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學者說,有些作家的作品雖能得到很高的評價,但讀來幾乎都有些似曾相識,比如巴金。而魯迅的文字一看幾行,就能知道是出自魯迅之手。
對此我深表贊同。
回想起來,世間能令我印象極其深刻,一看幾行就能斷出出處的作品大約有兩大部,一是《圣經》,還有就是魯迅的作品。《圣經》的語言和魯迅的語言雖是兩種不同的獨一無二,但它們對于短句都極其熱衷,短而富有節奏,且向不追求華麗。
除此之外,對魯迅文字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字——冷。冷到了幾乎不帶一絲煙火氣,冷到了骨頭里,冷得讓人渾身發毛,渾身戰栗??此奈淖?,如同在讀判決書,好似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在對這個社會和社會中的蕓蕓眾生進行審判。字字如針,透人骨髓。
魯迅似乎從不想用溫情去打動讀者,也從不顧閱讀者感受。他就這樣很自我的表達著,無論聽眾是否能接受?!拔覍⒋笮?,我將歌唱”,但幾乎所有的聽者在聯系了上下文后,都“大笑”不起來,自然也無心“歌唱”,此前的文字太過沉重,死死壓抑著讀者的情緒(濮存昕幾個月前在紹興朗誦了一段《野草》,讀到“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時,同樣也只能讀出強迫的高昂)。實在是冷,冷得如死人的皮膚,觸之令人膽戰心驚。
我曾經有著同樣的困惑,雖然我知道這位五四后的作家,在與同時代的其他文人一起,創造新文體,其間自然會有些許生澀。但再深一想,卻又不盡如此,因為即使與當時的其他新文化人相比,魯迅的文字仍顯出另類。比如他的冷。
直至我了解了他的生世,了解了當時的環境,我才開始有所恍然。
魯迅不是在作文,而是直接在用文字將他的思想表達出來,所以讀者會發現,在他的文章中時而“文法不通”,時而用詞突兀,讀了上一句,無法猜出下一句,甚至讀了前半句還猜不出后半句。那是思想的意識流,由著思想者自己的進展而展開,所以他會寫道,“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p>
這些詞句,起初只有思想者自身最明了,隨后就是那些深入到魯迅“體內”的人,深入到那個時代的人。
魯迅是在說著純粹的“思想”,而不是感情,純粹的思想是冷的,所以魯迅的文字也是冷的,甚至是蠻橫粗暴的。19世紀的歐洲聽眾對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曾無法絲毫接受,顛覆性的旋律進行方式令聽者們驚惶失措,無所適從。尤其是開頭兩小節的急促有力,像是有人在瘋狂而粗暴地搖著一個昏睡者的肩膀,蠻橫無禮地強迫他趕快醒來。而魯迅的文字也如同《命運交響曲》的開頭兩小節,粗暴地、突然地進入人們視野,令昏昏欲睡的人們渾身一震。而它的冷,又像是被人不小心突然接觸到,然后如觸電一般的跳在一邊,心懷恐懼地繼續觀察著。他們或許會想,魯迅為什么要如此這般。
答案可以很簡單,因為他是魯迅。
還是說《野草》。這是魯迅的傳世之作,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開篇題辭中那一連串晦澀的表達。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和“死亡”,魯迅在開篇就直白了主題。野草是生,也是死。生中有死,死中有生。野草的生,是因為過去生命的朽腐賦予了它生機,先是有死,隨后生命從“死”中汲取營養,從而獲得“生”,這就是野草。在一片堆滿廢墟的大地上,野草正在茂盛地生長。
魯迅看到的那塊大地就是當時的中國,她正在經歷巨大的死亡。信仰、道德、文化、思維方式、生活方式等等都在死亡,朽腐中的死亡。然而死亡也在朽腐中留下營養,這片大地為此,依然生機勃勃。何況它還曾經“存活”過,它不是只有死亡,它適合生長生命,魯迅看到了,于是“大笑”,繼而“歌唱”。
只是死亡還在延續,同時進行的還有“朽腐”,魯迅在這一番涅 中,以極大的毅力觀察著。
人們大都在逃避,或者索性去嫁接另一種思想或文化,覆蓋在當時依然在進行的集體死亡上。但魯迅卻始終在正面著這場集體死亡,他的后半生,始終在和這種死亡打交道。他在死人堆里摸索,翻動它們的尸體,察看死者的表情。他的鼻中滿是陳腐而令人作嘔的氣息,他的眼中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但他沒有給自己退路。因為他立志要做個醫生,在他憤然離開那個日本仙臺的電影院時,他就立志如此,從而也就決定了他后半生的命運。
他是醫生,他的病人是整個死亡中的中國社會。所以他見慣了生與死,看慣了各種瘋狂——使人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瘋狂。但他不能逃避,因為他是醫生,他要治病,就必須去了解病人,體驗病人的痛苦。為此他甚至故意去違反治安,以求坐牢。
他是醫生,所以他必須盡可能拋開七情六欲,去冷靜地面對巨大的死亡。人最難忍受的場景是死亡的進行,是看著病人漸漸死去時的掙扎與無助,所以魯迅只能選擇“冷”。只有“冷”,才能使他抵抗這種痛苦,而他又不應麻木,所以他沉重。冷而沉重,魯迅將他的這些感覺和感想用文字表達出來,這已不是在寫文章,而是在為中國這個老死中的病人寫一本本病例卡。死亡無可避免,所以這份病例卡的起始就將其注明。
但他是醫生,他要治病,他要求生,要讓那朽腐的肌體重生。他必須要找到生的希望,于是他找到了野草。默默地觀察著它們,看著它們艱難地生長,燎原。隨后他“大笑”,他“歌唱”,他終于明白了在死亡的朽腐中,生命的希望已經在醞釀。
歡笑過后,魯迅依然沉痛,因為只是他看到了野草,在他周圍,更多的人們依然在集體迷茫中麻木地生活,還在等死。于是他從生的希望中,又被迫回到了死亡的朽腐,從自由又回到了不自由。因為他是個醫生,他要看護他的病人,這是他的職責,他無法超脫,不得自由。
他很孤獨,像他這樣的醫生,一個一心要根治所有致人朽腐的詬病的醫生,幾乎沒有第二人。他知道如果不治卻,而只是照搬西方的療法,嫁接另一種文化,那么未能根除的詬病將必沉積下來,潛伏下來,在未來的新肌體中,繼續著它們新的朽腐。中國如果要徹底得救,就必須先治好所有的遺傳?。ㄊ聦嵶C明,魯迅的判斷非常準確,所有的主義幾乎都被“中國特色”了)。他對這一點確信無疑,所以他咬牙堅持。再者,他也確信,中國必有希望,因為曾幾何時,它曾經“存活”: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p>
隨后,他義無反顧地開始著他的醫生生涯。在他的桌案前,長長的患者行列一眼望不到盡頭,而他的診所只有他一個醫生。他不知疲倦地治療,對著每一個昏睡中的人“吶喊”,猛搖他們的肩膀,猛砸關著他們的鐵屋子,同時還要防備著來自各方的冷箭,他以巨大的毅力支撐戰斗的意志,力求以最激烈和迅速的方式將人們驚醒,于是他逐漸加大了藥力,以給患者更大的刺激。
終于,漸漸的,他成了人們口中的一個不帶麻藥的醫生,驚魂動魄的血淋淋地進行著他的手術,驚出旁觀者一身身冷汗。他尋找最猛的藥,所以他寫《墳》,寫《藥》,寫《吶喊》,寫《復仇》,他還要駁斥一切責難,所以他還握著匕首保衛著他的私人診所。于是,他又成了浸過冷水的鞭子,無情地抽向他所仇恨的一切,如此日復一日。但他畢竟是凡人,終日治療并戰斗著,終于,有一天,自己也成了病人。
他終究只是文人,而不是思想家;他有思想,但失于偏激;他公開否定一切傳統,將未死的也看作在死的和朽腐的;他給人開了刀,卻沒有去縫合傷口。
清醒時,他也深知此點。
“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選自《寫在《墳》后面》)。
但他無力掙脫,終于,他陷入半癲狂狀態,神經質似的懷疑周邊的一切。人,和事。
“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只是,他曾經舉起了投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