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進喜洲,除了領略到大理天地人的精氣之外,還會油然產生一種寧靜的感覺。這種寧靜似乎是經歷過歷史長河的呼嘯,歲月風雨的洗禮,顯得異常自然、沉穩。
喜洲是大理的一座古鎮,離大理古城不遠,只有半小時多車程。被稱做“街子”的那條南北向老街古香古色,逼仄而幽長,有些深邃。雖然老街的現代商業氣息越來越濃,開店老板們的口音也換成了來自不同省份的南腔北調,但畢竟只是一條街,喜洲的總體依然是靜謐的。
在背街背巷,耳畔有居家小院傳來鳥的啁啾、溝泉的輕唱,偶過巷子馬蹄的嘚嘚和遠處飄來的一兩聲牛哞……而這一切都是從伴隨了多少代人的庭院、街巷中產生的。那些叫三坊一照壁或不是三坊一照壁的庭院有的已經很陳舊,有的翻了新,但整體仍有的蒼桑感在一磚一石間濃凝著。
喜洲很古老。據說從隋朝開始,喜洲就有名氣了。因為隋文帝派一個史姓的將軍到此鎮守,因此喜洲又稱做“史賧”。皮羅閣一統六詔之后,背靠蒼山、環抱洱海、腳踏黑油油肥沃土地的喜洲自然被統治者納入了視線,所以,此地成了南詔王公貴族饕餮狂嚼、公主仕女們踏青尋歡的陪都也就不足為奇了。可以想像,由貴族群體煸動起來的極富張力的揮霍與消費是何等了得,讓喜洲在不長的時間就“城郭邑居,棋布山底”了。大致是規模成了大氣候的緣故,古鎮地名又改而稱做“大厘城”。
照理說,南詔王朝坍塌之后,“近墨者黑”的喜洲應該因遭“腐蝕”而萎靡了。結果卻不然,在改朝換代后的大理國、喜洲不僅風光依舊,而且地位愈發地尊貴了。究其原因:斯地孕育出大理國的一代君主,因其而起的一批桑梓英杰也逐漸走進了權力中心,因此,喜洲也順理成章成為大理國政治、經濟、文化的風水寶地了。可以這樣說,在風馳電掣般逝去的時光中,喜洲著實熱鬧過一陣。
但是,貌似無序的歷史到了它獨特的臨界點,就要表現自身規律的,這種規律就連集大理精華于一身的靈秀之地——喜洲也躲不過。在忽必烈金戈鐵馬扣問云嶺之后,喜州寂靜了。
寂靜走向冷落就變成一種落寞。
往昔如夢如幻、像海市蜃樓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留下的斷編殘簡在殘垣斷壁中高貴地閃爍,那古逸雋美永恒的頭顱還在獨立地昂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看來,只有文化最忠誠不過。于是,落寞得不足千戶的喜洲,從周易、老莊、陰陽五行轉而研讀儒家文化。這回,寂寞狀態中的古鎮端正了態度,喜洲真寧靜了。
且不說御筆欽點還是殿試幾何?僅中國科舉最盛的明清兩朝中,古鎮進士、舉人有名有姓的竟有百人多,喜洲因此躁動、興奮、躊躇不已。這種躊躇與堅持生活的寧靜并不沖突,因為生活需要尊嚴、需要品位、需要人文精神的關懷。當然,更多的讀書人等來的結果還是落第。這不是讀書人生命祈向的個人悲劇,因為封建時代選拔入仕人才的方法、無論其形式如何繁蕪,八股文內容做得如何精細,都掩飾不住腐敗墮落文化氣息的散落,所以,釀就這樣的文化社會悲劇應該是早已注定的。不過,落第的喜洲人很務實,并沒有中國知識分子仰天長嘆、遁世隱時的怪癖;他們驅散了內心的慵懶和失落,決然走向茶馬古道的深處,專心念起了中國士子們所不屑的生意經……直至今日,我們還可以看到那些完整存留的古宅、古建筑還一色地屹立在古鎮,這些歷經百年風雨的建筑群便是當年落第的儒商們發跡之后回鄉所做的“考卷”。
喜洲的尚學之風自然也牽連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必然因果,這種關系不論時空跨度孰長孰短,到了該鏈接的時候就自然鏈接了。果不其然,將至二十世紀中葉、喜洲發大財了,只不過喜悅的成色中增添了許多悲壯。如同蒼山留住了晚霞、洱海留住了風帆,古鎮把南遷的華中大學留住了。當這群不愿被日本軍國主義者摁趴下跪的民族精英、在始建于南詔的大慈寺安頓下來之后,白族的多元文化和當時中華最先進的文化有了更緊密地結合。這以后,古鎮上的大學者、大教授比比皆是。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國的大名人——喜洲人舉手投足稍不留神就能觸摸到一個。
喜洲是陶醉了,但沒有滿足于面子上的自豪。當它提供好足夠的物質條件和寧靜的辦學環境后,又不失時機地把學者、教授甚至大學生們請進了自家的五臺中學。古鎮不想在蝸居西南的半封閉自我中堅守,它從《義勇軍進行曲》嘹亮的旋律和抗日前線血與火中飛揚的生命里體會到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深刻內涵;古鎮人的生命價值取向也因此朝整個中華民族、整個國家利益的高度迅速攀爬了。此后,五臺峰麓、海心亭間,土生土長的喜洲人開闊通達走出去很多,他們中的許多成為革命者、成為民族英雄,有許多也成為學者、名人了。
堅守文化是對往事榮耀的掙脫,而有的往事卻是掙不脫的。它們像沃土需要的肥料,經過不斷積貯、發酵,把生于鄉土、民族間的文化之樹滋養得常綠常青、枝繁葉茂。
到了“繞三靈”節日來臨的時候,軟風吹綠了一湖春水,杜鵑鬧紅了半個蒼山,但此時喜洲對風景的感受意義已經不大,它專注在“繞三靈”中彌合歲月的裂縫,溫習遠古涌動的激越,在追憶往昔中吟唱生活。也正是此時的喜洲,真正成為整個大理民間文化追憶的焦點,那古老的圣元寺成就了大理“繞三靈”的一次大聚合。
“繞三靈”形式千年不變,只是內容不斷充實、不斷夸張、不斷抽象化,在時光中改變著。你瞧,引導隊伍的樹枝被虛化了,似乎遠古的石、陶、青銅器的紋理虛化成了簡明的線條。枝上掛的葫蘆也虛化了,它被音樂旋律恣肆推搡成順向、逆向或不成方向,故意地不象太極八卦了。祈雨舞蹈的舞步也少了對稱,少了許多原始的陽剛,多了幾分陰柔的意向,節拍也自由多了。一切成份都在渲染愉快,整個喜洲被愉快主宰著。四天的“繞三靈”人們用民族母語毫不掩飾地談情說愛、幽默逗樂;如今的人們在內容里又增加些對日子富足的炫耀,而對原始宗教、神、佛頂禮膜拜的初衷卻是淡忘了許多。
如果祭神、神話故事是文化之源,那么千百年白族“繞三靈”就是用口頭的方式一直在表達著,就像是用虹吸的方法把古和今聯系在一起。方式雖然與眾不同,但人類表達的內容應該是相通的,因為人類都向往美好和諧的社會。
老子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是強調自然的和諧安寧,反對人為的過多雕琢。喜洲的寧靜是自然的,有“天地有大美”的祥和,因此,古鎮大可以為屬于自己的歷史文化背景下的寧靜驕傲。但是,在改革開放中抓機遇創新求發展的同時,千萬不可破壞了這份寧靜!因為在這種祥和、寧靜的地方佇立,心靈如同從喧囂、浮躁的狀態下得到救贖;人,會甘心情愿地在這里拋下凈化靈魂的錨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