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東北亞》

林童(一首)

桃花塢

桃花塢不是地名，它是你未被污染的海市蜃樓

你傾倒的紅酒迷醉于書中的詩行

以期找到大地與春天的對應關系

那只你揮之下去的天鵝——

伸展著白色的雙翼，矯捷地向你靠近

正值汛期的魚群，再度將波濤掀起

一切都在旋轉。三月的傍晚

花連著樹枝。光連著天空

一條孤獨的路被煉獄之火吞噬

桃花還在你開放的裙裾生長

柏拉圖說道：美是真理發出的光輝

這不是躲不過的劫難。你也不愿蘇醒

桃花塢不是地名，它是你的生命之河

而天鵝，仍在桃花塢自由地游蕩

魯布革(一首)

云南詩抄(節選)

1

夜幕低垂

窗簾緊閉

聽不到外面的風

冬天已經過去

云南的春天

溫暖又短暫

俯下身去

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想著陸地深處

暗色的湖泊

獨自翻著波浪

烏云在夜晚

已經成為

天空的一部分

2

雪的急遽

映襯出時先的緩慢

一人獨坐屋內

靜靜回憶

早年的一段戀情

傷感之余

亦有些溫暖

窗外

冬天的最后一場雪

正急遽而去

3

夜里

被一種巨大的聲音弄醒

坐起來聽

屋外似乎大雨滂沱

滇東北 馬幫必經之地

有很多殺人越貨的傳說

恐懼不由襲來

我緊緊把自己裹在了被窩

第；天起身步出屋外

土地干燥發白

沒有絲毫落雨的跡象

峽谷的風好大

萬株按樹的枝條

于空中闊步

馬永波(一首)

拿玻璃的人

一個人拿著玻璃走在尊上

一個人用報紙包住玻璃鋒利粗糙的邊緣

玻璃遮住了他的上半身

他以為別人看不見他了

他的上半身在玻璃里是扁平的

這和他拿著一幅畫

或一扇窗戶是不同的

他的表情在玻璃深處搖曳著

如果有更大一塊玻璃遮住他

情況將會不同

消失的將是我，和這個世界

如果像他一樣，這個夏天

我會更胖更厭倦

我的玻璃上的灰塵將會更多

我將是側著身走過

和一匹來歷不明的白馬在草場上度過一天直到紅曰西沉

她穿過黑色的樹林返回她所來自的寂靜

先是慢悠悠地走著，不時回頭看看我

幾乎有些淡漠，然后小跑起來

等她繞過那片高高的向日葵

就只能瞥見綠色縫隙里閃動的白色

越來越弱的足音落在所有的路上

我回到屋中，拿來一個空啤酒罐

我要去小溪中灌滿漸漸涼下來的水

放在籬笆樁上

我希望這是一首詩的開始

我需要伸手就能夠到它

觸到她汗濕的頭發

空氣中還彌漫著她的體香

和我們一同攪起的旋渦

天一的游戲把我吸干，扁平而灰暗

像沒有商標的空床單

我的嘴發于，我需要這首詩中的潮濕和色彩

在其中，我脹裂的頭還緊壓在她的純棉中

我嗅著松林中的大陽那遲暮的魚腥氣

她那么年輕，渾圓高聳的臀部繃緊了愛情

而一條溪水將照出我烏黑的眼圈

我需要用這首詩把她虛構出來

以重新變回我自己

歐陽江河(一首)

騰格爾

狼，物質額頭上的野性之光一閃，

從人間天唱進入天聽，

肉身歸于沉浸，萬物歸零。

狼，馬骨頭里取出的一幅玉嗓子，

那么脆弱的統治、比統治更脆弱的一顆心

被安放在這副嗓子的器皿里。

那么輕，又那么沉重的甕和鐵混在一起，

輕輕一碰頓成灰燼。

嗓子里的傷，癢著，痛著，舔著。

哦嗓子里的天鵝絨!

男人女人雙雙跪著。死人活著。月亮沒腰也彎著。

狼和馬的眼睛

一邊一只睜著。

蒙古大草原如狼的肺活量一樣寬闊起伏。

要是瘋狂奔跑的狼想在馬頭琴上慢下來，

像少女把手捫在心上

夢想著盜馬賊那樣慢下來，

誼如何解釋身后那片任憑解釋的蒼狼大地?

狼能從我們身邊跑到哪里去呢?

它能斟滿自己身上的酒成為人頭馬的烏云嗎?

能在酒里喝光自己，在銀行花興自己嗎?

能跑得像一陣風暴，刮起大片大片的屋頂

作為思想的碎片嗎?

思想歸于天聽。

而我們之中誰是那孤獨的天唱者，

為什么狼會在我們眼里成為他的淚水?

清平(二首)

一首獻給愛人的詩

微風吹過小窗外，

彎成八、九個身子，

還要軟。

呵，完全柔軟的小百合，

只有我能讓你的莢麗不像

水一樣在大海上蒸發。

只有我能將父親的拳頭

別在你鴿子般的腰上。

只有我能將謙遜的美德

扔進可汗的金紗帳。

呵，郁金香一樣盤開的

來自你迷人肉體的缺點。

只有我能將它們當作

靈魂的美酒吝嗇地藏好。

房頂上，一篇瓦楞草寫的小說

天陰著，多久了，雨好像決定不了，

自己的形象是否變一變?做另一個人也許不錯。

一個叫雨的人，看上去像雨；但不是雨，不是可以

吊讀者胃口，抖一個大包袱?然而，有一個問題，

包袱里到底裝不裝東西?不裝，很絕，但沒有下一個包袱

了。

只吃一頓飯，難道不活了?不混了?下一頓也很重要啊。

雨這個人，修煉多年，修成個鬼精靈不奇怪，

修成個厭世者就離譜了。所以，包袱里還得裝點兒玩意。

還不能裝別的，只能把自己裝進去。一抖，可就慘了啊，

骨碌碌滾出來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一個赤條條的大活

人。

怎么看，他也還是名副其實的雨啊。可他蠻有覺悟，擺著

手說，

不，我不是我了。我憋壞了。

沈浩波(一首)

離島情詩之傷別離

我要為你寫一首情詩，一百首情詩，一千首情詩，一萬首

情詩。

為你。為一個你，兩個你，無數時刻的你，這個你，那個你，

無數面影的你，具體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懷中貓身里

的你，舌頭中的你，溫暖子宮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

獨的夢中夢不見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龍眼

樹下沒有的你。

有你在我身邊

我才會變成一個堅強的男人

你是我惟一的宗教

一旦沒有你

我就會脆弱得像一只壁虎

拖著傷心的尾巴

爬行在黑夜的角落

每一滴沖上巖石的海浪都是一條兇狠的鞭子。

巖石思念海浪，星星思念夜晚。可是海浪會把巖石的心臟

抽成粉碎，倏忽的星星把夜空映照得那么孤獨。離人在海

的這邊，看海浪翻滾，海里的舢板猛烈地動蕩。

你是我惟一的宗教

你的聲音是我全部的教規

所有的福音

你的身體是我輝煌的教堂

每一件新買的衣服都是墻壁上艷麗的壁畫

你的乳房是我的燈塔

我反意俯伏在你的身上懺悔

雙手摟緊你結實得像羅馬柱般的臀部哭泣

我將為我永遠愛得不夠的愛懺悔

我將為我此刻競不能陪你入眠而哭泣

讓一切的承擔在此刻見鬼去吧，把它們扔到大海里，變成

泡沫，浪花，變成烏賊的汁液，變成落葉飄零，碾碎他們。

我只愿意想象你的美好，你就是我的國家，我的民族，我

的語言，我的詩歌，我的我。你是全世界完美中的完美。令

我號啕的完美。為何不普照我，為何此刻我如此傷心?

銀魚在淺海里跳躍

它們不是一只

野花在山坡上盛開

它們不是一朵

撿貝的孩子拎著紅筒在沙灘上奔走

他們不是一個

那站在渡船上緊握欄桿朝北方張望的人

他將從一個島嶼

去往另一個島嶼

家山在北，人在天涯。你在家山，我在天涯。回不去的家。

攀不過的山。站在萍州島湛藍的天空下。看稠密的海水像

一顆巨大的澎湃的離人之心向我猛撲過來。

我的朋友們

剛剛在癌癥中學會笙歌

而我正在癌癥之外學會傷感

學會引頸翹望

渴望回到那片癌癥之中

那片病癥里有我的家

我的愛，我的你

也許癌癥終將扼住我的喉嚨

我仍然將用殘存的肢體愛你

也許癌癥終將切掉我的舌頭

我仍然將用滾燙的舌根吻你

我吻你吻得太少，那些甜蜜的時刻，赤裸的吮吸之夜，互

換的汁液，流淌的愛!此刻的戰粟不是因為親吻，而是因

為懷揣一顆放逐之心!這里的沙淖已經被巨大的巖石填

平，海上黑黢黢的，波浪像無數只野貓的背一樣翻騰，每

看一眼，就會被它們尖利的爪子撓破心肺。

在電話的聲波里

我用最高興最熱烈的言辭和你說話

用我的歡樂使你歡樂

你不能悲傷

你一悲傷

我就會陷入瘋狂

終于要掛斷了

靜寂

陰影中豎起的耳朵

四周盡是悲傷的蟲嗚

我將燃盡所有的煙頭

將這悲傷一一擦亮

剛剛在維多利亞港灣看到一艘艘巨輪停靠，三十年前的

老水手，如今在一家大排檔的廚房里炒蜆；轉眼便已在馬

六甲海峽的沙灘上看公海里的船舶駛向中國的方向。從

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從一座島嶼到另一座島嶼，我不

知道那鯊魚的國度是否真的一定要將我吐出，像吐出一

堆肉做的穢物。

而我的肉體就生長在那鯊魚的嘴中

在它咀嚼著的尖利的牙縫中小心地存活

我的肉體和你的肉體

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才能回到一張寬闊

如同草地的床塌

而我將簇擁著你

它比墓床還要寧靜

馬來女人用長袍鼓動著風聲，中國女人搖晃著她們被熱

帶的海風浸泡得寬闊而松軟的髖部，歐洲女人掀開泳池

的波浪躺在乳白色長椅上堆積曬黑的乳房，她們在青天

白日向我沖來，將我團團圍困，就像棕擱樹包圍了山岡，

枝葉朝天空狂暴地張開，不分晝夜地醞釀著情欲。

可是除了你以外

再也沒有別的身體能讓我在環抱中感動

在記憶中仍然因為感動而涌出淚水

我愿意為回到家園再抱你一次

而付出所有此刻其他的夢想

我愿意為能永遠抱緊你的身體

輕撫你赤裸的小腹人夢

而背叛這世上一切冰涼的真理

那么請讓我回去吧

回到那片癌癥之中

回到那鯊魚的口腔

為抱你一生

用盡所有的心腸!

冰兒(一首)

角色互換

你出現在我夢里和出現在命里，沒有什么不同

重要的是你點拔了我，還是我點拔了你

一個孩于的母親、姐妹

情人和愛人

每個角色詮釋各自的意義

你在這個世界的呼氣、吸氣

用沉默代替哭泣

將由另一個身體替你承擔

面對另一個身體的世界，你是不斷涌入的新鮮事物

它將夢轉化為現實，痛苦的倍數無限擴大

生活的秩序將被打亂，單數的孤獨變成復數

黔中客(—首)

陽光里的風聲

我不知道風在陽光中為什么如此呼嘯

它應誼安靜，應誼像一只困倦的貓

睡在寬敞的沙發上

但風聲緊迫，如同一只被迫逐的老鼠

這是一幢斧型的樓房，在十樓

能最清楚地聽見風摩擦斧子的聲音

我一直站在窗前，迫隨玻璃中的風影

盡量處在風聲的中央

我特意提到十樓，讓這個數字具有意義

上班十年

我一直都在十樓的辦公室工作

此前，我忽略了陽光里的風聲和十樓的高度

那么大的風，我還是流出了汗

在陽光里感到有些冷

我開始擔心，什么時候另一種聲音

會從樓的骨骼里發出，在身體里流竄

張尹(二首)

梅花開了

梅花

開了

在中國的教室外

我聞到了

它的香

一個沉迷于心事的人

在中國的教室外

看到梅花

開了

平安之夜

這個晚上一個鄉下來的人

登上高樓

他看著這個城市的燈火

狂歡的喧囂聲

在他的耳畔吹了一下

趙亞東(二首)

和朋友在黑龍江邊散步

對岸那歌謠你已不再陌生

多少年了，我們的腳步沒有過重疊

異國少女滑過江面的浮冰

從那一刻起，她們就在雪中跳舞

現在她們在我的半杯酒里

在一個流浪人空蕩的衣兜里

搜尋熟悉的山脈，早年的風雨和情人

我們喝酒，融化她們眼里的石頭

我還要走多久，這春天的雪

覆蓋了一江春水，那透明的酒杯

能否把我收藏。下午的行人部有雙重的血統

我走在他們中間，像酒杯中舞蹈的少女

慢慢上浮，幸福而茫然

卡倫山村

在卡倫山村，雪是從一個老人的眼睛里飛出來的

他一生都在散步，用耳朵辨別風向

他的腳步從不慌亂

他的腳步延長了村莊的壽命

廢棄的船只泊在林間的空地上

沒有人能說出它曾經被多少繩索傾聽

在卡倫山村，一個孩子推動一座年邁的山巒

推動我，穿過墓葬中遼闊的江水

和發黃的經卷，游牧人早巳放下沉重的行李

在卡倫山村，記憶也是遺忘

我喜歡這里清脆的冷

陌生人滾燙的眼淚，而那個遲暮的老人

還在億萬年的村莊里

為我送來一場新鮮的大雪

阿西(二首)

對一首小詩的修改

是一種聲音而不是幾種聲音

在那里發出秋天的聲響

帶一本書就足夠了

就這樣在平靜中

我把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小經驗

放到小河邊等待下雪

然后來到清清爽爽的山頂

砍掉兩棵老柞樹

用上等材料為詩歌建造小木屋

樹葉疲倦地在風中飄飛

它是樹葉不是一個可利用的詞

這個時候我發現

我其實是一個窮光蛋

我甚至找不到任何可用的工具

修理一首舊詩

難道我只能就這樣傻坐著

聽聽野狼遙遠的唪叫

做一個失敗者?

風吹走浮塵現出小芽

明年的一棵新樹正在命名

而不管我是否情愿

這首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

蝙蝠

一只黑蝙蝠

追向天邊的馬車

我想起一個人的流浪

沒有飛回自己的故鄉

冬天的一場大雪

要多大就有多大

神秘而寧靜的翅膀

正好遮蔽目光

一只黑蝙蝠

獨自拉開了序幕

下墜，又很快上升

從大地消失

宋迪非(二首)

寫于正月三十中午

太陽之火

從我的身體掠過

我躲在門窗的陰影里

蜷縮著

仿佛乞丐

或陽光下一堆溫暖的垃圾

被遺棄在一個曠遠的角落

我頭發灰白

心情寧靜

外面風聲大作

回答我的心跳

而太陽在我屋內將我湮火

我內心的陰影已不存在

我已不存在

屋內只有陽光

外面只有風聲

我只有聽力

沒有身體

山中雜記

大雪天

在被窩里

我感覺到風聲

如果不是

就是有人在外面翻書

如果還不是

就是樹上的果子拋落

山里的走獸跑進洞里

風刮到下半夜

我聽到樹枝在房頂被雪壓斷

第二天早晨

我醒來時

發現窗戶被雪封掉了一半

楊勇(二首)

我看見

我看見，藍煙霧的長廊，轉啊轉。

蒙白布的手術車，忽隱忽現，沖進了黑暗。

我看見，一陣北風吹著門，吹散白晃晃雪天。

誰知道，幾個天使，把你到地獄還是天堂?

我看見，剩下的蒙臉清潔工，打點血跡。滴滴點點

的昔色油漆。你擦呀擦!只給生活染了一樁小麻煩。

我看見，他們緊閉嘴巴，長廊空無一人。

突然，白鋼手術車亮起來了，嶄新得從未使用。

紅辣椒

一串紅辣椒從大田挪到樓檐下

像初生嬰兒的臉，擠在陽光里。

第一禮拜我注意到她的臉上刻出皺紋

第二禮拜它的皺紋揉成紙團。后來

下過一場雨，她的皮膚突然繃緊了石頭

但她薄薄的皮膚更像是紙糊的燈籠

風一吹，就搖啊搖，腹腔咣咣地響。

第三個禮拜，紅辣椒死掉了

所有的紅辣椒也這么死掉了。

在清秋，沒人敲鐘，沒人收獲

教堂和街道凝固著，手表靜靜地走

我夢見幾個紅衣小孩跳皮筋編花籃

楊拓(二首)

偶遇

在北京的地鐵里他認出了我

背著編織袋的手

來不及抽出

(或許根本沒有握手的習慣)

他的胡子長了

他臉上的嫂紋多了

他天生的黃頭發

焗成了黑色

他在京郊一家外資工廠打工

不要黃頭發的人

他生來就是人群中最突出的一個

小學時我們總是黃毛黃毛地叫他

地鐵站里穿梭著很多黑發斷焗成的

藍頭發紅頭發綠頭發的人

而天生黃頭發的他

只能望著那些人

背著牛皮包

穿著牛皮鞋

在大理石路面上昂頭走過

仰望一對大雁

秋天來了

妻在前我在后

我們在京杭大運河邊慢跑

忽然她停下腳步

氣喘吁吁地指著

天空上的一對

從北向南飛去的大雁

它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后

不知飛向哪里

我望著它們

由一個拳頭變成一個逗點

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只留下了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