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在外婆家門外遇見父親
四歲在外婆家門外遇見父親
那是火熱的夏天
我孤單單已久
我在外婆家總是孤單單
一個人在飯桌上開電車
嘀嘀嘀,嘀嘀嘀,前面的車開走了
后面的車又來了
我長大了也要開電車
我在外婆家門外孤單單已久
一個人在墻邊不知道看到些什么
不知道想些什么
但是肯定沒有說過一句話
因為找不到人跟我說一句話
有一天外婆有事出去了
把我甩給單身的舅舅
單身的舅舅邊推自行車邊往外走
他說:我上班去了,別亂跑
丟下我一個人立在竹林邊哭了又哭
我要婆婆,不要舅舅
我要婆婆,不要舅舅
我要婆婆,不要舅舅
我立在竹林邊哭了又哭
邊哭邊吃許多竹葉
我的嘴里很毛很毛
我一個人只跟竹葉說話
跟芭蕉葉說話,跟螞蟻說話
跟好看的白色喇叭花說話
該是他下班回家的時候
反正太陽很大很大,他高大,挺拔
戴頂草帽,著雙草鞋,臉堂又紅又黑
匆匆走來,路過外婆家門外
他走得高大,在我臉上擰了一下
說了一聲:老四
我肯定沒有叫他爸爸
我眼里只有外婆
我從小就在外婆身邊長大
我只是眼睜睜看著他
匆匆走來,匆匆離去,連停也沒停一下
戴頂草帽,著雙草鞋,臉堂又紅又黑
樣子很高大,穿什么衣服卻記不清了
那是我頭一次記住我的父親
四歲,在外婆的家門外
春天從朋友身邊走過
春天從朋友身邊走過
昨天還是活咪咪地荷花池邊輕揚女子
今天朋友已經哭累
不管外邊花瓣灑得多么細雨
音樂多么游絲
哭聲把葬禮描繪得多么隆重
你最終還得回到這一坯巢穴
悄悄地,靜靜地,從此和春天告別
這是上帝腳下隨隨便便的一捧塵土啊
花瓣雨依然在真正的樹間飄飄灑灑
象東京郊外轟轟烈烈的四月
青春苦短,初戀苦短,蜜月和詩情畫意苦短
真正的音樂依然懸掛在遙遠的云外
你擁有的這片凈土
原來永恒就是這么一回事啊
愛人走了,朋友走了
你終身依戀的鏡子和月亮也走了
就留下你永遠和陌生在一起
該遺忘的就從些永遠遺忘
該記得的從此就永遠記得
靈魂難道真的就永遠不再醒來
我還在你窗外久久期待些什么
春天從你的小屋和像片外走過
想起你和一個詩人的遭遇
你的汽車、你的酒杯
我們最后一次在平樂古鎮
想起朋友從此被你掏空
忍心又見櫻花開了
東京郊外林蔭道上依然又是轟轟烈烈的四月
綠寶石山莊的荷花
還記得映照倒影的那張笑意嗎
夢見來生,過簡單生活
你瞟了我一眼,一邊穿衣服
對我的說法將信將疑
這是真的,夢見來生,過簡單生活
要不然我怎么會跟你來到洞穴
火車在三里外不停地抽著煙斗
世界改變了模樣
你樣子雪白,衣服雪白
終于明白我為什么喜歡無所事事
這么喜歡跟世界若即若離
到三里外去打撈去年失落的風箏
“你終于明白寫詩原來一無是處
還耽誤了我到三姑婆那里去買東西”
你穿完衣服,瞟了我一眼
恨我是個懶得燒蛇吃的懶鬼
眼睜睜看著我又朝夢中去了
你說:“我的來生是在《星星》工作”
嘿,眼前頓時電亮
你把我從夢中鞭了起來
痕 跡
痕跡正在被天空抹去
天空說:我沒有辦法
我的好臉也被抹得只剩下半張
而人間的抹法卻越來越快
爺爺的土墻被爸爸的磚壁抹去
爸爸的磚壁又被兒子的瓷磚再抹
村頭最后一顆桂花樹是被煙囪抹去的
白色的塑料堆抹去了草影最后的漣漪
看看城市!誰還記得老鄰方是誰
媽媽珍藏的剪紙,早已在女兒眼底爛掉
發射塔剪去了彩虹,冷面樓剪去了霧
誰還在乎細心體貼季節冷溫的肌膚
痕跡從舊日記抹去,從黑白照片抹去
煙抽的故事隨著煙消云散了
酒飲的忘記沿著酒香飄遠
哪里還有深巷,哪里還有蝴蝶野花
用不著一個世紀,僅僅一個早晨
有人,便從云的視線斷炊了
從此永遠隱秘,天曉得是隱秘給誰隱
痕跡形同雪化,再美的降臨也悄然如煙
沉重的話題,輕飄飄地寫
一具七十二美元的棺木
由他幾個同鄉抬著
一個肉店伙計,一個干酪鋪掌柜,一個農場工人
抬著,他們普通孤獨的鄰居
葬他在最心愛的女兒身旁
他的女兒先他十二年走了
那個他最心疼的女兒
那個安妮,先天智力遲鈍
十九歲走進天國,在上帝那里
跟所有英雄天才一起,平起子坐
如今,他的影子牽著夢,告訴我
“走吧,他跟他的安妮一樣了”
墓碑上除了一行他的名字
還有一行:1890—1970
三十五年前科隆貝小村教堂墓地
那場樸素的小小葬禮啊
是我一生最為激動向往的洗禮
我的靈魂在那一天凝重
沉重的話題,輕飄飄的寫
我不愿用一生榮耀換來滿屋子護士
博得一輛別人推著的輪椅
榮譽之外,大腦早已呆若木雞
不,我愿意一個人靜靜聽鳥、釣魚
飲酒的午后小憩在竹林
當我老了,培培會在身邊嘮叨往事
種了幾株菜,喂了幾只雞
女兒在天邊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很簡單,沉默,平淡無奇
用不著十年不著一個字還背著詩人的畫皮
不,那時候我早已離開詩壇好遠好遠
我崇敬的科隆貝老人正是如此
他不寫詩,寫的是不可思議的《劍刃》
崇尚智慧、直覺、權威
不為瞬間活著,而是利用瞬間
一個幻想大師,身懷萬能魔術
做著人們認定不可能的事情
完成人們認定不可能的大業
崇尚神秘、性格、莊嚴
他說:名望是一種感覺、印象、暗示
崇尚孤僻,他的孤僻是天生的
我崇敬的科隆貝老人離群索居
不喜歡別人跟他過分親密
在童年,他就跟他平輩疏遠
永葆流放帝王的姿態,從不參與閑聊
“為了完成他的使命
他會堅硬到殘忍地步”
以致于他在同代沒有朋友
“他們對他不悄一顧
稱他是極端的狂妄分子
但他聲音低沉,風度安祥
困難中找到特殊樂趣!爽朗自若
哦,我的人格之父!
他的朋友對你這樣描述
“他是一個頑強、任性、自信心極強的人
極端利己主義者”
“他生活簡樸,理想遠大,像演戲一樣
他扮演的是他自己創造的角色”
我一遍遍觀看有他出現的電影
那樣迷人!被他光芒照耀,無地自容
“就像法國美酒的配方
復雜、強烈、令人難以捉摸”
他的朋友對他最初印象
“待人冷漠、器量狹小、態度傲慢
難以容忍的自以為是
無法和他打交道”等等
他對名望那么著迷,宣稱
“沒有神秘就不可能名望
因為親近滋長輕視
所有宗教都有他們的神龕
任何人在他的貼身伺仆眼里
都成不了什么英雄”
為此,他常常付出高昂代價
他是那樣迷信孤獨,他說
“沒有名望就沒有權威
而不保持一定距離,就不可能有名望”
他知道:越是小人物越要大的辦公室
他對需要的東西像愛女人
善于靜靜等待,而不強求
當他選票落空,立刻遠離首都
從此在小小村莊度過
再也沒有回到熱鬧的京城
一生中我把他當成人格之父
影響我在詩歌中獨來獨往
獨自面對白生自滅
是的,我愛詩五師自通
我寫詩僅僅為了自己
我不相信“我為人民寫詩”
中國有許多二流詩人以“人民”自居
以“祖國”“時代”名義扼殺好詩
不,我常常夢見詩歌重返孤獨
我認命在這簡陋、破落、平靜的鄉村
我所有的榮譽屬于這任性的寫作
我的人格之父熱愛自我
他絕不會說“我為大家活著”
更不會對層層疊疊人群說“謝謝”
他只過自己認定的生活
創造了偉大國度,又被偉大國度的人民拋棄
死后,“不需要盛大儀式
不需要軍人護靈,只跟女兒一起”
他的安妮,在她短暫的一生
他是唯一使她發笑的人
“她沒有要求來到世上
我們應該盡一切使她高興”
他和她手拉手繞著院子散步
撫摸著她,悄悄講著她能理解的事情
有時候,她能夠發出嬰兒那樣高興的聲音
常常拉著他的手睡覺
當她死于肺炎,他和伊馮滿含淚水
“走吧,現在她和別的孩子們——樣了”
他的朋友感動了:“20世紀最偉大的人”
“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領袖”
總有一天,我也要面對我的終結
我以人格之父照耀自己
大限來臨,該說的話已在詩中說過
靜靜地,望著自己夢見的星球
那顆我指給女兒看過的藍色星球
冷漠、巨大,原始無比
選擇一棵簡單的樹,長眠淺淺塵土
當風一揚,我的樹葉會從夢中醒來
我的詩歌,會有幾只魚兒望云溜達
幾只鳥兒叫著雪花,紛紛飛飛
三十五年前科隆貝小村教堂墓地
一張輕飄飄的法蘭西樹葉
一落土,震動了整個地球
他的名字法國一樣沉重,天空一樣寬闊
吹得動一面又一面各種顏色的旗幟
我的人格之父,他是夏爾·戴高樂
午夜二時,玫瑰詭秘的笑讓我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