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上小學,開始讀書識字,從此,像打開了一扇窗子,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讀到二年級,認了一些字,便開始了課外閱讀。我的堂哥和表哥,高我幾級,他們的課本,是我最初的讀物,有時他們背書,我在旁邊聽,他們背熟了,我也會背了。每次新書發下來,一個晚上,就把語文課本看完了。讀到四年級,堂哥和表哥考進了中學,假期里,就借他們的課本看,初中課文中朱自清的《春》,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故鄉》、《社戲》,楊朔的《荔枝蜜》,都得的《最后一課》,傳說故事《牛郎織女》,法布樂的《松鼠》等等,我以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伯父家的二哥,我上小學時,他已師范畢業,他的課本中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岳飛槍挑小梁王》,使我知道了《水滸》、《說岳》等古典名著。從他的地理課本中,我知道了美國紐約有102層的摩天大樓,知道了巴黎的艾菲爾鐵塔,除了故鄉的金沙江之外,世界上還有密西西比河,亞馬遜河,尼羅河……
在四年級時,父親給我買過一本《小布頭奇遇記》的童話,這是我閱讀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后來,在學校的圖書館中,讀了《小馬倌和大皮靴叔叔》、《五彩路》等,都是兒童文學。真正的閱讀還是應該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開始。除此之外,父親的藏書中,還有精裝的魯迅先生翻譯的《毀滅》,可不大好看。其他還有《紅旗譜》、《播火記》、《林海雪原》、《戰斗的青春》、《平原槍聲》、《敵后武工隊》等五、六十年代出的一些長篇,古典的有《水滸》、《三國演義》、《西游記》,但那時看直排繁體的古典小說還有點費勁,這些書是在文革的書荒中陸續看完的。
以粉碎“四人幫”為標志,那一場實際上是文化浩劫的文化大革命終于宣告結束。1977年底,在鄧小平的主持下,中央恢復了高考制度。當時的許多下鄉知青、回鄉知青、應屆高中生和一些教師都報名參加高考。早就得到消息的知青,回城復習去了。工地上很多人都報了名。考試要到城里去考,我想,報考又不限學歷和別的條件,可以暫時離開這深山峽谷,和大家一起到城里去玩一趟也未嘗不可,于是濫竽其間。僅我們總人口七千多一點的公社,就有兩百多人報考。這一年的冬天,麗江城里人山人海,都是考生,真是人人興高采烈,個個喜笑顏開,只是我這個實際上只有小學學歷的人自慚形穢。好在第一場語文考試,試題只是寫一篇作文和翻譯一段古文,真感謝多年來嗜書如命的經歷,考試過后感覺良好,于是信心大增,下午的數學考試居然用小學方法算對了一道應用題,第二天的政治和歷史,能及格是沒有問題了。第二年的春天,真的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于是,就在1978年的春天,當云嶺的殘雪還未消溶的時候,我離開了故鄉,開始了新的讀書生涯。
當我走出深山,走進大理師專的時候,可以說,我們的整個民族,也走出了由文革那場浩劫所造成的文化沙漠。盡管當時的大理師專還是草創時期,所有的條件都很差,但是,開學之時,便大量購進新書。當時,國家也正大量恢復出版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一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作家的作品,從古希臘神話到批判現實主義,從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雨果、狄更斯、莫泊桑、哥德、席勒、托爾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契柯夫、杰克倫敦、歐 亨利、馬克吐溫……這些燦若星辰的大師們的經典構成的書之海,真是煙波浩渺,氣象萬千,使我這個剛剛從深山老林走來,從鄉村走來的人,如同跋涉于沙漠之中而突然遇見了一片綠洲,高興得一下子竟不知所措。但是,慢慢地,我有了選擇:除了老師指定必讀的書之外,只讀我喜歡的。其實,讀書也要跟據自己的性格修養,生活經驗和情感閱歷,也就是整個的文化背景的不同而有所選擇。
因為讀的是師范,國家給生活費,也無需繳學費,父母每月寄給二、三十塊錢,便有余錢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書,那時候的書也便宜,一部三卷本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不過三塊左右,一部直排繁體字的《徐霞客游記》,不到五塊。也有尷尬的時候,記得是大二的寒假前,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同宿舍的段君要到賓川去看他的姨媽,約我做伴,我們當晚就住在賓川他的姨媽家,第二天上午回學校前,路過新華書店,見店里正在處理一些存書,極便宜,兩三角錢就可以買一部長篇,兩個人一個挑了十幾本,到車站后,才發現剩下的錢已不夠買回去的車票,而車子就要開了。那時從賓川到下關的車就那么一班,跟駕駛員求情也不行。兩人哭笑不得,無奈之中,只好抱了書出來,在公路邊等著,希望有貨車或拖拉機之類的車可搭。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幾個小時之后,竟然看見我們學校的車來賓川買菜,和駕駛員也認識,終于順利回到學校。
到大理師范也十余年了,師范的藏書中,凡可看的都已讀過,自然也有新的發現。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書價上漲很快,一部書動不動幾十塊,甚至上百塊,比起囊中羞澀的學生時代,并非買不起,而是有時難以接受。但遇到心儀的作家,還是要買的,如汪曾祺。汪先生無論小說還是散文,都有那么一種沖淡和平和敘事狀物,那么從容不迫,娓娓道來,讀他的書,讓人如漫步于春風和氣之中。他的文章寫的都是世俗之事,卻無煙火之氣。能達于此種境界的,如豐子愷和孫犁,真可以說做到了返璞歸真。也許是性格使然,我喜歡這一類的作家。
現在的孩子,有了考試的壓力,讀書成了苦差事,加上電腦的誘惑,很少去讀應該讀的書了,這實在是一件悲哀的事。
感謝那個食物匱乏,沒有玩具,沒有電視電腦,一年也難看到一場電影的童年時代,是書給了我一個五彩繽紛,氣象萬千的世界。雖然,在現實世界里,我的童年也許是艱難、曲折和坎坷的,但在書的世界,我想象的羽翼總是翱翔在一片晶潔的天宇里,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美好,那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