瑤的《月朦朧鳥朦朧》，看到書中男主人公給女主人公寫的一封情書，他很激動，終于知道“情書”怎么寫了，他顫抖著手把有些詞抄在了作業本上。

經過近一個假期的反復琢磨，不斷修改，寫壞了好幾支鉛筆，撕了幾個作文本，這封情書終于寫好了：

親愛的燕：

雖然我每天和你坐在一起，但還是忍不住給你寫信。今天給你寫信。就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情意。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你。好多次，都想直接對你說，但我沒有那個勇氣，真希望你也喜歡我。你的眼睛像新鮮的紫葡萄一樣，紅撲撲的臉蛋像威熟的蘋果，有時候，我都想咬一口。

你讓我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晚風輕輕叩簾攏，今宵但愿同入夢。

愛你的虎

寫這封信時，王小山很激動，寫著寫著他就恍惚地以為自己在真正地給韓微燕寫信。

王小山用兩本連環畫，再加上拳頭威脅，終于逼著比他低一級的一個同村的原來的同學盡量整齊地把這封信重抄了一遍。揣著這封信，王小山興奮極了，他已經有了一點報了仇的快感。開學以后，看到李虎和韓微燕利用同桌機會又在那竊竊私語，王小山心痛得厲害，他決定要行動了。

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快放學時，趁大家不注意，他迅速地把這封信塞進了韓微燕的書包。

放學后，他以百米速度沖進家門。到了晚上，心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他能想象到韓微燕打開那封信時的驚訝、害羞，她一定會把美麗的大眼睛哭成兩個水蜜桃。想到這，王小山有點于心不忍。這一夜他無法安眠。

第二天韓微燕沒來上學。下午，她媽來了一趟學校。王小山見過韓微燕的媽媽，白白的，胖胖的，三四十歲的人了還穿牛仔褲。她媽來學校后不久，班主任把李虎叫去了辦公室。王小山見李虎回來時兩個眼睛紅紅的。王小山心情非常復雜，不知是怎樣熬到晚上閉上眼睛的，既高興報了仇，又擔心老師查出是他干的。

第三天，眼睛像水蜜桃般的韓微燕被她媽拽著來上課了。王小山悄悄地觀察著，他發現一整天李虎和韓微燕沒說一句話，連望都不望一眼，好像故意躲著對方，韓微燕還用粉筆把課桌中間的“三八”線，醒目地劃了好幾遍。

這天早上，王小山發現，李虎媽也找了班主任，還和校長談了話。

下午的自習課上，有些同學被叫去了班主任辦公室。先是劉學成，后是楊大民。結果，劉學成捂著腦袋，哭著回來了，楊大民回來時也抹著眼睛。他悄悄問楊大民怎么回事，楊大民告訴他，他一進辦公室，見校長和班主任還有好幾個老師在辦公室里。班主任劈頭蓋臉就問他，你干的好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把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班主任又嚴厲地說，老實交待。看著陳中鳳手里長長的教尺，他只好交待了偷過兩只鋼筆，三塊橡皮的事。奇怪的是聽了他的這些供述，大家好像不感興趣。班主任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了兩尺子，讓他繼續交代。

他只好又說了和幾個同學在背后給老師起外號的事，還沒說完，班主任就制止了他，轉身對校長和另一個好像不是老師的女人說，肯定不是他，他寫不出那么好的信，他連個請假條都寫得錯誤百出，那信要是他寫的，狗都不吃屎了。然后，把他趕了回來。王小山知道，楊大民說的那個女人就是韓微燕的媽媽。

又有幾個同學陸續被叫去了，王小山發現，現在叫的都是班里學習特別好的，尤其是語文學得好的。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若叫到他，他怎么回答。叫去談話的同學一個一個又回來了。奇怪的是，不久，再不叫同學去辦公室了。

放學后他問最后一個被叫去談話的葉小成怎么回事。葉小成剛開始的回答基本和楊大民一樣，只是他不承認做過什么壞事后，班主任突然親切地問他，最近見過誰寫過信沒有，前天見過誰往韓微燕書包里塞過東西沒有?他想了半天，回答說沒有。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韓微燕媽媽突然說：“怎么能這樣問哪?問的越多，知道的人越多，他媽的以后還讓阿拉閨女活不活了?!小屁孩還凈是些流氓，還‘今宵但愿同入夢’呢?”韓微燕媽媽說了這番話后，班主任就停止了叫同學。

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王小山邊走邊找著石子踢，心情無法形容，暗自慶幸的同時也有點氣憤：為什么不叫我?我不夠壞，還是我學習太差?叫同學談話的第二天一早，班主任把原本在大家手里的作文本收了回去。王小山知道要對筆跡了，他裝做無所謂的樣子，很快地把作文本交了上去。后來，大家收上去的作文本又發了回來。平日從不進他們教室的校長也經常來教室進行視察。不久，班主任把韓微燕的座位調了。看著李虎和韓微燕分開了，見到韓微燕對李虎仇視的態度，王小山覺得終于報了仇，開心極了。

六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王小山的“開心”和“擔心”之中，這件事慢慢過去了，只是班主任對大家更嚴厲了，動不動就把大家臭罵一頓。王小山從李虎那兒知道，事情發生后，韓微燕媽媽死活不同意學校再查這件事了。王小山聽他媽說，李虎他媽跟她說，屁大的個人就知道寫情書了，還硬賴虎虎，這個韓微燕也不是個好東西，這個班班風有問題。李虎爸爸專門給教育局長說了這件事。教育局長把校長叫去批評了一頓，校長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點名批評了陳中鳳，陳中鳳在大會上作了檢查。

聽說班主任受了批評，王小山更開心了，覺得自己“一箭三雕”，實在是太妙了。又聽說，學校和班主任不再追查這件事了，他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才放下來。

王小山沒有想到另一個問題出現了。同學們在傳，班里有“流氓”給韓微燕寫了一封情書，韓微燕談“戀愛”了。聽到同學們的這些議論，韓微燕抿著嘴，咬著牙趴在桌上哭了好幾回。雖然班主任嚴厲批評了這種行為，明確要求禁止這類謠言的傳播。可啥事從來都是越禁止越傳播得快，很快連外班同學都知道了。

韓微燕沒有以前活潑了，上課也不主動發言了，也再不和任何男同學說話了，看得出來，她對男同學明顯地有一種仇視和戒備心理。放學后她很快回家，不在學校多待一分鐘。由于座位的調整，韓薇燕不再是他們的小組長了，每天早晨也不檢查王小山的作業了。看著日漸消瘦、悶悶不樂的韓薇燕，王小山有些后悔了。

他覺得很對不起她，是他使快樂的“白雪公主”傷心落淚的，他決定要補償一下他心中的仙女。

他說他想吃甜菜求他媽媽回老家帶幾棵來，他媽媽果真拿來了一口袋。王小山高興地挑了兩棵又大又好看的，說要給同學嘗嘗。看著他的樣子，王小花看著直笑，沖他做鬼臉。為了補償他心中的仙女，他已經不在乎姐姐知道不知道，嘲笑不嘲笑了。

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并讓韓微燕拿著方便，王小山把甜菜用報紙包了兩層，又套了兩個塑料袋，把書包里明天不用的課本、作業本等等統統倒出來，把裝著甜菜的塑料袋小心地放了進去。

這一夜王小山無法入眠。天剛亮，他就爬起來，背上鼓鼓囊囊的書包，躥出了家門。他媽媽在背后喊他吃早飯，他沒有回答。他一只手緊緊地捂著書包，在晨霧蒙朧的公路上飛奔。他三步兩步蹦過馬路，迅速地拐了一個彎，跑到那蜜韓薇燕每天必過的石橋上。

王小山扶著橋頭上那根冰涼的石柱子，開始了甜蜜的等待。幾個早起掃街的環衛工人與他擦肩而過，他感受到了她們身上熱烘烘的氣息。她們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王小山，一個頭發蓬亂背著一個鼓鼓囊囊書包的小男孩。太陽出來了，照得滿路通紅。王小山來得太早了，可他不后悔，他知道每熬過一分鐘就離昨天整夜在他腦海里盤旋的情景近一分鐘。如果他心中的仙女穿著她那條漂亮的花裙子出現在小橋的那頭，他就從橋的這頭跑過去，與她相逢在橋中央。當她驚訝地看著他時，他就雙手捧著塑料袋鄭重送到她面前，他要說：“親愛的韓微燕同學，感謝你對我的幫助。你是個好姑娘，我對不起你。”他把塑料袋放在她手里，轉身跑走。迎著朝陽，唱著歌兒，像歡快的小鳥一樣……

他心中的仙女終于出現在了小石橋的那頭，她沒穿那條給王小山留下深刻印象的漂亮的花裙子，她穿著一套紅色的運動服，一個高大的男人領著她，一邊走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王小山的勇氣頓時消失了，他像小偷一樣從石柱子旁跳開，鉆到了橋頭附近的樹叢中，怕被心中的仙女發現。他聽到高大的男人說：“燕子，別再想那件事了。同學們慢慢會知道你是個好姑娘的。走，爸爸送你上學。”

王小山徹底失望了，覺得自己的命太差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卻是和她爸一塊兒。這天早晨，王小山只好背著鼓囊囊的書包，像個特務一樣尾隨在韓微燕父女身后，進了校園。

中午放學鈴一響，老師還沒走出教室，王小山就蹦到了教室外，拎著書包，沒命地往小石橋那兒跑。到了石橋邊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他還在腦海里呈現那個情景。

他心中的仙女終于哼著小曲兒來了，從王小山的身邊輕快地走過。王小山一只手按著書包里的甜菜，彎著腰，在樹叢中飛一樣穿行著。邊跑邊給自己鼓氣：男子漢一定要說到做到。

王小山從快到韓微燕家的一棵樹后面跳出來，氣喘吁吁地擋住了他心中的仙女。韓微燕“啊”了一聲，定定神，厲聲喝道：“王小山，你想干什么?!”

王小山的心怦怦地跳著，想把那幾句背誦了數百遍的話說給她聽，但是他張不開嘴。他想把那兩棵又好看又結實的大甜菜捧給她，但是他動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