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代安平橋畔赫赫有名的鄭芝龍宅邸,自從民族英雄鄭成功凜然一炬自焚家門,慘烈的入海誓師之后,可謂是灰飛煙滅蕩然無存了。當我懷著探尋英雄史跡的思緒,回溯三百多年的鴻江流水,去感受一門風徽曾經(jīng)的繁華和湮沒的輝煌。歲月留給我的有形而又無形的遙望空間,就如海市蜃樓的縹緲嗎?
踅進縱橫交錯的狹窄長巷,我仿佛踩過清王朝一條辮子彎彎垂尾的遠影。幽寂的碎石板路的更深處,很多可歌可泣的小鎮(zhèn)故事,已經(jīng)被木麻黃樹梢濾過的斜陽,鍍出一抹古色古香的光亮。我忽然想起《臺灣外紀》描摹鄭芝龍“置第安平,開通海道,直至其內(nèi),可通洋船。亭榭樓臺,工巧雕琢,以至石洞花木,甲于泉郡。”以及“積財寶甲兵充實其中,人物麗盛,事務豐殖”的豪宅形勝來。只是這一切都成為歷史的沉影了。
我縈懷一縷折戟沉沙的情愫,想象著當年劍氣森冷的“三徒門”外,漲海聲中涌出的那一道古港風景:一騎傳檄的驛馬嗒嗒馳過石橋,有結(jié)伴赴考的泉南士子步履匆匆,也有趕潮的俠客儒商從這里浪跡天涯;而插著“飛黃”牙旗的番賈洋船,乘著季風啟航了;水寨木柵內(nèi)昂然聳峙的箭樓響鏑,又是怎樣蕩來撲朔迷離的閩海雄風……就在梢船欸乃的恍惚中,我看見風濤浪里挺立一位腰佩龍泉劍的青衣儒生,穿透江日升筆下娓娓講述的深深庭院,勤奮地練武讀書。只是劍影詩聲如夢如幻的一瞬間,那一座畫棟雕梁的大厝內(nèi),珠簾寶帳燃起一片沖天火光,映紅長長五里橋、瘦瘦三里街,也映紅我心海激蕩的血色波動。多少生龍活虎的古鎮(zhèn)風流人物,遂在金戈鐵馬的馳騁中,把深淺的腳印磨成方方正正的翰墨筆跡,倏然走進“海峽兩岸兩安平”的史冊方志!
二
我知道鄭芝龍就撫后的春風得意之時,花耗巨資在安平橋畔大興土木,精心營造他的府邸。無數(shù)衣衫檻褸的能力巧匠,歷時三載的勞心勞力,才于明崇禎三年(1630)落成。縱觀鄭芝龍海上發(fā)跡亦官亦商的風云一生,只有此時的“筑城”雄踞一方,最為躊躇滿志。但為什么會選址“橋西鋪”辟建宅園,而不卜地另處呢?我想,安平港得天獨厚的航海條件及其扼守水陸要沖的戰(zhàn)略因素,才是堪輿術(shù)所無法演繹的風水寶地的真正緣由。鄭芝龍作為安平商人海外貿(mào)易的代表人物之一,鄭府的擇址就充分顯現(xiàn)了他沖風突浪的風骨。
感嘆信史有關(guān)鄭府的實質(zhì)性記載寥寥無幾之際,我偶然從《晉江鄉(xiāng)訊》上,看到一篇據(jù)說是清代學究曾允升輯纂《嘉慶#8226;赤店鄉(xiāng)土志》之時,附錄鄭成功的蒙師曾其五《安平鄭府實錄》片斷整理的一段文字:
南臨五里橋頭,直通五港口岸,占地一百三十八畝有奇。主構(gòu)為硬山頂五開間十三架,三通門雙火巷五進院落。兩旁翼堂、樓閣、亭榭互對,環(huán)列為屏“鄭芝龍府第,在安海鎮(zhèn)安平橋以北,西從西埭抵西港,北達西疇頭,障。東有‘敦仁閣’,西有‘泰運樓’,前廳為‘天主堂’,中廳為‘孝思堂’,規(guī)模宏聳。大厝背后辟有‘致遠園’,周以墻為護,疏以丘壑,亭臺、精舍、池沼、小橋、曲徑、佳木、奇花異草園之。
鄭府始于明崇禎三年季春,歷時三年又二月告峻。總費白金三萬八千七百八十余圓。
……迄清順治十二年,鄭國姓舉義旗,毀家復國,自焚宅第。斯第前后僅存二十五年,誠為可惜矣。故稽史以存聞焉!
我第一次尋覓到久已迷失的鄭府遺韻,還真有些說不出的喜悅和興奮。盡管所述年代或失于后先,但從其詳細記錄鄭府諸如形制、風格、規(guī)模等等的綺麗風貌,我讀出的已不僅是一幢閩南“皇宮式”的大厝,而是一片中原文化與海洋文化相融,山海風光與天人合一意蘊完璧的園林建筑群了。這一段野史自然豐富了村莊傳奇的悲壯懸念,能夠補史之缺,詳史之略嗎?這似乎是農(nóng)民藏書家曾華衡先生所說的“留待史學家考證”的初衷了。我所以會違為文之忌大段引錄,只因感到如此的美文留存民間,至少是鄉(xiāng)人對英雄真摯的追思和崇尚的傳揚。
回眸鄭成功七歲那年,自日本平戶被接回安平鄭府,拜塾師曾其五讀書習武,“嘗授成功以《春秋》兼輔吳起制藝之術(shù)”。直至清順治十三年(1656)鄭成功長成“由秀才封王”的鐵血男兒,我估算大約是鄭府屹立存世的二十五年之間,也是鄭成功僅僅三十九個春秋的波瀾一生,在安海學習生活、運籌帷幄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不尋常日子。國祚衰亡,家破父降,血雨腥風燃起他胸中一炬“毀家報國”的熊熊火焰……就這樣,鄭成功懷揣一卷血染的《鄭氏宗譜》,率領(lǐng)了浩浩蕩蕩的船隊,穿過水心亭古渡頭那一間“可通洋船”的安平橋最寬闊的橋洞,闖出了故鄉(xiāng)的海門。
歷史注定了安海人要與鄭成功一道,隨著朝代的更迭去赴湯蹈火,侯門和漁家都逃不過“丙申焚毀”的兵燹浩劫。至今,我仍舊從流傳鄉(xiāng)野的歌謠里,聽出了“安平成平埔”的慘痛凄涼。戰(zhàn)火硝煙雖然燒出一片沿海的焦土,卻也煉鑄了一顆馳騁閩海縱橫臺疆的耿耿丹心,從此,揚起了“開辟荊榛逐荷夷”的征帆……
然而,飽歷苦難的安海人,大約又是捱過了二十五年顛沛流離的生命抗爭,才得以“復界”返回故土。用結(jié)滿厚繭的疲憊的雙手,顫抖著托起重建家園的日子,在這片灑滿熱血冷淚的廢墟之上,再一次深深扎根,繁衍生息。我才驚詫于“二十五年”這個數(shù)字,疊印在安海明清時期的兵荒馬亂之中,竟然如此的巧合輪回。這是魂羈異鄉(xiāng)的冥冥劫數(shù),抑或是天地正氣造化一代雄杰的玄機呢?
三
鄭府的金殿玉宇終究化為灰燼了。抱憾之余,我總以為“鄭家池”的涸澤既然還依稀可覓,西河溝的“水關(guān)”殘跡也尚未消失殆盡,鄭府遺跡就并非杳無蹤影。幾年前“水關(guān)”旁邊的林宅翻建房屋時,還挖出一尊銹跡斑斑的鐵炮,有文史工作者據(jù)相關(guān)資料佐證,說它與別的地方發(fā)現(xiàn)的鄭氏船用古炮模式完全相同。可見歷史的塵埃蒙掩不了烈火燒過的錚錚鐵骨,縱然散失紅塵之上碧波之中黃土之下,不也有此偶然的發(fā)現(xiàn)和有待考古的發(fā)掘嗎?安海七房施厝的花苑山池,是清代乾隆年間的臺灣鳳山兵馬司副指揮施世榜卸任后,為了自娛而營造的私家小園林。其假山群的疊景以蟾宮玉兔的故事布局設計,故稱為“兔山園”。傳聞那些湖山美石大多是從鄭府廢墟上輾轉(zhuǎn)移來的,這是否確切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大明江山都已經(jīng)易主,幾塊前朝焦黑的碎石,也許因了瘦、皺、漏、透、秀的玲瓏奇趣,幸好為千金市駿骨的識者記起并收藏罷了。若果真如此,這些因長年失修荒撫散落的花山石,就是閱盡鄭府興亡而僅存的故物嗎?
鄭芝龍還曾倡捐集資重修過安平橋。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初重修安平橋時,從水心亭的灘淤中挖掘出一方《重修水心亭記》碑刻,人們在“崇禎十一年(1638)”的紀年之下,發(fā)現(xiàn)“欽差管協(xié)守潮漳副總兵事前軍都督府帶俸右都督”一串官銜的恩榮后面,清晰地刻有“鄭芝龍獎倡”的字樣。鄭芝龍是盜?是商?還是官?我們其實無須把他分離出來論定。就倡修自己家門口的殘橋雨亭言之,我以為這如不算是政績,也是一種樂善之舉了。
透過歷史的烽火狼煙,我思索著康熙四十六年(1707),提督藍理在鄭府遺址附近因陋就簡擴建“新街”時,工匠們?yōu)閴酒觥肮袤A房”的墻壁根基,大抵不會舍近求遠,而不就地取材去撿拾鄭府頹圮坍塌的石構(gòu)磚礫?我從一堵堵“出磚入石”拼綴的舊墻壁上,隱約還看到喋血海峽的壯士,盔殘甲破魂兮歸來的朦朧意象,飄逝在深樸古拙苔蘚慘綠的閭巷草野。不知不覺間,我恍然走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境之中。
漫步在古老的長橋之上,游目騁懷,我尋覓著鄭府遺址一鱗半爪的影子。雖然斑駁的磐石已失去昔日的風濤而寂寞海灘,古戰(zhàn)場港埠船塢水草蒼蒼的凝重感,卻依然聚于胸際。我記起《老福建#8226;歲月的回眸》一書中,收有安海人士珍藏的一幀洇漬發(fā)黃的老照片,似是近百年的舊影了。只見取景鏡頭從水心亭遠望安海西部全景時定格——殘橋之畔,煙波浩渺;寥廓江天的遠處,隱如屏障的靈源山脈與埭岸綿亙的剪影,在歲月的靜謐中渾為一體。白塔的葫蘆剎還歷歷在目,只是鄭藩故壘已不見歸棹的帆影,不見嘯聚的纛旗,惟留一縷耐人尋味的懷舊情結(jié)揮之不去。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如今映入我眼簾的小康樓房,儼若一幅新時代的水彩畫卷,把飛檐燕尾的古典和豐富多元的新潮,錯落有序地疊映英雄的故里。我感受著鄭府廢墟中崛起的小鎮(zhèn)文化魅力的啟迪,踏著潮音,伴著翩鴻,吟誦起浪漫主義詩人郭沫若先生那一首蕩氣回腸的詩篇:
五里橋成陸上橋,鄭藩舊邸縱全消。
英雄氣魄垂千古,勞動精神漾九霄。
不信君謨真夢醋,愛看明儼偶題糕。
復臺詩意誰能識,開辟荊榛第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