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將盡未盡,秋天小心翼翼發動試探性攻勢之際,我們局機關新來了一名大學生。作為局機關辦公室副主任,我未見其人先聞其名:汪清暉。說實話,第一眼看到這三個字,不知怎的,我馬上聯想到當年風靡一時的瓊瑤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二十來歲,高高瘦瘦,文靜秀氣,略帶靦腆,宛若鄰家大女孩。我為自己這個荒唐的聯想暗自發笑。
那天中午,我照例在局機關食堂就餐,吃到一半時,張副局長風塵仆仆進來,一屁股坐到我對面,幾句話下來,將我噎得夠嗆。張副局長先是吃了幾口小菜,停住竹筷,和顏悅色地問我,老徐,最近都在忙些啥?我以為張副局長隨口說說,拉拉家常,無非是想彰顯一下領導干部的親和力。于是我說,還不是為了那個大學生的事,跑了三趟人才市場,去了五回人事局,你瞧,人都曬黑了!我說著放下筷子,用右手挽起左胳膊紅白格子襯衣袖子,露出蘆柴棒似的手臂,直伸過去。張副局長皺皺眉頭,變了臉色,說,大學生,哪里跑出來的大學生?張副局長的話像一根堅挺的魚刺,一下子觸痛了我的腦神經。我的腦神經立刻緊張起來,神經一緊張,體內的特異功能就緊急啟動。我雖然已辨不出嘴里飯菜的味道,但分明聞到了張副局長話中彌漫的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兒。
事后,我明白過來,自己犯了個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像聚餐行將結束時那樣,將讓人一望見底的湯水端上來。我應該像個高明的廚子一樣,將菜肴做得色彩豐富,五味雜陳,讓張副局長慢嚼細咽,仔細品嘗,咂出個中滋味。也就是說,作為局機關辦公室副主任,我應該將那位名叫汪清暉的大學生的來龍去脈,包括他的社會、家庭、學習、分配等有關背景資料,詳詳細細地向張副局長匯報。因為,那會兒,張副局長剛隨同市里組織的黨政干部考察團一行,漂洋過海赴英倫三島學習考察,又轉道法國交流取經,然后丹麥、意大利走馬觀花,兜了老大一個圈回來,歐風歐雨浸淫了近一個月,恐怕時差還沒完全調整過來。應該說,張副局長對紛繁復雜的國際形勢的掌握沒得說了,可是,對我們局機關內部瞬息萬變的小氣候,確實很難一下飛機就適應過來。
在我們局機關內部,匯報是司空見慣的事兒,就像平時上班大伙兒坐在裝潢考究的辦公室里,喝水、聊天、看報和上網一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從一般意義上來說,匯報是下級針對上級而言,比如說,在工作上突然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像半年前,我們局機關政治處接到下屬基層單位某位知情者的舉報,說某處處長伙同另外某處的一位副處長,趁下基層單位督查工作之際,做了一些不屬于正常工作范疇內的事兒,拿了一些絕對不應該拿的東西,諸如禮券或現金之類,政治處的人一看是實名信,具體數目也不算很小,出于職業上的敏感,意識到到事件可能會有點兒嚴重,不敢怠慢,可轉念一想,大家同在一個局一幢樓辦公,平日里感情不算太壞,低頭不見抬頭見,一時拿不準主意,就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局領導辦公室去,將情況向領導說說,這就叫匯報。
不過,情況也在不斷發生變化。我們局機關現任的幾位局長副局長,一個比一個具有親和力,為人比較謙和,尤其在開局機關全體干部大會時,走上主席臺,講話發言不像過去的領導那樣愛打官腔、說官話了,使用頻率頗高的一句口頭禪是:我在這里向同志們匯報一下。局長這樣講,副局長們也這樣說,幾乎一字不差。不明就里的人,如果簡單地理解為局領導真要向我們匯報點什么,那就大錯特錯了。至少對我來說,一聽局領導說向同志們匯報,立即明白,我們局領導要傳達有關重要指示了。一般來說,局領導講完這句口頭禪后,慢慢端起不銹鋼真空保暖茶杯,輕輕擰開杯蓋,小小地呷上一口,抿上嘴,讓茶水順著喉嚨滑到肚里,然而再輕輕地擰上茶杯蓋兒,低低地咳一聲,清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下面,我想結合我們局機關的具體情況,講三句話……而這三句話,往往抵得上三篇文章,雖然長而乏味,但字里行間卻蘊藏著無限豐富的內容。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會像坐在課堂里的小學生一樣,豎起耳朵認真聽,翻開本子認真記。局領導的話,是命令,是綱領,是號召,是我們行動的準則,工作的目標,努力的方向。我們應該一字不漏的牢牢記住,不然的話,日后會在工作中遇到許多艱難困苦。
我沒有將汪清暉的事兒及時向張副局長匯報,總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虧心事,有點對不住張副局長,心里慌慌的,空空的,頗有些失落感。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在局機關辦公樓走道上遇見張副局長,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遠遠地躲開。不過,好幾回,張副局長打電話到辦公室問事,或親自來辦公室作指示,沒有再向我追問汪清暉的事兒。我估計,肯定有人鉆了那天中午我沒機會及時匯報的空子,抓住機遇向張副局長匯報了。向局領導匯報,至少在我們局機關里,向來有奮不顧身、當仁不讓的優良傳統。像不久前,某一天的下午,局機關幾位領導去市府機關大會議室參加緊急會議,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恰巧省府辦公廳接待處來電通知,新疆自治區某廳考察團一行八人,由自治區人大某領導帶領,在省城學習考察,臨時提出到我市學習取經。電話中說,車子已在路上,估計半小時后抵達,作為對口單位,要我們局做好接待工作。我接了電話后,趕緊向主任匯報,主任又趕緊打局領導手機匯報,市機關會議室手機信號被屏蔽,怎么也打不通。作為局機關辦公室,我們只好挺身而出,陪同參觀旅游景點,安排落實招待晚餐,將客人送到返程的高速公路入口,天已漆黑一片。主任說,大家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向局長匯報,請示一下加班費的事兒。可是,第二天剛上班,我們辦公室主任跑去局長室匯報,還沒張口,局長笑呵呵地說,政治處唐處長昨晚都向我匯報了,你們和政治處這一次配合默契,工作做到了家,給外省市兄弟單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好,好!
夏末天氣炎熱,大伙兒中午一般都不回家,在局機關食堂就餐后,躲到辦公室里,躺在我們辦公室統一采購的折疊式鋼皮椅上,肚臍部位蓋塊大浴巾,享受中央空調帶來的清涼。也有幾位精力特別充沛,跑到頂樓會議室里打牌,吵著嚷著,笑著罵著,發泄著痛快與痛苦。一般情況下,我不主動參與作戰,盡管在我們局機關里,我的牌藝屬于中上乘,除非餐廳里碰到局領導,而領導興致又好,提出飯后要運動運動,放松放松。與局領導同桌競技,高手過招,靜水深流,我不敢馬虎,遇弱則弱,遇強則強,分寸把握十分得體。我喜歡打牌,又害怕打牌。因為,在打牌過程中,局領導偶爾會問幾句工作上的事兒,但眼睛仍緊盯著手上的牌,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每當這時候,我就特別警惕。我一邊小心翼翼地出牌,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領導的話。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在打牌,而是匯報了。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在這種氛圍下匯報工作,因為現場除了局領導,還有辦公室的其他人,或者是別的處室的人,一般來說,與局領導的關系都壞不到哪里去。
接連幾天的傾盆大雨,澆得曾經不可一世的夏天沒了一點脾氣,隨之而來的一場北方弱冷空氣南下,接著又是連續五日的絲絲小雨,將夏天徹底給擺平了。夏天一宣告終結,秋天就堂而皇之地進入我們的生活。也就在這個時候,汪清暉正式到我們局機關報到。小汪同志來我們局機關報到第一天,第一個接觸的人就是我。這一點也不奇怪,是我電話通知小汪同志,明日幾點幾分準時到局機關辦公室找徐副主任報到。小汪同志的模樣長相,與我原先想象中的差不多,果然是清眉秀目,細細瘦瘦,像一枝在竹林里還沒有完全生長成熟的竹竿。可是,正如俗話所說,人不可貌相,這僅僅是表象,就像現在的社會,看似平靜,一不小心就冒出許多醫療事故、交通事故、礦難事故。作為剛跨出校門的大學生,何況還是北京名牌學校的畢業生,小汪同志心藏宏圖,志存高遠,幾句話下來,我就隱約感覺到了。當了十幾年的辦公室副主任,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對付一個毛孩子,還不是小菜一碟。不過,對此我完全可以理解,年輕人嘛,目標大一點,理想遠一些,不是件壞事兒。
局黨委會決定,汪清暉同志一年見習期期間,先在局辦公室做文書兼管檔案。工作性質明確后,我將小汪帶到局機關各處室轉了轉,熟悉一下情況,今后我們辦公室傳訊跑腿聯絡的事兒,就仰仗年輕人了。宣傳處胡處長說,嘿,老徐,得了一干將!政治處唐處長說,年輕人,跟徐主任好好學學,將來準保有出息!我帶汪清暉走了半天,回到辦公室,第一句話就說,汪清暉,今后在局機關做事,特別是在辦公室做事,一定要做到謙虛謹慎,戒驕戒躁。
事實證明,我的提醒十分必要。汪清暉由于工作中過于自信,心氣高傲,再加上對某些關鍵細節問題處理不慎,很不幸,剛一上臺亮相就出了洋相,使我們局辦公室以及局相關領導一度處于非常尷尬的境地。如果沒有市委辦公室有關領導事后向我們局機關領導打招呼,說不準會丟掉還沒捧熱的金飯碗兒。我暗地里總結了一下,其中的關鍵之處,在于小汪不能適應我們局機關的工作環境,雖然跟大伙兒比較敏感的匯報關聯度不大,但是,如果他能在工作中匯報勤一點,出現差錯的可能性就會降低到最小程度。
時間過得飛快,眼瞅著中秋節快到了。局機關每個處室每個成員,都像袋袋蟲一樣,從夏日的慵懶中恢復過來,精氣神兼備。中秋節是幾號成為在局機關大樓走廊兩人一碰面,使用頻率最高話語之一。中秋節是大節,依照慣例,我們局機關每年都要組織中秋聯歡晚會,局機關本級與下屬基層單位共度佳節良辰,局機關領導與民同樂,四五百號人,規模盛大。最具特色的是有獎知識問答與游戲競賽,獎品十分豐厚。除此之外,凡參加聯歡會的每個人都會得到一只小信封,那是最實惠的東西,只不過信封有厚薄之分,一般來說,我們局機關本級人員的信封顯得特別厚,軟中帶硬,握在手心十分舒服。可眼下我們市里正提出建設節約型城市的口號,今年的中秋聯歡晚會是否照常舉行,大伙兒心里都沒底。
過不多久,在我們局機關里,大家都在傳說今年中秋晚會照辦不誤。照理說,舉辦類似的聯歡晚會,應該是局機關宣傳處的事兒,我們辦公室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協辦而已,幫些小忙。可這一次,人家宣傳處胡處長放話了,說一臺普通的晚會,何必大動干戈,這明擺著是辦公室的分內之事,宣傳處可不敢掠美。在我的記憶里,宣傳處胡處長主動推掉手上的活兒,還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我想他可能一時得了健忘癥。在我們局機關里,凡是局領導吩咐的事兒,大伙兒都爭著搶著去做。不要說局領導說過的事,就是局領導沒有明說,僅僅是一個不甚明朗的暗示,大家也應該去認真辦理,讓局領導滿意。局領導讓你干,是看得起你,是對你的信任,是對你的器重。局領導讓你辦的事越多,說明局領導對你越器重。我真是想不通,城府深得讓人看不到底的宣傳處胡處長,這一回的表現怎么如此糊涂,將局領導的那份器重與信任,硬生生地送給我們辦公室?我真的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我將這不同尋常的情況及時向主任作了匯報,主任摘掉老花鏡,瞇著眼睛想了老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一個星期之后,我終于夢醒。我明白過來,宣傳處胡處長送給我們辦公室的,不是局領導的器重與信任,而是一只實實在在的燙手山芋。這只狡猾的老狐貍!
早些日子,在一次局機關黨工會上,我們局主要領導針對今年中秋聯歡晚會還搞不搞的問題,發表了一點個人意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胡處長當場不動聲色,會后加班加點,立馬做了一份中秋聯歡晚會活動方案,瞅個機會,親自送到李局長辦公室。沒想到,老馬也有失蹄的時候。那天,我們李局長心情不是太好,后來才知道,局領導為了家里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剛與夫人在電話里干了一場。胡處長推門進去時,李局長剛將話筒重重地放回到話機上。胡處長貿然闖入,李局長有點意外。李局長說,老胡,有事啊?老胡明顯看出局領導的不悅之色,但人已進門,進退兩難,何況手里攥著一疊紙,沒有理由告退。李局長將活動方案審閱后,沉吟半晌,說老胡啊,這方案總體上講不錯,就是太過于鋪張了,比如說有獎活動,人人有獎,最高大獎為一臺日產索尼全自動微電腦電飯鍋,價值八百元,是不是有點太招搖了。胡處長心領神會,點頭稱是,說局長批評得很對,眼下,大家都在提倡節約型社會,我們這樣做,確實太張揚了,不妥,影響不好,要不,咱們搞些簡單的?
節約型社會、和諧社會等等,都是報刊上的時髦語言,而在局機關工作,大家不得不趕趕時髦。像局領導在市里開會,我們在局里開會,市領導或局領導嘴里冷不丁蹦出一個新名詞,比如說“和諧社會”,坐在臺下的人都會像打了興奮劑一樣,牢牢地將新名詞記住。官樣的文章,官樣的套話,官樣的大話,大伙兒都習以為常,比如說什么領導重視,落實措施,制訂計劃,責任到人等等,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不管是昨夜加班加點干革命工作也好,還是與三五知己在酒店把酒換盞也罷,開會時大家感覺上都有點累,借此機會小憩一番,養養精神。突然,一個新名詞通過話筒從臺上傳下來,像一枚子彈不偏不倚地射到耳朵里去了,并且通過耳朵的末梢神經,傳到腦海之中,像一只訓練有素的虱子,緊緊依附在大腦小腦那些溝溝壑壑之中。
李局長與胡處長的一番話,馬上有人匯報給了另一位局主要領導張局長。至于是誰匯報的,我雖然很想搞清楚,弄個水落石出,可惜,折騰了一天半,還是無結果。最后我想,該不會是胡處長自己親自又向張局長匯報的吧?縱觀胡處長的歷史表現,他有這個嫌疑,而且最大。
我不知道胡處長是怎樣向張局長匯報的,反正,那天中午陽光特別好,我在局機關食堂吃完飯正想趕回家曬被子,張局長一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要我趕緊過去一趟。我先起還以為張局長今天來了興致,三缺一,心里有點兒緊張,因為我不知道另兩位是誰,對家又會是誰。我三步并作兩步,氣喘吁吁跑上三樓張局長辦公室,張局長正式向我或者說向我們辦公室布置了籌備中秋聯歡晚會的任務。
就像汪清暉同志后來在中秋聯歡晚會上解釋的一樣,我們局機關各處室之間,確實存在著溝通欠佳的問題。就中秋聯歡晚會一事,我們辦公室事先沒有與宣傳處碰頭,宣傳處同樣也沒有與我們辦公室溝通。結果,我們辦公室做出來的一整套活動方案,與宣傳處胡處長原先的那套方案簡直如出一轍,依舊是人人有獎,而且,最高獎項是一臺液晶彩電,市場價近三千元。兩天后,我將由我親自構思、汪清暉起草并打印的晚會方案送到張局長辦公室,很詳細地匯報了一番。張局長聽得很仔細,很有耐心,也很開心,最后表揚我說,不錯不錯,歡快輕松,活潑搞笑,人人有獎,還有大獎,有創意,好,很好!
張局長的個性,在我們局機關里最難令人捉摸。他一張清瘦白皙的臉上,戴一副金絲細腿眼鏡,據政治處唐處長說,那鏡片是德國原裝進口。張局長的眼鏡片兒會變色,一會兒藍,一會兒灰,一會兒黑。總之,會在不同的場合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而他的臉也同他的鏡片一樣善變,上星期看上去像三十四歲,這星期看上去像四十三歲,昨天陽光燦爛,今天陰云密布,一會兒鮮花盛開,一會兒寒霜肅殺。大伙兒面對張局長的臉,都有點兒發怵。我在辦公室干了將近十五年,與張局長相處也有近十年了,還是不能準確地把握住他每一天的情緒。盡管局機關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在背后對我說三道四,說我善于察言觀色,可說句心里話,我也很難揣摩張局長的內心世界。
沒想到,這邊張局長說好,那邊李局長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了。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將我與張局長的對話,特別是張局長對我們辦公室活動方案的稱贊,一字不漏地匯報給了李局長。真是神了,我向張局長匯報活動方案時,局長辦公室里分明只有我們兩個人。天知,地知,我知,張局長知。我沒有說,因為我知道“張冠李戴”的出處。我不會那么傻,去自討沒趣。真的見鬼了,難道,辦公室里裝有竊聽器不成?記得夏初某一天,我下班路過一個弄堂口,看到電線桿邊上男女老少圍成一圈,我一時好奇,擠進去湊熱鬧。原來是兩位北方漢子擺了個地攤,一張白色塑料布上面擺放著一些的小玩意兒,乍一看,像是過去收錄機上的微型麥克風,我知道那不是麥克風,而是微型竊聽器。五元一個,五元一個!北方漢子扯破嗓子喊。當時,我心里一個哆嗦,同時也有點興奮。我想,如果我們在李局長張局長還有周局長謝局長辦公室的仿紅木辦公桌底下,分別裝上這些玩意兒,那么,我們在工作中就可以避免許許多多不必要的麻煩了。當然,這僅僅是我一時的荒唐之想,近乎于天方夜譚。
中秋聯歡晚會的事兒,最終落實在我們辦公室,鐵板釘釘,跑也跑不了。本來,這也不是一件壞事兒,這是局機關領導對我們的信任與器重。糟糕之處在于,張局長分管的是宣傳處,而我們辦公室的分管領導則是李局長。最關鍵的問題在于,李局長不僅分管我們,而且是一把手!
我們局機關近五六十號人,在市里稱得上是一個大局,一位局長三位副局長,外加一位局長助理。當然,黨委書記是局長大人親自兼任,黨政一肩挑。本來,局領導分工十分明確,工作上的事兒,我們辦公室該向哪一位領導匯報,或者說宣傳處、政治處或者說別的處室遇到困難,找哪一位領導反映,都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不能越雷池半步。不然的話,我們在日常工作會處于十分被動的地步。現在,我老馬失蹄,一不留神將乾坤顛倒了,這真是天大的滑稽。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回天乏術,只有在心里暗暗祈禱,保佑中秋聯歡晚會不出紕漏。我已年過半百,按照現在年輕人的說法,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我不能晚節不保啊。老夫年過半百,是過去經常讀到的句子,自打從局機關業務部室調到辦公室工作后,雜務事兒多,書讀得少了,也少見了。每每聽到局機關一些年輕人喊我老徐,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就過了五十歲。有時候,我心里煩不過,索性拋開局機關紛雜的人事,獨自一人關在辦公室里,泡上一杯濃濃的茶,靜思一會兒。這時候,我就會冒出許多感慨來。有的感慨是不健康的,比如說與我同時到局里工作,或者說參加工作年限比我短得多的人,如今都紛紛跑到我面前去了,但有的感慨是真實的,比如說我老想,時間過得好快唷,眼睛一眨的功夫,我都過了五十歲了。唉,光陰似箭去,歲月不饒人啊。
我盼著不出事,偏偏出事兒。出事的是汪清暉。汪清暉的問題,就出在“和諧社會”四個字中。
中秋聯歡晚會活動方案通過后,我懶得再花精力去對付,而將功夫下在晚會相關物品的采辦上,那可是一件累人的活兒,吃的喝的玩的樂的一應俱全。我將籌備節目這差使交給了汪清暉,一個剛跨出校門的大學生,埋下了錯誤的種子。小汪同志積極性很高,拉了局機關一幫團員青年,策劃組織晚會節目。沒想到,漏子出在晚會的節目主持詞上。主持詞是汪清暉親手起草的,一個大學生,寫起這玩意兒來輕車熟路。據小汪同志的檔案反映,他曾在學校學生聯合會干過,而晚會前夕他將主持詞送來,請我把關,我當時看來確實不錯,寫得文采飛揚,像什么“皓月當空”、“秋高氣爽”、“月白風清”之類,再加上晚會現場小汪同志聲情并茂的朗誦,聽得人人心頭癢癢的,恨不得跑上臺去做一回詩人。
晚會進行到一小半時候,兩個節目間隙,小汪同志又從幕后現身,手持無線話筒,款款走到舞臺中央,滿懷激情地念起主持詞:同志們,朋友們,讓我們共同努力,在全局上下建立起一個和皆社會。
和皆社會?正像我們在局機關大會議室聽局領導匯報一樣,突然間,這一個全新的名詞猛地竄到我們耳朵里,肯定也傳到我們局領導的耳朵里。
頓時,晚會現場一片寂靜。
小汪同志感覺到了,他,驚愕地停住不無夸張的動作,愣在舞臺中央。全場一切聲音戛然而止。空氣靜靜的,靜得可以聽到一枚針落在地上。
好歹也算是北京名校畢業生,照理說不至于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可是想想也是,汪清暉在校學工科,現在的孩子,鉆一行愛一行,隔行如隔山。怪不得,有識之士要提倡國學啟蒙了,老祖宗的話都忘得差不多了,像什么樣,數典忘祖,在過去可是天大的罪名啊!我心里這么想,身體卻開始行動了。作為局機關辦公室副主任,此次中秋聯歡晚會的具體責任人,我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了。
我正正衣襟,快步搶上臺去,扳著面孔,對汪清暉說,汪,應該是和諧社會,不是和皆社會。
我這么一說,像扔了一顆炸彈,臺底下哄的一下,全都炸開了。
汪清暉立即意識到自己讀了別字,臉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生,怎么能讀別字呢?小汪同志意識到這一點后,白色的臉一下子又轉色了,漲得通紅通紅。不過,僅僅兩三秒鐘的功夫,小汪同志反應過來,靈機一動,似乎在對我其實是對臺下的觀眾,尤其是對局領導說,黨中央提倡構建和諧社會,落實到我們地方基層,應該有具體的內容。我以為就我們全局來說,構建和諧社會,首先要從學會和解做起。我們局機構龐雜,現職交錯較多,工作中經常會產生一些摩擦,以至于一些處室之間為了一點小事鬧意見,搞情緒,雖然處在同一幢大樓里,老死不相往來。因此,我認為,作為一名機關干部,要學會諒解,要善于和解,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和諧。
小汪同志的一番肺腑之言,立刻博得全場雷鳴般的掌聲,掌聲足足持續了一分半鐘。舞臺上的燈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用手擋住燈光,看到李局長、張局長以及周局長、謝局長也在下面使勁地鼓掌。說起來真是氣死人,現在的年輕人頭腦反應之快,確實令我輩自愧不如。
孔夫子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大概因為五歲時患過腦膜炎,一場高燒七天七夜不退,腦袋瓜肯定不會不受影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汪清暉的一番胡言亂語,怎么會招來包括局長在內的掌聲。第二天,張局長前腳剛進辦公室,公文包還沒放下,我后腳就跟了進去。我向張局長匯報了我的一夜的想法,并就昨夜晚會上捅的漏子,主動承擔責任,向張局長表示歉意。我說,張局長,您是晚會的領導者,我是晚會的責任人,出了這么大漏子,我心里很難過。張局長笑笑,說,沒事兒,沒事兒,年輕人嘛,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要不,你再向李局長去解釋解釋,我相信李局長也不會想到哪里去的,你說是吧?
平心而論,拋開汪清暉念別字不說,這位大學生的一時之言,倒也不算胡謅,正好歪打正著。我們局機關里,確實存在一些本是純粹意義上的工作摩擦,摩擦久了,也難免擦出一些火花來,真如一位偉人所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發展到后來,原本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竟會發展成為個人之間的恩怨。這在我們局機關里屢見不鮮。張局長叫我向李局長解釋,我有些害怕。因為,我向張局長解釋的情況,肯定已有人匯報到李局長那兒了,但我又不能不向李局長匯報。也許,在別人眼里,我是一個乖巧之人。可我心里清楚,作為局機關辦公室副主任,我基本上是一個賠笑臉的角色,同時也是一個潤滑劑。我每日周旋于局長們之間,這差事不易咽,近幾年來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有時候,簡直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我幾乎每天都像走在鋼絲,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誰,一個跟頭栽下去,永世不得翻身。我剛調到局機關辦公室那年冬天,處理一件涉及到下屬單位領導人事變動的事,我找不到分管的局長,只好找了另一位局領導。后來,由于事情本身有點復雜,再由于我的匯報程序有誤,結果事情變得十分棘手。分管領導和我匯報過的領導誰都不過問,鬧得我灰頭灰腦,里外不是人。
深秋時節,我們局機關大院東墻根上一溜老樹的葉子,弱不禁風,夜風一吹,像敗絮似的往下掉,踩上去簌簌簌作響,原先一片蔥郁的景象,一眨眼變了,一排老樹都只剩下橫七豎八的枝條,像夏日里赤膊老人瘦骨嶙峋的骨架。這天傍晚快下班的時候,我接到局機關政治處唐處長的通知,小汪同志被暫時借調到局機關宣傳處,協助起草黨員先進性教育匯報材料,同時協助開展即將全面展開的全局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那可是一項光榮艱巨的任務,同時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系統工程,在我辦公室電腦的花名冊上,我們局機關有三十六名黨員,全局系統有黨員近二百名,如果要將一個個名字與一張張臉孔對上號,恐怕也得化上個把月時間。唐處長在電話里說,老徐,那小子留在你那兒也是個累贅,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說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又捅出個漏子來,夠你喝一壺的。借用后來張局長的話來說,小汪同志可謂任重道遠。我找汪清暉談話時,嘴上說,這可是個光榮艱巨的任務,是局領導對你的信任,要認真對待,心里卻在想,你小子,苦日子開始了,好自為之吧。
末了,關于匯報,我還有一條切身的體會——這是我久坐局機關辦公室得到的,可以說是經驗之談。那就是,作為一名局機關干部,不管有無職務,也不管職務大小,善于匯報,勤于匯報,敢于匯報,精于匯報,總是錯不了。理由很簡單:局領導喜歡聽匯報。局領導在聽匯報的過程中,能掌握不少他所需要的重要信息。同時,局領導從匯報者匯報的數量與質量上,能考察匯報者的綜合水平、工作技能、協調能力、思想狀況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
關于我們局機關的一些內部消息,我先向大家匯報到這里。等以后有了新的有趣的內容——我相信一定會有的,我再向大家詳細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