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準備披盔戴甲地開始自己的漫漫夢想的征程,在內心里他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公主,每當他開始自己一個人的戰斗的時刻,他總會在內心里惦記著這位他精神世界的支柱,美麗公主杜爾辛尼亞。遺憾的是堂·吉訶德這位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最終失敗了。他內心孤獨,那位理想的公主也沒有給他的精神世界帶來任何的安慰,這是他一廂情愿的決定。每當我讀王小波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個理想主義的經典形象。他們都是一個時代不折不扣的不合時宜的人。但王小波顯然比堂·吉訶德要幸運得多,這并不在于他們一個選擇了筆另一個選擇了刀劍,而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相愛的公主。同樣是看不見勝利的道路,但后者最終幸福地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他的內心里有過孤獨與寂寞,但從來沒有變得荒寒而冷漠,沒有與這個塵世變得格格不入而最終選擇了自我放棄,這恰恰是他與堂·吉訶德最為關鍵的區別,盡管他常常自詡為“愁容騎士”。
1997年王小波一個人在他北京的臥室里離開了人世,而他最愛的妻子李銀河此刻正在大洋彼岸深造學習。那是深夜的凌晨,王小波給遠方的友人發完了一封電子郵件之后,忽然心臟病突發溘然而去。當每每讀到這一幕的時刻,我就深深的遺憾,遺憾他的妻子沒有在他身邊,否則一切將可能挽回。但即使一切不能挽回,那么這位我們這個時代最孤獨的思想者如果能夠死在他所愛的人的懷抱里,那也將是至少讓我們可以溫暖些。
“銀河,你好!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這是在王小波與李銀河剛剛相識與相戀之后,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一封情書,的確這樣的情書太驚艷也太浪漫。多年以后當李銀河回憶起她拆開信紙的那一刻,還是依然那樣的充滿了幸福,正如她所說的一個女人如果被人愛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了,何況還是與一位浪漫主義的騎士相戀呢。那時李銀河已經從大學畢業后在北京的《光明日報》做編輯工作,王小波卻只是北京西城區的一名普通的街道臨時工,他剛剛從云南的農村插隊回來,未來還很不確定。一次李銀河與王小波的偶遇之中,她看到了王小波剛剛寫好的一篇小說《綠毛水怪》,小說被密密麻麻地寫在一沓紙上,李銀河讀完這篇小說立刻就被這個小說作者的才氣所吸引了。在那一刻她就知道站在自己面前這個高大,但相貌普通甚至有些邋遢的年輕人可能會與自己發生點什么,果然他們最終相愛了。我奇怪李銀河的慧眼以及她對于智慧和思想才華的熱愛,否則這兩位身份在當時相差如此巨大的人是不會走在一起去的。當王小波充滿自信地向對方介紹自己,“你看我怎樣?”此時這個被完全震撼和驚訝的報社編輯沒有憂郁與拒絕,而是爽朗與痛快地答應了,她在一開始就讓一個充滿自信與智慧的頭腦,感受到被欣賞與被愛的溫暖。如果不是李銀河我相信王小波也很難這樣去追問,但我可以肯定在王小波的情感世界里一定沒有如此地順利與愉快,一定在他日后的歲月里不會有著在精神世界里充滿激情與詩意的生活。
那是1979年,王小波已經開始決定將自己的人生定位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道路上,那時候他就決心以寫作來維持自己的一生。對于自己的文學才華王小波似乎比任何人都給予自己以信心,他曾經閱讀了大量的文學書籍,加上他對文學的天賦使得他的這個夢想很可能著手可拾。不過也可以相信在中國的20世紀70年代末期到整個80年代,有多少人以文學作為自己的人生夢想,王小波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但這支龐大的文學隊伍很快在90年代的社會轉型與變革中風流云散,許多苦苦堅持夢想的人在此刻還沒有落得一個作家的名號,這對于他們來說很可能是最大的打擊,他們真正成為時代的堂·吉訶德。沒有認可沒有成績只有在邊緣苦苦的守望與努力,王小波就是其中的一個。但王小波似乎又與這極大多數的人是不相同的,許多人的才華是因為通過努力無法獲得彰顯而沉沒,他們有很多極有可能是時代的跟潮者,而王小波則是因為他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追求,注定了他一生選擇了在文學上的沉默與孤獨。1997年王小波辭世,在中國竟然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這個處立在邊緣世界的思考者,而許多處在中心的學者和作家更是對這個作家聞所未聞。盡管他的作品曾經連續兩度摘得臺灣《聯合時報》小說獎,改編的電影劇本《東宮西宮》曾獲得最佳改編劇本。但這種榮耀似乎對于王小波來說只限于他自己或者很少的一部分人。在他離世之前,廣州的花城出版社正在編輯他的作品集,而此前他在國內出版的作品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本,甚至印刷的數量也非常有限。
離世之前,王小波毅然選擇了做自由撰稿人。這在當時的中國還很先鋒時髦的職業,而他所依靠的就是改編劇本、為雜志寫專欄文章,或者寫些很難在國內得到發表的小說作品。以我對于中國寫作報酬的了解和王小波可以數落的那些作品,我知道他的這些文字是很難維持生活的。但在我們閱讀視野中王小波保持了他寫作的品質,這種注定了生活的清貧與寂寞的生活方式,對于一個思想者或者一個理想主義者也許并不是什么英勇,但對于一個生活在具體的家庭之中的人來說,則意味著必須是互相的理解與支持,是兩個心靈同樣的偉大與高度,李銀河做到了。李銀河同樣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一位曾經為王小波解決了許多現實問題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為了各自的追求而決定過丁克家庭的生活,放棄繁復的家庭生活。甚至為了王小波的小說創作,李銀河最終放棄了在國外做研究的生活,因為小說的創作必須以母語也必須植根在自己的國家。
李銀河對于王小波寫作的支持,我曾經在作家朱偉的文章中讀到了一段令人記憶深刻的片段。“第一次見到王小波,記得是上世紀80年代末,是個冬天。那時候他剛從美國回來不久,李銀河帶他來找我。大家都是無所事事的時候,看點閑書,有數不清的閑空。在我的印象中,王小波好像一直在感冒,流著鼻涕,一臉的疲憊,臉上身上都是很臟的樣子。他說他生在北京,但從美國回來后就不再能適應北京的空氣。那時候我在《人民文學》工作,他給我拿來的是一行行寫在橫格紙上的小說。第一篇給我看的是《三十而立》,后來又拿過來一篇,是《似水流年》。”(《王小波的精神家園》)
因為有了這樣的認識,也才有了后來王小波在朱偉主編的《三聯生活周刊》上開設的專欄。這些專欄文字是王小波大多的隨筆和雜文文字,而這之中我們不難看到有了李銀河作的牽線。我個人以為這個細節至少說明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李銀河為了王小波文字的發表曾頗費心思,其二是王小波是一個靦腆和內向的人,在中國現今這樣文壇已經成為名利場的社會,這種性格是很難取得很大的收獲的。他不適應北京的空氣,這是一個隱喻的說法。在朱偉的文章中曾經講到他所理解王小波的文章中的兩個重要的敘事資源。一是他早年在云南的生活經歷,二是他在美國的生活和精神經歷。1986年,李銀河到美國去留學,作為丈夫的王小波也到了美國去陪讀,因而也才有了他在美國大學的讀書經歷。在美國王小波認識了著名的華人學者許倬云。這次游學對于王小波思想的改變有重要的作用,這在王小波的隨筆作品中會有明顯的區別。也是在美國王小波開始構思和寫作他最著名的小說代表作品《黃金時代》、《三十而立》等,這是完全區別于他以往的小說也是區別于整個中國當代文壇的小說作品。兩個在美國求學的中國學子,李銀河是公費留學,王小波則是自費陪讀,李銀河拒絕王小波去打工,按照她的解釋,“不愿意讓這個智慧的頭腦到餐館里受苦”。兩位中國學子在大洋彼岸的異國他鄉過著簡單但精神生活豐富的生活,他們有各自的精神追求和目標。晚上可以在有線電視上免費連續地看三部電影來作為娛樂,到了暑假他們會開車到整個美國去旅行。這是他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也逐漸地改變和成熟了一個真實的王小波,使得他最終成為一個真正的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的思想者。
然而王小波最終永遠的離開了,只留下了他所愛的和深深地愛著他的妻子李銀河。我從這位中國當今著名的女學者回憶的文字之中讀到了他們兩人相愛的故事,并為他們在當下這樣一個大款與美女吸引大眾眼球的時代里,兩位相愛的思想者默默地互祖鼓勵、互相支持、互相扶持、互相攜手,他們是這個時代里知識分子家庭最感動人心的一對。但我更要感謝李銀河這樣的女性,她以一個知識女性的大智慧、大執著、大奉獻使一個思想家完成了其精神的最豐盈的生命,使他度過了短暫但絕對是幸福的一生,使他的思想最終沒有陷入到孤獨與虛無的黑暗包圍之中,永遠在現實世界的溫暖背景與底色中來自由與痛苦地思索。我也終于理解了,為什么海子、胡河清這些我們當代同樣智慧的頭腦最終選擇了以悲情與絕望的形式放棄生命。
1997年,王小波死了。但他是幸福的,因為他曾經思考,他寫下不朽,他有過真實的愛,他幸福地生活在塵世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