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田間在大理的足跡

一代詩人田間走了，他離開我們大概已有十多年了吧。“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所幸者是，詩人曾經在大理灑下過凝重的足跡，在蒼山洱海間徜徉佇立，流連忘返。蒼山洱海間“山花的幽思”鍛成他心中的詩句，“風吹不走，水沉不掉”。他說：“大理，……給我以啟示，以感發，以豪興，給我以民族的語言，或則某些故事的梗概（而這是多么的不易啊）》至于詩意，即使是難忘的大理情景，也不過是詩意的一部分的一環。”（見田間《寄云南友人·1979年冬》）大理，已經裂變為詩人靈感的燦爛火花；大理，已經融化在詩人的心中，奔流在詩人的熱血里。這就足以讓我們生者十分的欣慰了。真是“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啊！

1954年夏，我聽說田間來到大理，不巧我剛去省文干班學習，與詩人失之交臂，心頭好不懊喪。

田間是我仰慕的詩人之一。記得1944年的夏天，在云南大學的大操場上，聽過聞一多先生朗誦田間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我幼小的心靈被田間的詩句和聞先生擲地鏗鏘的朗誦激動得跳蕩不已，久久不能平靜。1946年，也是在云南大學，在會澤樓的一間教室里，再次聆聽聞先生的朗誦，聞先生以他慷慨激昂的吶喊，擂響了田間的《給戰斗者》的戰鼓，鼓聲隆隆，驚天動地；擂得群情激奮，擂得鬼魅膽寒。建國后，我讀過田間的許多詩篇，有如金鼓雷鳴，重重地叩擊過我的心弦……可惜啊，我失去了一次與詩人謀面的良機。

大約是1956和1957年冬春之交，北國中原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而南國獨秀，點蒼山上山花爛漫，洱海碧波蕩漾，百舸競發。大理已是春光融融了。

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正伏案工作，楊永新副州長一腳跨進門來，讓我馬上到地委宣傳部去接待著名詩人田間，說：“你跟大理縣委書記李一夫同志陪同田間上者摩山采風，具體安排到宣傳部去商議。”我真是喜出望外，立即放下手中的卷宗，趕到宣傳部會見了田間。

田間，中等個子，一身舊粗灰布制服。我聽說前不久他去參加在德宏州芒市舉辦的“中緬邊民聯歡大會”，歸來后又馬不停蹄地北上麗江，今天剛剛從金沙江畔行吟歸來。我見他時，他還風塵仆仆，裹著一身旅途的勞頓和雪山的寒氣，說上兩句話便咳喘起來。據他自己說，是玉龍雪山的風雪誘發了他的老毛病——支氣管哮喘。這時，我暗自思量，從下關到者摩山，山路四十多里，又都是傍山臨澗，坡陡箐深的小道，已是身心疲憊的他，能受得了么？宣傳部長已經好說歹說勸了好一陣，請他先休息兩天再作安排，他說時間緊迫，執意不肯。最后接受了我的折衷意見，先歇息半天，次日早晨我和李書記領他上山。

者摩山地處哀牢山末端，者摩村就在者摩山上，是一個白、彝族共居的高寒山村。哀牢大山與橫斷山脈在大理市下關的天生橋交匯，中穿西洱河，河水從洱海涌至兩山交匯的峽谷口，激浪澎湃，裂石排空，驚濤拍岸，陡然卷起萬丈波濤，酷似成千上萬朵永不凋謝的雪梅，俗稱此處激流為“不謝梅”。我們三人順江逆風而行，在“不謝梅”前佇立良久，水花霧珠撲面飛來，濤聲如吼如歌，令人振聾發聵。詩人顯得特別興奮激動，詩句脫口吟出：“詩呵，高山的奔泉，大自然的火焰……”他忽然咳喘起來，微弱的吟哦融入了雷動的濤聲。

過了塘子鋪（今大理溫泉度假村），我們便開始沿著羊腸小道向者摩山攀援。山路越走越狹窄彎曲，有的路段僅一尺多寬，且上有絕壁，下臨深淵，腳步只能半步半步的挪，稍有不慎，就將“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我問田間：“您能行嗎？”他歇了一口氣，喘著說：“能行。‘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是欲罷不能，更不可知難而退。走吧，沒事。”嘴說是沒事，卻又喘又咳。李書記有些焦急，我更是憂心如焚。想起臨出發前楊副州長一再叮囑要招呼好詩人，可這山郊野外的，連個人影都找不見，萬一出點差錯閃失，我真的就無法向領導交待了，悔不當初接受這次艱巨的任務。然而，事已如此，我只好和李書記商量，路上走慢些，多歇息幾回，只要天黑前能平安上到者摩村，就謝天謝地了。

夕陽西墜，把莽莽哀牢大山鑄成無際無涯的滾滾金濤，壯麗極了。我們正在一座山頭上停腳稍息，欣賞著大山的磅礴壯美，山口處突然閃出兩個身影。及至我們面前，他倆自報家門是者摩村的村長和副村長。村長是白族，副村長是彝族。兩人都身披黑山羊皮褂，腳蹬山草鞋，麻布褲子膝蓋處已是補釘摞補釘了。村長用生硬的漢話說：“州里市里打來電話，叫我們出來接你們。我們等了一個晌午，總算是等來了。好了，好了。”副村長也操著彝音很重的漢話說：“我們山上太窮，沒得哪樣東西好招待客人，晚飯你們就到供銷社去吃吧。”田間還是把話的意思聽懂了，忙說：“可別、別、別麻煩啦。到老鄉家吃一頓，老鄉吃啥我們吃啥。”兩位村長面現難色，村長向李書記說了些白族話，李書記回頭對田間說：“如果到老鄉家吃，他們會把我們當貴客招待，那就更麻煩了。”田間有些不解，李書記接著解釋，“真是老鄉太窮了。比方說，單是弄點油鹽，就要挨家挨戶的籌措，總不能清水煮白菜招待遠方客人吧？依我看，算了，客隨主便，就到供銷社吃恐怕還是最便當不過，最不找麻煩的了。”

我們到達供銷社的時候天已擦黑了。這是個基層購銷店，全店工作只一位白族小伙子擔著，繁忙可想而知。我們的到來，似乎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李書記跟他用白語說，不必特別安排，隨便弄點吃的就行。話雖如此，小伙子還是忙上忙下，幾乎把他自己定量的口糧、專供高寒山區工作人員的肥臘肉等等都搬了出來。李書記陪著田間圍著火塘烤火聊天，我和村長幫著小伙子淘米洗菜做些雜事。不一會兒，一頓彌漫著山野芬菲的淡飯就上桌了。

說“上桌”，其實只是一種象征，我們是圍在火塘邊席地而餐。田間吃著糙米洋芋飯，嚼著蕨菜炒臘肉，津津有味，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吃了。”他頓了頓，喝了口山芹菜豆米湯，像是吟詠，“此時啊，北國雪飄，洱海已把春光搖，曉月爬上高山，我疑回到了故鄉。端起金黃的洋芋悶飯呵，我聞見小米高粱的芳香。”這真是一首絕妙的小詩，真摯、樸素、熱情，無一絲斧鑿斫砍之痕。

那小伙子似乎覺得這頓飯實在太簡約了，很不好意思地向李書記說著白語：“今天沒有收購到雞蛋，要不就可以煎個荷包蛋招待客人了。”正說著，彝族副村長氣喘吁吁地送來了幾個雞蛋，說是他家的母雞下的，特新鮮。小伙子高興了，不由我們分說，就在火塘上架起了鐵鍋，隨著吱吱的油煎聲，滿屋飄起了煎蛋的濃香。

吃罷飯，大家圍火侃談了一陣，山上的氣溫驟然冷了下來。我發現田間已是非常勞累催促他早些休息。這時才想到我們睡到哪里呀？李書記出了主意，還是在供銷社安營扎寨。小伙子又忙亂了起來，他和村長七手八腳地搬來了三床草薦和一條舊棉毯，席地鋪在火塘邊上，說山上夜間太冷，就著火塘邊睡會暖和些。但被子還沒著落，老鄉家都還很窮，無論如何是湊不出被子來的。小伙子心計一轉，從店里抱來店里僅有的兩床新棉絮商品，讓我們勉強湊合湊合。我們先是不愿意用小伙子的商品，后來實在是想不出別的辦法，才勉強同意，說好由我們出錢，就算我們買了。我和李書記商量，讓田間自己蓋一床，我和李書記合睡一床。田間執意不肯，說李書記有點年紀了，身子單薄，讓書記獨自用一床，他則與我同睡。我們拗不過田間，只好依著他了。

次日微曦時分，我們便起床了。山里的清晨凜冽逼人。我們踏著漫山遍野的霜花，先拜訪了幾家白、彝族的鄉親。主人都非常熱情好客，又是沏蜂蜜核桃茶款待我們，還拿大木瓢端來散發著松脂芳香的新松子、裹著山野氣息的新核桃，非要我們嘗嘗不可。我們吃在嘴里，甜透了心，渾身到處都暖融融的，舒暢極了。每到一家，田間都請鄉親們講些民間傳說或故事，吟幾首民間民族歌謠，請李書記將白語譯成漢語，請副村長將彝語翻成漢話。有時，他倆也翻譯得有些勉強，有點詞不達意。我知道民族語言的翻譯的確是件難事，尤其是民歌民謠，對于有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涵，語言的翻譯實在是無能為力的。但田間還是很興奮很激動。他說：“我很笨拙，但在如此豐富多彩的民間傳說和民歌民謠面前，我真是寸心欲狂呀！”

他聽了者摩村白、彝族農民在1947年揭竿而起，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壓迫剝削的起義故事，執意要看望看望當年起義而今尚健在的幸存者，看看當年的“聚義廳”——者摩村小學堂，以及血濺的沙場、殉難者英勇就義的刑場。他特別想看望一下當年起義的領袖之一的一位年逾六旬彝族長者。從中午起，我們就奔走在山前山后上村下村高山深澗里，一一尋訪了田間感興趣的人物和場地。

在采風中，我被田間不顧勞累病痛，不辭千辛萬難深入生活，被他熾熱的情思，踏實的作風，以及他自覺地、虛心地、勤奮地向人民群眾，向民間文藝學習的熱忱所深深地感動。田間是我們的楷模，我們的榜樣啊！

這天晚上，田間和我仍抵足而眠。也許是由于白天采風的亢奮，也許是兩天來我們已然相知，我倆毫無睡意，躺在火塘邊的棉絮里侃談了許久許久。我給田間講了大理的神話故事望夫云、蝴蝶泉、蛇骨塔，講了千年前南詔統一的血與火，講了被鐫刻和凝固在劍川石寶山石窟上的一個雄峙南疆的王國，還講了杜甫蘸著血淚疾筆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的天寶大戰。田間被如此絢麗的故事，如此豐富的歷史，如此厚重的文化底蘊深深地感染了。他吟道：“詩啊，這就是詩。大理是一部不朽的史詩，大理是一首輝煌的交響音詩。大理，是天下奇花，是天之秀木啊！”我們從詩歌的創作說到深入生活的精髓。田間說：“深入生活、采風，決不是去尋找拼湊詩歌的材料，更不可獵奇，而是去體驗人民群眾的甘苦，使自己從內心深處能與人民群眾同感受共冷暖，同呼吸共命運。有了這份心思，就獲得了詩歌的泉源。詩，是孕育在人民群眾的生活和歷史斗爭、山光水色之中。就我自己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采摘人，是一個行吟者。”他喘了一會兒，又咳了幾聲，接下來又說“今日者摩三人行，此生難忘，受用不盡呵。今后在我所有的長詩短歌中，都一定會融入今天的感受，今天的靈感。”這是詩人凝豐碩于平淡的創作箴言，寄深刻于坦蕩的詩心與感悟啊！我和田間相處，只不過是極短暫的時間，他饋贈給我的精神財富和詩心卻是車也載不盡，斗也量不完，受用終生也無盡期。今天，當我懷念一代詩神田間時，忽然悟到，詩人對我的饋贈何嘗不是他給予大理以至神州的一份無價的厚禮，理應歸于我的熱土和我的同胞。

我還想到，當我們生者緬懷先輩時，似也不必凄凄切切柔腸寸斷，而是去努力回味他們的嘉言懿行，并且化為我們的血肉，去咀嚼那些充滿陽光愉悅的日子，燃燒我們天天向上的熱情，這定會讓先行者在天之靈深感安慰，也會讓筆者和讀者都深感欣慰和鼓舞的。

（藝術長廊主持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