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曉暉,1982年出生。原籍青島,現居成都。曾任記者、編輯等職業。出版長篇小說《流離的彼岸花》(2005年2月大眾文藝出版社)、《成都,我不做你的情人》(2005年12月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
他的文字曾一度引起眾多討論,被讀者喻為“好吃的毒”。
我不喜歡那句歌詞,它說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直到現在,我長大成人了。我依舊沒有唱過一句。但如果您現在在世的話,我一定整天唱給您聽,唱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媽媽:
您還好嗎?
我好久沒有喊“媽媽”了,我以前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兩個字,原因您一定會懂。
我對您是心存愧疚的。這兩年來,我足足寫了有100萬字,卻沒有一個字是專門寫給您的。我從未認認真真地對您訴說這些年來我自己的生活、工作、心情和愛情。雖然,我一直覺得您不曾離開過我;雖然,您離我是那樣的遙遠。
現在,我生活在距離家鄉兩千多公里的天府之國。我坐在電腦前面,聽著舒緩的音樂,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您說著心里話。如果您真的在天有靈,那么請您保佑我……也請您原諒我。
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生活是那樣幸福和快樂。我們的家庭是富有而溫馨的。您和爸爸常帶著我出去旅游。我4歲的時候去過北京,那是個夏天。風很大,大風吹跑了您頭頂的草帽,我迎著風去追。然后我們去回音壁,您在這頭,我在那頭。貼著墻壁,我輕輕地叫,媽媽。然后您也輕聲應答。
原諒我,那個時候我太小了。對于北京和您的全部回憶,便只有這些。我甚至想不起您的笑容,記不得您的聲音。
之后,您懷上了妹妹。如果您早知道這個孕育在您腹中的小生命,最終會讓您離開這個世界,您還會把妹妹生下來嗎?只是,世界上沒有誰是先知。我們看不到您腹中孕育的生命是危險的,對您是具有毀滅性的。
妹妹是個不幸的孩子。她出生在農村的炕上。模糊的記憶中,只有大片大片的鮮紅。我躲在門外,蹲在骯臟的土地上,看著大人們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我沒有哭,也沒有害怕。或許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鮮血是來自您的體內。然后,我聽到妹妹響亮的哭聲。這個誕生在血中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后命運的多劫。
農村的醫療條件極差,分娩時的大出血,在您的身上埋下了毀滅的種子。姥姥心疼您,她只有您這么一個女兒。她視妹妹為災星、不祥之物。妹妹的童年是可憐的,所有的富有和幸福都離她而去。似乎除了父親,沒有人喜歡她。就連我都打過她。
從此,您患上了白血病。在病情還沒有完全惡化的時候,您和父親又帶我去了一次泰山。途中,一位算命先生把父親叫住,偷偷對他說,你老婆臉上帶著鬼相,活不過今年了。
我是無神論者,我從不相信那些算命的。可是泰山腳下的那位老先生,他卻把您的命運言中了。從泰山回來后,您的病情開始惡化,住進了醫院。
因為化療,您一頭長長的秀發全部掉光,您的頭蓋骨被無情地掀開。身體也因為注射了大量的激素而臃腫。我去醫院看過您一次,模糊的記憶中,您把我緊緊擁抱在懷里。那是您最后一次擁抱我,如此決絕。
多年以后,每當我孤獨無助的時候,總在回想著那個擁抱。回想著您的體溫。
為了給您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并且負債累累。父親為了去北京買到僅有的兩支治療白血病的藥針,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最終他買到一支,花了幾萬塊錢。那可是八十年代,幾萬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
可是,父親對您的愛依舊沒有感動上蒼,您最終為超生了一個孩子付出死亡的代價。
那年我六歲,妹妹兩歲。
當您死亡的噩耗傳開來的時候,哭聲瞬間掩埋了一切。除了我和妹妹,所有人都在哭,姥姥哭得最傷心。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我抱著妹妹,驚恐地坐在床邊。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我再也見不到您了,您去了一個那么遙遠的地方。
長大以后,我知道那個遙遠的地方叫做天堂。
在我剛滿7歲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闖進了我的生活,還帶著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爸爸讓我叫那個女人趙阿姨。
一天爸爸問我,你能不能喊趙阿姨媽媽?
不能。我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什么不能我那時還無法說清楚,我只是覺得媽媽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您。
父親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姥姥一點兒都不喜歡趙阿姨。她整天給我講后媽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便以為所有的繼母都比豺狼還兇殘。但是趙阿姨似乎沒那么壞,她停薪留職在家,照顧我和她的女兒。父親一個人在外面賺錢養家。童年的生活清苦而又快樂,不大的房間里總是充斥著笑聲。媽媽,我多想這笑聲里面有您的聲音。
我和趙阿姨的感情很好,我很愛她。姥姥給我灌輸的那些故事沒起到任何作用,因為,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媽媽。
但我畢竟不是趙阿姨親生的,漸漸的我發現,她更寵愛她的女兒。媽媽,您相信嗎?在上初中的時候我吃不飽飯,不知道為什么,趙阿姨總是給我規定要吃多少,吃完了就不準再讓我吃了。我餓啊,只能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到廚房里吃剩菜剩飯。有次被她發現了,她狠狠地罵了我。然后我就學會了偷錢,也是因為餓。我從趙阿姨的錢包里偷出5毛錢,找個借口出去,買個火燒在大街上吃完了再回家。
她對我不夠好,肯定沒有您對我好。但是我卻那么愛她,她和父親吵架的時候,我總是站在她這邊。大雪天里,我送她去上班。獨自在書城等幾個小時,再接她回家。因為她有一條腿行動不方便,我怕地太滑,她會跌倒。
可是,有一天,這個再次組建起來維持了10年的家庭破碎了。那是我最傷心的時候,每個夜里都會做夢。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夢見您,我聽見您對我說,樂樂,媽媽在,你不會再挨餓了……
夢醒后,我趴在窗前,望著外面的夜空。可是夜空那么大,哪里才是天堂呢。
媽媽,您的骨灰被埋在山上的一個大石頭下面。那座山爺爺跑了四十多年,治好了他多年來的肺病。他現在仍堅持每天跑山,他對這座大山太熟悉了。熟悉到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能準確說出它們的位置。安葬您的地方也是爺爺選的。他說那塊石頭面朝東方,每天早上太陽出來的時候,都會照在上面。
有了陽光您就不會覺得寂寞。爺爺還說,那石頭的位置很好,風吹不到,雨打不著。
18歲那年,我第一次被爺爺領著,去山上看您。他說,你媽就在這石頭底下。
我愣愣地站著,死死盯住那塊石頭,用手輕輕撫摸著。心中竟沒有絲毫悲慟。或許那種悲慟太過遙遠,又被壓抑了太久。這么多年來,我始終沒有為您掉過一滴眼淚。石頭底下就是您的骨灰,我強迫自己哭出來,可眼睛卻是干澀的。
回家后我翻看那些發黃的相片。相片中的您那么漂亮,長長的麻花辮子垂到腰際。我被您和爸爸抱在中間,摟著你們的脖子。有很多張這樣的全家福,卻沒有一張存有我的記憶。我努力從這些陳舊的相片中找尋有關您的一切,我讓爺爺對我講許多關于您的事情。我甚至知道了您和父親當年的愛情。
媽媽,您走的時候我實在是太小了。縱然知道有關您的一切,對我而言,我依舊無法真實地觸摸到您那時的生活和心情。
今年夏初的時候,家里給您買了一塊墓碑,把您的骨灰從山上移到寬闊的墓地。日子選好之后,妹妹打來電話,讓我有時間的話就回去。
當時我早已離開家鄉,接到妹妹的電話我猶豫了。我試探地問,是不是非要我回家不行。妹妹說,如果你忙的話就不用回來了,我一個人陪著媽媽就行。
心里猛烈地抽痛了一下。掛了電話后我躺在床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最終我沒有回去。您“搬家”那天,我正獨自在異鄉過著黑白顛倒混亂不堪的生活。媽媽,下次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去看您。我要帶上一大束康乃馨,長跪在您的碑前,默默懺悔。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您還在世,如果沒有妹妹。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的。我們的家庭一定還那樣殷實和睦。您和父親還是那樣相愛。現在的我一定是一名大學畢業生,我也決不會離開家鄉,我一定會在您和父親的身邊,從事著一份安穩的工作。我更不會過著黑白顛倒的寫作生活,不會每天為了吃飯發愁,不會在大部分時間里對著電腦交流……
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去看一部關于母親的影片,名字是《媽媽再愛我一次》。影片很感人,電影院里一片抽泣聲。很多小朋友都把手絹給哭濕了。只有我沒有掉一滴眼淚。那時候我是一個自閉的孩子,學會把悲傷和淚水藏在心底。
當電影插曲《世上只有媽媽好》唱遍大街小巷的時候,我卻不敢唱。我甚至連聽都不敢去聽。我不喜歡里面的歌詞,它說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直到現在,我長大成人了。我依舊沒有唱一句。但如果您現在在世的話,我一定整天唱給您聽,唱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您,我的前兩部長篇小說中,都寫了和母親有關的事情。我把對您的種種美好的想象,把對母愛的想象,全部寄托在文字中。
我文字下的母親,也全部去了遙遠的天堂。我在讓她們死去的時候,內心竟是如此平靜。可是我卻希望現實中的每一位母親,都能健康幸福地活著。
媽媽,我又在寫新長篇了。書名是《紅色年代》,這是一本寫給您的書。我要彌補這些年來虧欠您的文字。它里面描述了一位堅韌而勇敢的母親。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塑造起一位母親的形象。在面對母親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文字太過單薄和幼稚。這是一本讓人看了會疼、卻讓我寫得溫暖的書。
因為,我要在文字中去體驗偉大的母愛,我要在文字中投入媽媽的懷抱,我還要在文字中去愛自己的母親。
媽媽,當這本書出版之后,我會拿著它去給您看。我會把一張張寫滿文字的紙張,全部燒給您……
樂樂
2005年11月9日,凌晨3:08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