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對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公安機關傳喚后,應當及時將傳喚原因和處所通知被傳喚人家屬。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合法的執法行為,卻引起了社會和法律界人士廣泛的爭議,爭議的焦點:這樣的通知是否人性化?
引發爭議的一則新聞
今年3月13日凌晨2時多,杭州武林派出所民警在孩兒巷麒麟街路口一家旅館里查獲一起賣淫嫖娼案。兩男兩女因涉嫌賣淫嫖娼,遭到警方拘留和罰款的處罰。同時,警方依據3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在對兩名嫖客傳喚的第一時間里,將其被傳喚的原因通知了他們的父母。
當日,警方將兩名20來歲的男子嫖娼被拘的消息告訴其父母時,其父母氣得差點當場昏厥,事后,兩名男子的父母均表達了他們對孩子極為失望的心情。同時,兩對父母承認,對一直認為非常優秀的兩名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往日的那種驕傲感,他們還表示,沒有任何事件可以超過這件事對他們的傷害。
兩對父母不但深深地譴責自己,而且,承認這種心理打擊造成的陰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抹去。他們無法承受在他們眼里認為一貫純潔的孩子,會變得如此墮落的現實。
于是,引起爭議的事情發生了。
然而,警方的告知行為并無不當,因為按照3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對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公安機關傳喚后,應當及時將傳喚原因和處所通知被傳喚人家屬。傳喚人如成家,則通知其妻子或丈夫等,未成家就通知其父母。因該兩名男子都未婚,所以警方在第一時間通知了其父母。
就是這樣一個合法的執法行為,卻引起了廣泛的爭議。爭議的焦點集中在:這樣的嫖娼案件通知妻子丈夫和父母是否人性化?而圍繞這一焦點,更多的爭議被提了出來,因嫖娼被處罰的丑事一旦通知家人,對家庭關系是否會帶來影響?一個有著完全責任能力的人,因為違法而受到處罰,是否他的家人也要承擔心理和道義上的責任?當家屬得知受處罰的原因而引起心靈甚至身體的傷害時,行政執法又如何保證人性化?
當然,要探討這些問題,我們還得先了解一下今年3月1日開始實施的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相關條款:
《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八十三條規定:對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公安機關傳喚后應當及時詢問查證,詢問查證的時間不得超過八小時;情況復雜,依照本法規定可能適用行政拘留處罰的,詢問查證的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
公安機關應當及時將傳喚的原因和處所通知被傳喚人家屬。
第八十四條詢問筆錄應當交被詢問人核對;對沒有閱讀能力的,應當向其宣讀。記載有遺漏或者差錯的,被詢問人可以提出補充或者更正。被詢問人確認筆錄無誤后,應當簽名或者蓋章,詢問的人民警察也應當在筆錄上簽名。
被詢問人要求就被詢問事項自行提供書面材料的,應當準許;必要時,人民警察也可以要求被詢問人自行書寫。
詢問不滿十六周歲的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應當通知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到場。
第九十七條公安機關應當向被處罰人宣告治安管理處罰決定書,并當場交付被處罰人;無法當場向被處罰人宣告的,應當在二日內送達被處罰人。決定給予行政拘留處罰的,應當及時通知被處罰人的家屬。
有被侵害人的,公安機關應當將決定書副本抄送被侵害人。
從以上法律條文中除對未成年人應當通知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外,都規定應當及時通知被處罰人的家屬。家屬即家庭成員,如夫妻、父母子女、祖父母孫子女等。
是否強迫家屬承擔心理和道義上的責任?
當杭州市公安局武林派出所的民警在第一時間將兩名嫖客的傳喚原因和處所通知他們的父母后,其執法形式是否強迫其父母承擔心理和道義上的責任,成了首當其沖的疑問。同時,類似案件的被處罰人家屬(妻子、丈夫或者父母子女)一旦得知真相,將嚴重影響家庭關系的觀點,也顯得非常有市場。
浙江省教委的朱老師的觀點雖然尖銳,但是不難看出,在他發表的似乎左右為難的看法中,還是顯得相當無奈。
朱老師先是擺了個假設。他說:“假設這兩個20出頭的小伙子的父母有心臟病,那么,這樣的一件事情作為一個傳統的父母來說,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接受的。那么,萬一由于氣急交加而發生意外,該怎么辦?”
朱老師認為這一點任何人都能夠想象得到,而既然知道有可能發生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那警方的告知就變得殘忍了。他說:“這從另一層面來說,也可以說是變相的株連。”
“這種做法很不好”朱老師說:“沒有必要這樣做,對一個男人來說,最不希望讓別人知道自己犯下過錯的,就是父母。如果這最后一道羞恥底線也被捅破了,那這個人以后干什么都不會有羞恥感了。”
更為嚴重的是,朱老師認為這將徹底摧毀一個正常人的人格和道德底線,他的家人也將在社會面前蒙羞,且可能導致該人進一步墮落并仇視社會,走到社會的反面。
如果是已婚的人犯下這樣的錯,而警方通知其妻子或者丈夫,朱老師也表示堅決反對。這和浙江五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王惠林的看法一樣。
王惠林認為,家庭是社會的一個細胞,只有家庭穩定,社會才能穩定,夫妻如此,父母子女也如此。嫖娼行為確實令人鄙視,但畢竟是屬于社會治安管理中的一種違法懲處行為,主要還是以教育懲戒為目的。如果一個法條的實施會使夫妻失和、父母子女反目,嚴重的還將使家庭破裂,那么法律的嚴肅性、權威性和合理性都會受到質疑。
“試想,如果一旦丈夫在外面嫖娼被抓,公安機關通知其家屬以后,會產生怎樣的后果?通知了妻子,原來穩定的夫妻關系必然突然惡化,原來夫妻之間沒有什么大的矛盾的,也會爭吵不斷,矛盾重重;原本夫妻關系就不太好的家庭,必然是雪上加霜。接下來,夫妻感情徹底破裂,家庭解體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于是,家庭解體了,導致社會的不穩定的因素倒是增加了。”王惠林說。
但浙江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的教授肖海英對以上說法表示“不敢茍同”,他認為將傳喚和處罰違反治安管理人的情況通知其家屬,是保護有關家屬依法享有的知情權,不能因為違法人的意志而取消。
肖海英教授告訴記者,《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立法本意是保護被傳喚(處罰)人家屬的知情權,便于家屬及時了解被傳喚(處罰)人的情況,盡可能避免給他們日常生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同時也有利于家屬對公安機關執法工作的監督,充分體現了對人權的尊重。
他說,實踐中確實有這樣的情況:有些傳喚(處罰)人不愿其家屬等人了解其違法情況,或者家屬了解有關情況后,對家屬和其本人帶來更大的心理壓力,甚至造成更大傷害。但這不能視為是立法和執法機關的過錯,而這恰恰是違法人自身的違法行為所帶來的必然惡果。
肖海英還認為,有人說通知妻子可能會帶來更大危害(如離婚),因此建議應當有所選擇的觀點是不對的。他說:“從理論上來說,對一個已婚的違法(嫖娼)者來說,作為通知對象,首選的家屬成員中更合適的是其配偶,因為,妻子對丈夫的違法行為(特別是不忠的行為)更有知情權。”
“通知家屬”,是否是對違法者“加重懲戒”?
人情上的爭論確實夠激烈,不過法律上的爭論倒是沒這樣激烈。但是,仍然有人認為將嫖娼行為“通知家屬”,是對違法者的“加重懲戒”或者是“累及無辜”。
浙江五聯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惠林認為,以通知家屬的做法進行“親情懲罰”,來加重處罰的“效果”,從直接懲罰當事人的角度來看,威力固然“巨大”,但從維護社會和諧的角度看,未免有得不償失之嫌。
同樣,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楊先生的看法和王惠林律師相似。楊先生覺得,既然我國《民法通則》第十一條規定了“十八周歲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可以獨立進行民事活動,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那么,實際上這些成年人也就是俗語說的,應當“一人做事一人當”了。
不過,浙江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的教授肖海英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立法本意是保護相關當事人,作為被處罰人的家屬,應當正確看待這類問題,既要接受客觀事實,又要協助做好違法人的思想工作,減輕其心理壓力,促使其認識錯誤,接受處罰。同時,家屬也應當意識到,如果警方不將他們的親人被傳喚、處罰的事實通知他們,那他們所受到的因親人“失蹤”而帶來的痛苦和傷害將會更大。
因而,肖海英認為,不存在所謂“連累到家人”或者說“擴大處罰對象”的問題。有人將法律規定的“通知家屬”視為是對違法者的“加重懲戒”,那更是對法律的誤讀。
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知道家屬為何不回家、現在在哪里,總比家庭成員“失蹤”要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法律規定了“公安機關應當及時將傳喚的原因和處所通知被傳喚人家屬”和“決定給予行政拘留處罰的,應當及時通知被處罰人的家屬\"的決定是合情合法的。
治安處罰如何體現人性化
眾說紛紜的“通知”還是“不通知”,歸根結底,關鍵是法律的嚴肅性與人性化問題如何協調的問題。治安處罰是否應當體現人性化?又如何來體現人性化?這是難題的所在。
浙江浙元律師事務所的副主任胡光春律師認為,法律懲處的目的是要懲惡揚善,規范人們的行為,其主要是考慮懲處邪惡,在懲處的同時再考慮人性化,如果把人性化放在首位,再考慮懲處,那就黑白混淆,本末倒置了。
胡光春說,根據上述案例,有人會問:如果出現被處罰人家屬是高血壓或是心臟病患者,當案發時通知其家屬,導致病發,這是否有違人性化的宗旨?“我認為,這完全談不上違背人性。其實道理很簡單,比如一個故意殺人犯,上有老父母,下有未成年子女,那么考慮到人性化是否就不要槍斃他了呢?是否判了他的死刑,就不要執行了?”
他認為立法不可能考慮到這種特殊的情況,否則法律將無所適從。因為任何一個司法行為或者行政行為,從理論上講都可能面對一個特殊體質的被處罰人以及被處罰人的家屬。胡光春說:“即使是一個普通的民事案件,判決結果是客觀公正的,但仍然會出現一方當事人不理解的情況。所以我以為,解決類似的問題需要的是執法機關能夠通過人性化執法,做好通知前的解釋工作,取得被處罰人家屬的理解與信任,這樣完全可以避免一些執法活動中延伸的不良后果。”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所長陳柳裕同樣認為,行政執法需要人性化,他說,從坊間對類似于“警方抓獲嫖客依法通知其家屬”的評論來看,人們對行政執法人性化問題多少存在著認識誤區。
陳柳裕認為,執法人性化當以合法為標準,其體現出來的“人性”,是以合法為基礎的“人性”,不能將違反法律的“法外開恩”當作執法人性化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既然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明確規定“嫖娼被拘留要通知家屬。”警方在抓獲嫖客進行傳喚、并決定給予行政拘留處罰時,就必須通知被處罰人的家屬,否則就構成對被處罰人權利(知情權)的侵犯。
但陳柳裕說,執法人性化的真正涵義在于執法必須與人性相協調,并盡可能地以溫情的方式得到施行。為此,在肯定“嫖娼被拘留應當通知家屬”的前提下,應當對“通知”的方式、方法進行合乎人性化的設計。鑒于“通知”僅僅是被處罰人的一項程序性權利,該權利的設定宗旨在于讓家屬知道被處罰人的去向,以免其家屬誤以為被處罰人失蹤、被害等進而引發恐懼和不安。所以,“通知”的方式、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征求被拘留人本人的意見,并以不致被拘留人的家人引發恐懼和不安為前提。比如,是否可以在通知上這樣寫道:“某某某因違反治安管理法第幾條,某某公安局依法對其進行傳喚”或者“某某某因違反治安管理法第幾條,被某某公安局依法處以拘留”等等。如此,兩難問題便迎刃而解。
對此,浙江省公安高等專科學校教授肖海英深有同感,他說:“針對不同人的復雜多樣的心理狀態和感知差異,在具體實施中,需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講究藝術和技巧,使法律的規定的人文關懷得到更好的落實,達到更好的效果。
看來,人們對法律和執法也需要人性化的問題,沒有什么疑義,留下來的是在具體方式方法中如何體現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