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王茂源是紹劇的著名小丑,因謝世甚早,業已消聲匿跡,后人知者不多。不料在一九八七年上海藝術研究所為撰寫“王茂源條目”(將編入《中國戲曲志》(上海卷)),來信向我索要祖父生前的藝術資料、照片等。遺憾的是在“文革”時期被抄了家,許多藝術資料作為封、資、修“毒草”已被一把火化為灰燼,而今蕩然無存。
感謝上海藝術研究所,寄給我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越劇日報》。祖父逝世的消息在一九四二年登載,茲將《王茂源逝世》一文節錄如下:
“一代藝人身后蕭條,王茂源的小丑,在亂彈班中是可以數數的了。他是浙、滬聞名,享譽三十余年了,就是在天香大戲院演唱的時候,他的年事雖高,已近花甲,但是他的一副嗓子,始終不變,與昔無二。不過在臺上有點龍鐘之態,與后輩小丑較之,還是他的戲有味。總言之,他是不貪懶,不馬虎。這就是他能享譽三十余年的原因。自天香戲院輟演后,留居滬上,茲得噩耗傳來,王茂源不幸于前日與世長逝。其長、次子繼發、繼棠均在蘇州出演,身后甚蕭條。而一代藝人,身后景況如此,令人嘆惜也!王伶平時克勤克勞者,至暮年終老一無積蓄,此亦亂彈從業待遇不良所致,無怪無人再習此吃不飽餓不死的玩藝兒。”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農歷五月廿三日,即1942年7月8日,此時我跟父親搭班同春舞臺正在蘇州演出。
這一天的天氣很悶熱,剛演完夜戲在卸妝、洗臉。突然老板遞來電報給我父親。電報!是上海打來的。我父親頓時臉色驟變,家中不知出了啥事?拆開電報看:“父亡速歸!”真是晴天霹靂!我當即放聲大哭,爸爸和叔父都已沉浸在萬分悲痛之中。我們來蘇州時,剛去看望過他老人家,他是好好的,怎么一瞬間就去世了!同行藝友們紛紛勸說爸爸節哀,并說“快去料理后事要緊”。
可是,身無分文,寸步難行啊!只得硬著頭皮向老板預支些包銀(薪水)。誰知老板不但不肯借錢,還不同意請假。這下引起了同行的憤慨,在場的藝友,紛紛指責老板。一個唱二花臉的老藝人站出來說:“繼發是長子,爹死了怎么可以不回去呢?在上海只一個兒媳婦,在別人家做奶娘。長子不去料理后事,于理說不過去啊!”“生離死別是要事,怎么可以不回去呢?”……老板迫于大家的正義主張改變了語氣說:“你們誤會了,我是為他著想,一來一回豈非要化許多錢,又要扣包銀,很不合算。既然他一定要去,那就同意他請假。”轉身向管事人說:“阿泉,你把繼發演出的腳色排排好,勿要碰頭。”說完轉身就走。
父親向同事借了點錢,急忙趕上夜火車回上海去,我和叔父只得留在蘇州等著喪葬的消息,悲哀不止,默默流淚。在我腦海里不時地出現祖父的音容笑貌。那天離開上海一別,竟然成了永訣!
祖父是我走向戲曲人生道路的啟蒙老師。從我九歲開始他悉心賜教嚴格要求,教育我學戲必先學德。他說:“學戲容易學德難。一要清白做人;二要尊重別人;三要不吃戲醋;四要嚴以律己;五要胸襟寬闊;六要和睦待人。”這幾點都是戲德,祖父言簡意賅的一番教誨,我至今還銘記在心,豈會遺忘。祖父是身體力行,言教與身教一致。處處與人為善,是個忠厚老實的藝人。他同情下層藝人和貧困者,常用自己所得的報酬暗中幫助。有的貧困藝人,因年終生活困苦,家中揭不開鍋時,他總是把自己省下來的錢塞進他家的門縫里,做了好事也不讓人知道。
他雖是個名藝人,即使他當紅的時候他從不勢利看人,始終以提攜后人為己任。
祖父生于1878年。他在世時曾經對我講述他小時的坎坷經歷:“十四歲到調腔班做學徒,寫過三埭半關書(即生死合同),后又轉入亂彈班去做徒弟。我的師父是亂彈班里的著名小丑林四海,開始學四化臉行當,在十九歲這一年變嗓了,自己感到已前途渺茫,一氣之下,斬破了高靴,剪破了頭扎的網巾,發誓不要唱戲了。一位親朋好友勸說:‘茂源,青年變嗓是生理的規律,不是毛病,將來是會好的。你何必如此擔心呢?你還是耐心點吧!’這位好友還特意去采辦了陳干菜來,要我煎湯當藥吃。”
當時祖父的母親,我的曾祖母已六十八歲,身體還很健康。我家祖籍在紹興山陰縣錢清鄉,清朝咸豐年間,曾祖父是教私塾的先生,有兩個兒子,長子茂生,次子茂源(我祖父)。在太平天國戰亂時期,家遷居至紹興城里。不久,曾祖父去世,大祖父茂生進了武亂彈班,學的是刀馬旦(武旦)行當。后來我祖父在大祖父的帶領下進戲班學藝。祖父對我曾祖母十分孝順,“孝子茂源”有口皆碑的。
曾祖母出身書香門第,有文化修養,她活到九十九歲而終。祖父倒嗓時悲憤交集,一怒之下,把一塊釘板狠狠砸向自己的頭皮,頃刻間血流如注。曾祖母見狀十分痛心,并耐心教育我祖父:“茂源啊!我知道你內心確實不好過,你恨打自己只能使自己皮肉受苦,不能解決你內心痛苦,我勸你目下應該守心立志。有志者則事竟成啊!做人須寬容大度,任何事眼光都要放得遠,不要鼠目寸光。不可自尋煩惱,時來運轉終會好起來的。”
曾祖母一番訓教,我祖父猶似醍醐灌頂,在錯誤認識中醒悟過來,內心平靜了下來。從此,每天下苦功練嗓。做到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起早摸黑不辭辛勞。在師父林四海的嚴訓下,技藝有顯著提高。后來,在亂彈班里坐了小花臉的名分,在農村水鄉到處演出,名聲大振。觀眾說:“茂源小花臉勿做伢勿要看。”觀眾還送了他一盞照明燈籠,還在燈籠上題詞:“七邑第一小丑”。凡是到演出地方,先把燈籠掛在臺口,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戲的觀眾,遠見燈籠便知茂源小花臉今天上臺,都來爭相看戲。
亂彈班里有一句“戲諺”:三小一老生。老生是棟梁,三小就是小旦、小生、小丑。既然老生是棟梁,三小就是臺柱子了。祖父拿手戲很多,靠把戲《龍虎斗》飾演呼延三贊,啞子開口龍虎斗是紹興人的口頭禪。祖父在此戲中出現兩個形像,前演兒童呼啞子,表演活潑可愛的頑童;后扮演少年勇猛虎將,手執鋼鞭敢打皇帝。前后演出兩個形像截然不同,觀眾看后拍手稱快。他勾畫的臉譜威嚴無比,栩栩如生,戲架虎頭虎腦神形兼備,舉手投足出神入化。
《藥茶記》飾演張浪子一角,刻劃另一種人物形象,塑造了一個疾惡如仇,舍身替死且又詼諧幽默,可親可愛的頑童。在《浪子起解》這場戲中,矮行 步,牽虱摩肩,拖鏈帶索,丑中寓美,宛如重囚犯人,演技之高超已臻爐火純青。
在《雙貴圖》中飾演藍繼子,塑造了另一種童角的人物形象。表演了正直無私、不為狠心的親娘貪財動心,甘愿為受屈被害的嫂子抱不平。這種高尚的美德,在祖父表演的角色中盡情得以體現。
祖父的戲路甚寬,除靠把戲、短打戲外,長衫戲尤為見長。《倭袍》飾王文;《軒轅鏡》飾冷如春;《斗姆閣》飾孫巧;《龍圖鏡》飾馮可儀;《天緣球》飾周文彬;《游園吊打》飾盧廷邦;《雙合桃》飾許佩玉;《玉龍球》飾黃金……這些長衫小丑都是紈绔子弟人物。丑角行當,在表演上有手持褶扇道貌岸然,行似鵝形鴨步不同形態;也有正面人物的小丑角色,如《玉龍球》中的黃金,在鼻子上也抹著一塊白粉,雖形似丑角,但心靈很美。黃金是大理寺正卿黃泰的兒子,黃金胞妹的未婚夫趙文蘭被奸佞陷害,判了死罪。一日就要綁赴法場問斬,監斬官恰恰是趙文蘭的岳父黃泰。而黃金不顧自己生命安危,在監牢救出妹夫趙文蘭,自己冒充趙文蘭去法場替死。黃泰在法場上見其兒子,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在千鈞一發之際,來了個曾經救過皇帝的俠義好漢赫飛龍。他是趙文蘭的摯友,趕到法場給正要處斬的黃金項上套了免死金牌,救了黃金一命,化險為夷。這個角色我祖父在表演上忍俊不禁,分寸掌握恰到好處,既有丑的一面,又有美的一面,美中有丑,丑而不俗,美丑相得益彰。
再有一種難度較高的人物角色,一氣呵成連唱四十句的自彈琵琶(金剛腿)自唱曲。《賣酒》中飾演的焦光普,是他的拿手絕活。在亂彈班中,這種演技是絕無僅有的。
祖父曾搭班:越州錦春臺;新雙和茂記;新同福;老長安吉慶;越中第一臺;同春舞臺等等的亂彈班社。最后在上海與筱玲瓏搭班合作,在上海天香戲院演出至終。
二十年代在上海錦花園以及遠東飯店等戲館,與嵊縣的紫云班著名大面史葉奎聯袂演出,轟動一時,享有盛名。
祖父怎么會突然猝死,我母親告訴我:“是去排隊挨戶口米,因為餓著肚子,人群擁擠不堪,年老無力支撐,被擠倒在地,內臟嚴重擠傷。”好心鄰居把他送回家,不久,氣絕身亡!
那國運衰落,遭受外族侵略的動蕩社會,過早地奪取了我祖父的生命,六十五歲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