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口

一

懷琴嬸最怕的就是每天早上去農貿市場買菜。

大兒子的肉攤和二兒子的肉攤剛好是兩對面。買了大兒子的，二兒子就會生氣；買了二兒子的，大兒子也會生氣。

時日一長，左右為難的懷琴嬸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這次在大兒子肉攤買，下次就換到二兒子肉攤買，一個兒子處買一回肉，這不就公平了么？

可沒幾天，新的煩惱又生了出來。

那天，懷琴嬸起了個大早，灑掃庭除后，換了身洗得發白的干爽衣服，挎個菜籃精神抖擻地出了門。

老頭子一大早起床，吃了碗油條豆漿就提起他的工具上街擺鞋攤，懷琴嬸今天準備買兩斤好精肉給老頭子做個紅燒肉，老頭子每天早出晚歸地擺攤，瘦得不成形，在夢里老呻喚腰桿子疼呢！

也不知老二聽清楚沒！鈍刀一揮，三下五除二砍下一大塊老肥肉來，懷琴嬸以為兒子沒聽清楚，忙說：“老二，要做紅燒肉的精肉……你爸他……”

可話還沒說完，二兒子一把搶過懷琴嬸臂彎的菜籃子，把肉“啪”一下扔了進去，不耐煩地說：“知道啦！媽就當是為兒子分分憂吧！這一久肥肉忒難賣！那些刁鼻子刁眼睛的，有了兩文錢嘴越來越挑啦！肥肉都不大有人買，賣不了的新鮮肉能放幾日？自家人嘛！媽不會和兒子爭這個吧？”

兒子巧舌如簧，懷琴嬸一時倒沒了話來答。這時二兒媳邊在圍裙上揩著手上的油腥邊走了出來，陪笑地說：“媽，你看，這肉一旦砍了下來，再怎么好的肉都不怎么好看了，讓別人還以為賣剩的呢！自家人你老就將就點兒吧！啊？”

懷琴嬸一時間反倒過意不去了，好似做媽的不通情達理，成了挑三撿四的老頑固！

忙問兒子：“多少錢？”

“自家人，也不用稱了，掂著那肉，少說也有七八斤吧！就算媽五斤肉吧！四塊五毛錢一斤，五五二十五，四五二十，一共是二十二塊五毛錢，得！媽就給二十二塊錢吧！自家人哪能太計較？”二兒子大手一揮，揚揚嗓門兒，氣派地說。

懷琴嬸一聽，愣了愣，本想說肥肉市價不是每斤四元么？況且那肉能有五斤么？

可一轉念，她要真這樣說了不是得罪了兒子？咳，算了吧！家和萬事興嘛！這樣想著，便如數把錢給了兒子。

哪曾想，當她轉身離去時，大兒媳在對門把剔肉刀子敲得“嚓嚓”響，嘴里像對大兒子又像自言自語說道：“我說嘛！本就有個差別！手抹桌子一幫平，說得好聽！要那桌子本就不平，再怎么抹也還是不平！”

懷琴嬸一聽，又愣了愣，但沒轉過頭，她慢慢地走著，像個瘸子一拐一拐，籃里的肉一走一個晃顫，油汪汪得讓人難受！

二

其實懷琴嬸是不大喜歡買肉吃的。一個原因經濟不是太寬裕，兩個人的生計，就靠老頭子守那個鞋攤。懷琴嬸是節儉慣了的人，省省儉儉倒也過得去，但要是沒個節制大把花錢生活可就捉襟見肘了。另個原因，老兩口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太肥膩的肉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哪比年青人呢？蹦蹦跳跳出身汗就消化了去，那油膩似塊濃痰，攔在嗓脖眼兒老化不去呢！別提有多難受了！平常里，懷琴嬸都喜歡買點時鮮小菜，炒個綠汪汪的，看著順心，吃著也舒服。

可自從兩個兒子相繼擺起肉攤來，懷琴嬸的小愿望小日子也就被打破打亂了。

只要看到懷琴嬸上街，平時里老媽上門都不大愛吱吱聲的兩個兒子便會比賽吶喊一樣的“媽、媽”叫喚起來。兩個兒媳也會爭搶著親熱地挽住老媽的手臂往自個兒肉攤前拉。晚了一步的兒媳臉上總會訕訕的輕輕“哼”一聲，甩著屁股把水泥街面跺得“蹬蹬”響地離去。

如此幾次，懷琴嬸都怕了。她疑心怎樣做都是錯的得罪了兒子們。更怕的是兩個兒子之間為此傷了和氣。自從交替買肉后相對是平靜了些，可是類似今天早晨的事還是屢有發生，真真為難得很。

最苦的要數懷琴嬸了，以往兒子還未賣肉之前她都是一天買一天的菜，新鮮水靈，不用浪費，又可以時常換點時鮮小菜吃吃。

可現在，為了避免上街碰到兒子。她有時一次就買四五天的菜，雖然放在冰箱里，可一兩天后，菜的鮮味就跑光了，拿出來蔫蔫的，再怎么做都不好吃。老頭子一向話不多，仍然吃得津津有味，懷琴嬸吃到嘴里，味同干木渣，懨懨的。

這天晚上，懷琴嬸把肥肉煉成干油渣做菜，炸下的油就留起來準備以后煮湯用。

小兒子板著臉自己去廚房煎了兩個荷包蛋，不滿地嘀咕：“才回來第一天就沒個好飯，真是的。”

老頭子一向是個挺將就的人，也沒多說，只挾了幾筷頭炒青筍拌飯。懷琴嬸挑了幾筷頭白飯，也就放下了碗。

晚飯后，老倆看電視。

懷琴嬸最喜歡看廣告片了，特別有幾個廣告片，就算沒聲音懷琴嬸也能背出那些人在說些哪樣。有一個講依蘭洗衣機的，頭一個畫面是一個小男孩托著腮巴看年青的母親用手洗衣服，洗得好累好累；第二個畫面小男孩長大成人，年青的母親也變成了老太婆，長成大人的兒子從遠方回家看母親，給母親送來一件禮物——一臺依蘭牌洗衣機，做母親的摟著懂事的兒子感動得哭了。

畫面又跳了一跳，是講老年人補鈣的藥。懷琴嬸和老頭子上了年紀老是腰酸背痛的，有時坐久了還不行，還是多運動舒服些。現在懷琴嬸又感到背上壓了一塊沉鐵，正一下下深陷到肉里去，疼痛一點點向身體各部位擴散，懷琴嬸頭有點暈，站起身關了電視。

三

這一天。懷琴嬸熬好稀飯，和老頭子就著咸菜吃了一碗。她換上那身洗得發白的干爽衣服挎上菜籃子想去稱點好肉，老頭子最近更干瘦了，做老伴的瞧著心疼。再者小兒子從外地回來過春節也得改善一下伙食。小兒子是三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他考上工業大學，畢業后又被安排進一個工廠當技術員。只是，大了的兒子咋個就讓她感覺越離心了呢？唉！真搞不懂啊！

她出了門，照例又精神抖擻了。其實懷琴嬸每次去買菜的路上都是頂高興的，這種高興和兩個兒子還未賣肉前的高興是一樣的。懷琴嬸喜歡和路上的熟人打個招呼，瞅著每個忙忙碌碌從身邊經過的人，她會覺得生活真有味道。清晨的空氣很鮮，像涼拌的川芹，有點藥的清涼又有點菜香，懷琴嬸嗅著這樣的空氣，心情會無端地好得不得了。

到了菜場，她總會招呼著賣紅薯的四大媽和賣萵筍的五大嬸，有一搭沒一搭地拉上幾句家常白話，買上稱心的蔬菜醬菜再清閑地回家做飯。

這天早晨，她匆匆經過幾個菜攤，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回應幾個菜農的招呼，眼睛只朝大兒子肉攤瞅，要在以往，兒子兒媳早熱情地扯開嗓門兒撒開腳丫子來招呼了。只是今天，大兒子只顧和顧客周旋，不再“親熱”地喊媽，懷琴嬸心里先就空蕩蕩的，再瞅，大兒媳邊拿剔刀剔著骨頭，邊斜斜的拿眼瞅懷琴嬸，那眼光一下下使勁戳在懷琴嬸的心上，那心先后冒起了幾個大包，脹得人胸悶，懷琴嬸呼吸也不自然起來。

懷琴嬸扯了扯洗得發白的上衣，慢慢走到大兒子肉攤前，囁嚅地對兒子說：“老大，稱三斤肉！”

兒子像對陌生人一樣抬眼瞥了懷琴嬸一下，大脖子大嗓地說：“要哪樣肉？”

懷琴嬸還來不及答話，站一旁的大兒媳便酸溜溜地扔過來一句：“能要哪樣肉？精肉好肉唄！人家可是享福的命，那嬌貴的胃生來就只會消化好精肉！再說啦，即便要幫哪家處理垃圾廢品，也輪不到你春柱啊！”

懷琴嬸勉強擠出幾滴笑來，她覺得自己的笑里包含滿了討好的意味“割……三斤肥肉……兩斤精肉吧！老三回來了”

“呦！三弟回來啦！又掙回多少？該吃、該吃！媽也是該享享福了！”大兒媳馬上放松臉部肌肉，開出一朵石榴花來。

懷琴嬸買好肉，木然地轉過身，經過二兒子的肉攤前，兩口子照例只是和媽點了一個頭的，這已經是常規了。兒子們的親熱只建立在主、顧的關系上，只要脫離了這個關系，他們的臉就會變成“鋼板上的臉譜——鐵青的臉”。

懷琴嬸是真弄不明白了，說句實話，她并不喜歡兒子們的“親熱”，可是一旦兒子們不再“親熱”了，她又會覺得心里邊兒空落落的，沒個穩準！唉，這做媽的啊！

回去的路上，懷琴嬸如吃了敗仗的逃兵，不再精神抖擻了。她的背影看起來又瘦又小，稍走遠一點就被人群吞沒找不到了，只是她菜籃里的那兩塊肉一走一個晃蕩，并奇怪地發出“吱吱唧唧”動物一樣的叫聲。

四

晚上，懷琴嬸擦洗好灶臺、碗筷，抱著給兒子織的毛衣和老頭子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諞家常白話，毛衣是從下邊兒織到上邊兒的，已織到領子口，再有兩天就可以收針。袖子也單獨織好了，只差縫合上就成。

懷琴嬸一邊提著尚未完工的毛衣給老頭子欣賞，一邊回憶起了三個兒子的童年。那個時候可多么令人難忘呀！那時他們一家住在一個小胡同里，一家五口的開銷就只靠老頭子修鞋維持，日子比現在艱苦得多，可那時的一家多么相親相愛！大兒子主動跑出去撿易拉罐、紙板換點零用錢分給兩個弟弟，以減輕爸媽的負擔；二兒子會做半生半糊的飯，會領小弟，小兒子也很乖，稍大一點了還會給爸爸媽媽端洗臉水，那時的三個兒子又懂事又聽話……

諞到這里，懷琴嬸住了口，老頭子也不吭氣了，兩張老臉相對望了望，又都移到了電視上。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懷琴嬸拉開門，二兒子和二兒媳兩個人一股旋風似地卷進了門。兩個人一進門就大喊著：“道喜來啦！道喜來啦！”兩張臉上一色的喜氣。

懷琴嬸雖然心有疑惑，可也被兒子兒媳感染了，她疊著滿臉皺紋問：“哪樣喜事啊？”

二兒媳搶著說：“你大孫子考上了重點高中了，你說這不是喜事么？”

二兒子也說：“是啊是啊，總算供出個頭啦！”

懷琴嬸滿心地笑了笑，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唉！說好也不好啊！這考上了聽著是名氣，可做父母的供孩子的苦誰又知曉？”二兒子馬上斂起了臉，蹙著眉說。

“可不是嘛！這一開學就要交上萬塊，我們兩口子小本生意的。這眼瞅著馬上就要開學，可這錢還湊不夠一半呢……心里邊兒急啊！”二兒媳也喪下臉，哀聲嘆氣起來。

懷琴嬸明白了，她瞅瞅老頭子，想征求老頭子的意見。

老頭子苦著一張瘦臉，一副“我就知道”的無奈相。

懷琴嬸沒說話，到里屋一陣翻箱倒柜，不一會兒翻出一千塊錢塞到二兒子手里，說：“我和你爸也不是太寬裕。這點錢，就算我和你爸資助小偉的一點兒心意吧！希望他以后更加努力用功，考上個理想的大學！”

二兒子嘴里推托著手里卻把錢接了過來，二兒媳從他手里拿過錢，隨意擺弄著卻已把錢細數了一遍。數過之后，她的臉瞧不出來什么表情，懷琴嬸只看到她涂了厚厚一層口紅的兩瓣嘴皮子碰了碰，馬上從里面滾出來幾個又冷又硬的石頭，砸得懷琴嬸眼冒金星。

“媽可真大方！一下子就甩出來千把塊錢！這點錢對爸媽來說不是下陣毛毛雨么？聽說三弟回來了，三弟這回沒準又給爸媽掙回多少呢！我們小兩口沒本事，以后求爸媽的地方還多著呢！還望媽以后多關照些！”

懷琴嬸的臉變得死灰，表情凍在了臉上，像冬日里僵硬灰白的凍魚。

二兒子忙扯扯媳婦的衣角，訕笑著說：“爸媽，時間不早了，我們得早點回去幫小偉收拾收拾東西呢！男孩子嘛！你知道的，嘿嘿！”說著拉起媳婦一溜煙卷出了門，和來時的旋風一樣迅猛。

自始至終，老頭子沒說過一句話，懷琴嬸望過去，他蜷在沙發角落里的身體又干又小，這讓懷琴嬸想起那只經常在巷道左游右蕩的病貓，心中一陣陣疼痛襲來，直痛到后背。

屋里很靜，只有掛鐘“嘀嗒、嘀嗒”的趕路聲，電視突然變成了靜音，可能是轉播的問題。兩雙眼睛呆呆地盯著電視。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電視聲音恢復正常了，但卻大得不得了，像躲在陰暗處突然現出嚇人的鬼臉，電視上正在做一組廣告，里面的人在說廣告詞：養育之恩何以為報？

五

次日，懷琴嬸做好早點，兒子還沒起床，他這個時候也不可能起床，至少都要睡到十點多鐘。

入冬了，一陣陣寒意襲來，飯菜多放一會兒就會涼，懷琴嬸思忖再三，去敲了敲兒子的門，說早點好啦，起來吃吧！

里面沒應聲，無奈！懷琴嬸只有和老頭子先吃了點，老頭子還要趕著去擺鞋攤呢！

老頭子走后，懷琴嬸又給兒子煎了四個黃燦燦的荷包雞蛋。懷琴嬸擦完地，四處看看出沒什么可做的了，便抱起給兒子織的毛衣搬了個小板凳去陽臺上曬太陽。

冬日的早晨灰蒙蒙的遮了一層霧，太陽從東邊探出了個小紅臉蛋，像脾氣暴躁的人轉眼間就把薄霧驅逐得煙消云散。天空泛出一片澄藍來、越泛越藍，太陽由紅泛黃，分明是個冬日里熟透了掛在枝頭又經了霜的大黃柿子，又軟又粘。

懷琴嬸感覺大柿子暖暖地粘住了她的嘴，甜膩膩的，粘住了她的手，滑滑的，似她搽了二十多年的護膚膏。那種護膚膏又便宜又好用，少少搽一點，抹開，便滿屋子蜜一樣的噴香。現在那種護膚膏的廠家幾乎沒有了，懷琴嬸已經十多年都沒搽到了，現在突然有這樣的感覺，分外親切感動！

兒子的毛衣只差縫上兩只袖子就可以完工。懷琴嬸細心地縫著，在這樣的陽光下，她的心情又爽朗起來。她仿佛又回到住在小胡同的日子，三個兒子撿垃圾賣錢買護膚膏給她慶祝三十歲生日的日子。那是她頭一次搽那種護膚膏，以后就著了魔似的喜歡上了那種氣息。那天，陽光就如個大黃柿子掛在高空，甜甜的、膩膩的。一晃眼，三十五年過去了，日子真快啊！

懷琴嬸縫好袖子，把新毛衣抖了抖，滿足地疊了疊皺紋。兒子的房門響了一聲，一陣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后，兒子鐵青著臉從廚房走了出來。

他的眼光在懷琴嬸的臉上冷冷地跳過，嘴里咕嚕著：“這么冷，叫人咋個吃？”

懷琴嬸慌忙立起身，邊走進廚房邊說：“我熱一下吧，大冬天就是冷得快！”

“不用了，我出去吃！”兒子站在穿衣鏡前梳著頭發，漠然地說。

懷琴嬸停住了，轉過身看著她的小兒子。她的小兒子套著牛仔褲、夾克衫，看起來高大挺拔。懷琴嬸注意到她的小兒子夾克衫里就只有一件低領黑Ｔ恤，這么寒的天，該多冷吶！

懷琴嬸有點心疼，她回過神，似想起了什么，忙把新毛衣塞到小兒子的手里說：“快穿上吧！照去年的型號織的，應該還合適吧！”

小兒子沒回過頭，也沒接，他只從穿衣鏡里瞅了瞅，就說：“以后啊！就別浪費心思啦！你去年寄過去那件，都沒穿呢！”

“為啥子不穿呢？是大了？還是小了？不合適嗎？”

“唉！我說你咋個就會不明白呢？現在滿大街流行時尚，五花八門，只要有票子，什么好衣服買不到？又洋氣又合身！你手織的這個，土里叭唧的，穿在身上怪別扭的，單位同事都笑過我好幾回了！”

“媽只琢磨著手織的板實、保暖，再說，你小時候不是……”

“唉呀！行啦行啦！不要就是不要，你煩不煩？”兒子回過頭，奇怪地瞥了懷琴嬸一眼，讓懷琴嬸覺得自己是不是哪兒說錯了。她退了半步，有點瑟縮。

“哎！我倒還沒問你，昨晚我回來遇到二哥二嫂，他們怎么來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小偉他，考上重點高中。”

“哼！看！不是被我猜中了？你又貼補他們多少？”兒子回過頭，蹙起眉，梳子停在半空，小兒子蹙眉的神態和他哥一模一樣。

“上學要花好多錢，做爺爺奶奶的……總要表示點的！”懷琴嬸不自然地立著，突然覺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嚯！媽可真大方吶！我和鈴鈴也商量好啦！準備去旅游結婚，這就省去勞累媽操勞上操勞下的。不多，給三萬塊吧！”兒子大手一伸，橫在懷琴嬸眼皮子底下。

鈴鈴是小兒子女朋友，和兒子在一個辦公室。上回聽兒子提過，可人還沒見著。

“這？老三，這怎么說的？要結婚是個好事兒！可是，媽覺得，還是穩打穩準的在家里辦幾桌請請親戚鄉鄰的好！這是老風俗了，又實惠、又爭了門面，這樣辦下來，也用不了好多錢！”懷琴嬸有點眩暈，又退后了半步。

“咋說？三萬塊還嫌多？我說給你聽，現在大城市結婚少了七八萬十萬的，不用提！旅游結婚又咋個啦？這是新事新辦，你們還得感謝我給你們省下了一大筆呢！”兒子瞪紅了眼，一張臉鐵青得可怕。兒子一發起火來臉都會變得鐵青，而且兒子的火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點起來的。

“老三，爸媽沒這么多錢吶！要不，把你的工資拿出來一點，湊一下看看。咋個樣？”懷琴嬸試著商量地說，把聲音放得極低極平和。

小兒子怪怪地瞪了懷琴嬸足足有一分鐘，然后趿拉著拖鞋懶洋洋地朝屋門走去，嘴里罵罵咧咧道：“沒錢給兒子娶媳婦兒，當個毯的媽，生個屁的兒子……”

懷琴嬸突然覺得有點冷，甜柿子似的太陽不見了，終究是冬日的太陽哪！

下午，懷琴嬸在水龍頭前搓洗兒子的被單，管子里流出的水徹骨徹骨的，浸了水的棉質被單好沉。懷琴嬸搓了一會兒，皺巴巴的老手皮上就泛起一道道丑陋的青筋，像冰冷的細鐵絲，懷琴嬸想像著細鐵絲穿過手背的感覺，有些心驚、有些恐怖。

這盆衣服不知洗了多久，曬好衣服的懷琴嬸木木地坐在陽臺小凳朝街道上張望，兒子打早出去吃早點就沒回來，懷琴嬸知道他不到半夜是玩不回來的。臨出門兒子硬和懷琴嬸要了一千塊錢，說是給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兒買兩身像樣的衣服帶回去。懷琴嬸沒法！拿不出更多錢讓小兒子去旅游結婚的懷琴嬸只有把老頭子辛苦半生掙下準備用來養老的血汗錢給了他。

臨出門了他還理直氣壯地說：哥能要！我咋個就不能要？更何況我還沒成家立業呢！比哪個都更能要！

雖然這樣，懷琴嬸仍然希望他能在家吃這頓飯。打心眼里說，懷琴嬸同樣希望今天大兒子二兒子都能出現一下呢！不管他們來的目的是什么……

六

老頭子在客廳啞著嗓子喊了一聲，懷琴嬸回過神來。正思忖著老頭子今天咋個這么早就收工了，老頭子已端著一大碗面走了過來，上面還擱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荷包蛋。

“老太婆，我試著給你下了一碗長壽面，你就趁熱吃了吧！”老頭子的笑皺成了一朵菊花，樸實無華的話語更讓懷琴嬸心里又酸又暖，一股熱浪沖到眼里，懷琴嬸的眼淚好像及時雨般“噼噼啪啪”掉了下來。

“咳！老太婆，你瞧你，這是咋整的？老頭子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長壽面祝壽還不高興啊？再不許哭了，給有聽見？快來吃面！”平時口極木納的老頭子口才一下子順溜起來，哄著自己的老伴。

“不哭不哭！咳！來吃面，一起吃長壽面！”

老伴老伴，老來做個伴！還是有個老伴暖心啊！

幾日來，手頭上有錢花的小兒子到處逛蕩，很少回家打個照面，有時飯也不回家來吃。

一天晚上，懷琴嬸抱著給小兒子織的毛衣一陣陣悲從中來。在她的意識中，小兒子不過還是個孩子而已。每年一件手織毛衣已成了懷琴嬸的慣性。

每到過完春節，懷琴嬸就開始選毛線、買線針。懷琴嬸在年青時候織毛衣可是個好手，懷琴嬸為人親切勤勞，左鄰右舍的姑子婆子都喜歡向她討教織毛衣的方法。那時一兩個月懷琴嬸就能趕出一件毛衣來。人老了，手也漸漸木拙起來，記憶力減退。懷琴嬸忘記好多漂亮毛衣花樣編織法，只有幾樣普通簡易的編織法根深蒂固地刻在了她同樣老去的大腦里。沒了花樣的毛衣如同沉靜、樸實下來的老年生活。一針是一針、一線是一線，踏踏實實走直線，不再跳開正軌編花樣。老去的懷琴嬸用干樹皮般的手捏著線針、繞著毛線不再靈巧活絡了。她蒼老的手同樣跋過青春、遭受老年，和懷琴嬸的整個人保持著忠實的一致。但織毛衣的慣性又迫使懷琴嬸一年四季手不停地織著毛衣，老了的懷琴嬸現在織一件毛衣服大概要花一年時間。

那是一件咖啡色毛衣，本來懷琴嬸想買鮮點的顏色。后來看到鄰居大春穿著一件咖啡色的手織毛衣，顯得很帥氣。大春的身高年齡和小兒子相仿，懷琴嬸想像著自己兒子穿起來的帥樣子和高興勁，就上街比對著買了那個顏色的毛線。最后還借來大春那件毛衣數著針數，比照著織。毛衣一針一針趕在天冷的時候織好啦！懷琴嬸對比著大春那件毛衣覺得相差不多，而且懷琴嬸買的毛線更粗，織出來的毛衣更板實、暖和。懷琴嬸以為兒子一定會喜歡的，哪知道……

懷琴嬸盯著廣告片，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坐身旁的老頭子一把搶過新毛衣，沒等懷琴嬸反應過來，老頭子已三下五除二把毛衣套到了自己的身上，嘻笑著說：“老婆子，這新衣服歸我老頭子啰！瞧！我穿著多神氣哦！”

兒子寬大的衣服把瘦小的老頭子包在里面，看起來滑稽好笑，長長的衣擺仿佛不斷向下墜，把老頭子墜矮了一截，顯得不勝重負。深深的毛線色更是把老頭子醬黃臉染成了發霉的臘肉，一陣陣向上噴灰煙、發出嗆鼻霉味的熏臘肉。

這堆熏臘肉嗆得懷琴嬸脖子發哽、眼睛酸澀、心里發酸。懷琴嬸有些愧疚。這些年來每時每分為兒子操心，倒有些忽視了老頭子。算起來，已經有三四年沒給老頭子織新毛衣了。經過了大半輩子，要入土的人了，懷琴嬸才深切感受到，最貼心的小熨斗是身邊的老頭子啊！

“讓老婆子給你改一下吧！改合身了就更神氣！”懷琴嬸顫巍巍地伸出插滿細鐵絲的老樹皮，揩了一把眼睛。

門鈴急促地響了兩下，正在拆毛衣的懷琴嬸和繞毛線球的老頭子同時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看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十點多鐘了，鄰居這么晚是不會來串門的，小兒子更不會這么早回來，更何況他自己有鑰匙，不必按門鈴。

會是哪個呢？老太子和懷琴嬸面面相覷，該不會又是……

這時，門外“爸、媽”熱鬧地大喊起來。

開了門，大兒子和大兒媳站在門外，大兒媳手里提了個塑料袋，臉上綻開著那朵隨要隨開的石榴花。

進了門，大兒媳把那塑料袋往茶幾上一擱，笑著對懷琴嬸說：“給媽提來幾斤肥肉，媽把它煉作油吧！煮菜時放上一點，挺香的！”大兒媳一笑就露出全牙，一餅子大臉更顯大了，很像動畫片里那只機器貓。

“咳！這……多少錢？”懷琴嬸不知所措，條件反射地去摸口袋。

“不用了不用了！媽這不是見外了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是我們孝敬媽的一點小意思，給是？春柱！”大兒媳踩了大兒子一腳。

大兒子跳了起來：“是啊是啊！一家人！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哪樣你呀我呀的！是不是啊？”

懷琴嬸毫無意識地點了點頭，老頭子深深鑲進了沙發，咖啡色毛線纏了一身。

“這么晚了，我們也不多打擾爸媽了，就是有個事兒想請爸媽幫幫忙。”大兒媳直奔主題。

“說吧，哪樣事？”懷琴嬸還沉在自己的意識當中，不想費心去猜測。

“就是啊，我們準備蓋幢房，眼看著小強二十好幾也該說上個媳婦的歲數了，一大家子人還擠在一起。趕哪天說回媳婦往哪騰地方呢？哪比媽這兒，有客廳、有客房，還有衛生間，真氣派吶！”大兒媳把房間環顧了一圈，“嘖嘖”咂著嘴巴。

“你們要多少？”懷琴嬸兩眼無光，平靜得出奇，只想快點打發他們走。

“嗬！媽可別這樣說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做兒子兒媳的敲詐做爸做媽的！這可就冤枉死人了。我們這不是有困難么？是想爸媽資助點。要是不愿意，我們也沒話說，誰讓桌子高一邊兒矮一邊不是一樣生得平呢？”大兒媳撇撇嘴，臉扭向一邊。

懷琴嬸走進里屋，一陣翻箱倒柜后翻出一千塊錢放到大兒子手里：“多的真沒有了，這一千塊是你爸和我的一點心意吧！其余的你們再想辦法湊湊！”

大兒子沒接，只顧低著頭猛咂煙。

大兒媳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媽讓我們去湊，要能湊早湊了，還用眼巴巴來求你二老嗎？”

“媽再多給五百塊吧，就當是多資助我們一個小工。”大兒子“卟”吐出一窩煙圈，拍板似地說。

送走大兒子和兒媳，懷琴嬸虛脫地靠在門板上，耳邊傳來兒子和兒媳打情罵俏的嬉笑聲。

兒媳說：“呵！你媽究竟有多少錢呢？”

兒子說：“哼！能有多少錢？不過是老頭子拼死拼活修鞋掙下的一點養老費！知足吧！老婆，比老二家多掙回五百塊！嘿！”

“那肥肉……”

“嘿！你不會不知道吧？三天前賣剩的！”

聲音愈去愈遠，像放出的一個屁。聲音響一下也就沒了，臭味也會漸漸消散。只是聽到的、嗅到的人極不舒服。懷琴嬸模糊地安慰自己：說到底，它只是一個屁啊！又何必當真呢？

地上豁然顯出一個幽深的黑洞，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正把懷琴嬸往下吸、再往下吸，她慢慢地癱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