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每個民族來說,只要是真正的作家,再大化一點,只要是真正的人文創造者,都是重要的。凝聚一個民族的最終的強大力量,使之生生不息前往創造的強大力量,是它固有并不斷改良和豐富的人文精神。而作家正是一種人文精神的墾殖者。文化鑄造了精神,民族便具有靈魂。這是一些民族在烈火中永生的原因。
不尊愛一個作家似乎并不重要:不就是一個么?然而如果由此丟失一份人文成果還不重要么?這是從小處說。說大了,許多偉大是從一開始的,而失敗、困境、罪惡也是從一開始的。這說的是歷史現象。作為個人只是歷史中的一滴水。一滴一滴的水沒了,河道也就干了。
馬子華不是一般的一滴水。你在文學史中讓他消失,但我知道這不反映真實,他在我心里并實存于歷史里。經歷僅認真實,天然拒欠實。高的山峰未見,后人只見矮的。如果是在那種拔高起來的“峰”上啟步,腳步當踩在不實中。
二
重要的白族作家馬子華的意義:
他是唯一一位白族作家的“左聯”成員,也是極少幾位“左聯”中的少數民族作家。他同時參加了中國文藝家協會和魯迅倡導的《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的簽名。這是不是白族文學史和少數民族文學史可記的一筆?
他1938年在武漢參加了“中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由于一直積極從事抗日文化工作,觸犯了禁令,在上海和在云南他還遭國民黨政府逮捕。不知依此他若在世可否獲得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那枚銀質紀念章?
他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是茅盾和周揚。二位分別介紹其入會,聽說過,一起介紹一位作家入會不會太多。這除表示了一種“殊榮”,是否還意味著別的?
最后,衡定作家的自然是作品,歲月對歷史的篩選是無情的。他寫在20世紀40年代甚至更早些時的作品,至今仍具生命力。面對殘酷的歷史,不敢說他能留文百代,但我們所能預想的未來他的作品是會流傳下去的。因為他寫了別人未能見、未可寫也想象不出的生活,而且又頗具藝術功力。這是否足可讓歷史多看他些時?
還是他的經歷造就的一個邊疆省份少數民族作家不可達到的生活的立體的豐富性。他很難得地在偉大時代風云激蕩中,置身于風云的中心或甚是高端渦旋中:20世紀30年代初期上海的“左聯”的文學中心,隨后武漢至昆明的抗日風云,獨具要義的40年代初期的邊地禁煙渦旋,整個解放戰爭時期身歷云南政要幕僚經歷,1950年云南起義的激蕩風云,1956年北京“反右”前后高層政治生活經歷……。這種現象在現當代白族作家中是獨有的,在少數民族作家中也是極不少的。有些生活,由于歷史與條件的局限,他不可能將其寫成作品。
除極個別現象,作家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經歷全部變成作品,這是文學與人的生命的雙重遺憾。對于中國作家來說,更有幾十年的內耗的遺憾,我們花太多功夫來收拾作家,而不是讓作家全心全意去收拾他的作品……
巴金在他的一生中,以大智慧的不同構詞方式說過一個意思的話:作家要全身心地寫作。
這是一位世紀偉人積一生經驗的真誠囑告。作家,誰聽了誰收獲,誰不聽最終后悔。
三
馬子華時或被忘記,在一些特殊境地中他可能也想把自己的某些時段忘記,因而直到今天有時他仍被忘記。這就造成關于他的史料的困滯,也就更有必要讓人們了解他及他的貢獻。
馬子華(1912-1996)云南洱源縣人,出生于昆明。原名鐘漢,子華是字。鐘原為繁寫的金字邊加個“重”字,意是集中和專一,頗有點意境的。然而,他后來的人生卻恰恰從文學的專一鐘情偏移了一點或一大點惹了麻煩。
現今無法確知他在何處就讀中小學,僅知1929-1931年他即在宜良縣立中學任教時,就像云南許多民族作家一樣以民間文學來豐慧文學心靈,著力搜集了民歌達2300多首、民間故事50來篇。這使于1947年在昆明出版了《云南民間傳說集》。這部書,小時候我似乎和陸萬美的一本兒童讀物一同在昆明武成路買過。1932年他就讀上海光華大學漢語系,與后來成大作家的田間、周而復和蘇靈楊出版《軌跡》,并組社后又參加了“左翼作家聯盟”。1935年他主編《文學叢報》,發表過魯迅等的作品。隨即加入“中國文藝家協會”并在著名的《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上簽名。1938年撤退到武漢,參加“中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稍后,他經香港回云南,下火車歸家行李落地即被特務逮捕入獄,后被其父救出,即步入國民黨政界。這時期,他的作品有《顛沛》(中篇小說)、《坍塌的古城》(詩集)、《路線》(短篇小說集)、《驪山之夜》(長詩)、《他的子民們》(長篇小說),以及《國學散論》、《詩經的社會研究》。
整個抗戰時期,他還在昆明的中學和五華書院授課,參加了“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昆明分會”的宣傳工作。這時期作品有《飛鷹旗》(短篇小說集)、《叢莽中》(短篇小說集)。創作長篇小說《大后方》因被禁未能出版。
“抗戰結束前一年的冬天”,時任云南省政府禁煙委員的他跋涉滇南,“體嘗到那種‘狄草蠻花’的風土和血腥的味道”,寫成了他的代表作《滇南散記》,作品一問世便受到極大關注。
20世紀40年代中期起,他先后任龍云和盧漢的秘書。1949年參加盧漢領導的云南起義秘密組織“云南自救會”,任文化教育組組長,負責宣傳鼓動工作。云南解放后,在省軍政委員會任秘書,后調西南軍政委員會任秘書,1954年調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任秘書。在京工作時,多有作品發于報刊。1973年退休回云南。新時期曾在云南大學中文系授課。這時著有《古書簡釋》、《云南文人逸事》、《雨林游蹤》、《盧漢的后半生》、《一個幕僚眼中的“云南王”龍云》。
馬子華先生于1996年逝世。
四
從“左聯”的輩分算起,像我這樣上世紀50年代發表作品的作家當屬第四輩了,加上馬子華文學上的成就,當應受尊重,更不應忘記。
在現當代白族作家中,馬子華是出類拔萃的。他能純熟地駕馭各種藝術技巧,以不同手法,在他生存的豐厚廣闊的歷史背景下,從不同角度和多種生活層面,靈活而機敏地以不同體裁切貼地表現不同的題材。多才多藝的他寫得豐富多彩,厚重凸實,藝功常顯。
全面地認識這些作品,科學地評價這些作品,會為白族文學繼承傳襲營養,開拓發展走向,帶來啟示和靈悟。有在云南高原啟步的大作家,正是從馬子華的作品中獲擷靈感的,這不是秘密。
他以6萬多字即高超地完成的長篇小說《他的子民們》,在當今有的年輕后生恐怕寫中篇都嫌字數不夠。這部作品一問世,即受到當時中國文學界的重視。茅盾在《文學》撰評將它稱為“邊疆鄉土文藝”以引人注目。魯迅在日記中也有記述。還有相關評論,但難查尋。然而,珍珠埋藏再深仍是珍珠。1980年代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讓珍珠出土。編選專家們像考古發現般地驚喜,認為這部佳作是由當年的浩大出版作品中砂里淘金的一個重大收獲,認為當年對這部作品未給足夠重視是缺憾。他們認定《他的子民們》是新文學史上的名篇。《他的子民們》由上海春光書店1935年版。
他的另一部代表作是《滇南散記》。可說這是一部哺育了幾輩云南或立志表現云南的作家乃至包括藝術家藝術的教科書。它甚而可以成為人文理念的讀物,給普通讀者豐富思想精神靈慧。讓青年們看看過去云南的深重苦難吧。云南的教育部門是否可將它們編入教科書。除了認識它是藝術精品還要認識其思想性。
馮牧慧眼識珠。從延安抗日烽火中即隨軍征戰的他,由紅河一腳踏上云南這塊文藝沃土,為培養作家,使軍隊作家很快進入云南神奇的藝術陣地,他向當年的青年文學愛好者后來的大作家們推薦兩本必讀書:艾蕪的《南行記》,馬子華的《滇南散記》。“兩記”使昆明軍區第一代作家以及后來第二代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都在獲益中從一個高的文學的和歷史的、人文的起點上,開始軍事文學的“急行軍”。
由于作者在《滇南散記》初版《前記》中就聲明:“這些篇什并不是虛構的小說,因幾乎全是我耳聞目睹的事實”,“如果不憑借和利用一個偶然的機會”,“它將永遠成為一個‘謎’的罪惡的禁區”。這就更使作品具有強悍沖擊力。
如將《滇南散記》與作者1991年云南民族出版社的《雨林游蹤》聯系起來讀,新與舊、白與黑的歷史光照會很強烈,同時會在斗轉星移的時空變幻中感悟作者特殊經歷的“左聯作家”——“禁煙委員”——“滇王幕僚”——“愛國民主人士”的身份更替的獨特境況對文學的光照。
五
歷史負著寬厚與豐富前行,才能發展。
那年巴金出訪歸國,驅車進入北京市區后,執意要去看看老友沈從文。走入時居崇文門同仁醫院南墻外沈宅,巴金為這位世界級作家的居境震驚了。那地方的狹窄我知道,為稿務事,我曾兩次拜望沈從文。它的“客廳”實僅是過道,約四、五平方米吧,中置一小方桌,吃飯侍茶都是它,人坐下,另人走動,要起身相讓。那晚,主人外出,巴金未遇沈從文。然而,巴金直接向總書記胡耀邦反映了情況。胡耀邦深知癥結所在。就房子問題解決問題是解決不徹底的。于是有了那份沈從文為副部級待遇的特別文件。沈從文一步到位。中國的“沈熱”合理又合法。
馬子華在文學歷史地位上雖不能與沈從文并論。然而,他們的長期處境的“歷史問題”類似。以歷史應具的寬厚把歷史看活,才是歷史。
馬子華在云南作家和白族作家中,是生前并不熱鬧,甚至被拒于某些史典之外的作家,但是由于他的無可替代重要,他的作品將存于歷史并給白族文學史帶來異彩。
當馬子華求取一份“左聯”身份證明文件都不可得,當他種種處境很艱困時,有人早已客觀地論說一切。我有幸兩次拜訪丁玲。她兩次都談馬子華。她說到馬子華的才華,說他與周而復一道被捕,但表現很好,沒有出賣同志。她更體諒他在戰火動亂中回往云南為生存謀職。
了解馬子華的馮牧就從來不忘馬子華。1950年他把“舊官吏”時《滇南散記》作為名著推薦給大家,1990年他稱譽馬子華教授“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經在我國文壇上卓有文名了”!
作為卓越的評論家,馮牧從不“爭議”,他總在歷史腳步的準點前行。他知道大作家出世難。
高峰崛起高峰。美生長美。為了生長,我紀念。
(大理人物主持廖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