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先生創作的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以其精致的文學筆觸與濃郁的晚明氣息,藝術地展現了萬歷新政的“中興之象”,成功地塑造了張居正這個封建時代含有悲劇色彩的改革家的典型形象,令人信服地展現了受封建獨裁制度制約的“變法”者的“政治宿命”,確實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鴻篇巨著。然而,大制作免不了有小毛病,像《張居正》這等杰作也在所難免,譬如,作品的對話中闌入了魯迅詩句,即是瑕疵。
《張居正》第二卷《水龍吟》第225頁,動了惻隱和愛戀之心的張居正對色藝雙絕而又滿臉淚痕的玉娘說:“古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無情未必真豪杰,這一點,正是我與高閣老的不同之處。”
這里的“無情未必真豪杰”,乃是魯迅詩作《答客誚》中的妙句。全詩為: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張居正》第三卷《金縷曲》第270頁,荊州府知府趙謙對巡稅御史金學曾說:“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盡棄前嫌,重歸于好呢?”
這里的“相逢一笑泯恩仇”,恰是魯迅詩作《題三義塔》中的佳句,全詩為:
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頹垣剩餓鳩。
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
精禽夢覺仍銜石,斗士誠堅共抗流。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張居正》第四卷《火鳳凰》第422頁,(張居正去世后)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對由次輔登上首輔寶座的張四維說:“鳳盤先生,你總不能一闊臉就變吧!”
這里的“一闊臉就變”,正是魯迅詩作《贈鄔其山》中的警句,全詩為:
廿年居上海, 每日見中華。
有病不求藥, 無聊才讀書。
一闊臉就變, 所砍頭漸多。
忽而又下野, 南無阿彌陀。
如若一部歷史小說的人物話語偶爾出現一次與魯迅的某句詩相同,那也不必較真,巧合而已(能避免還是盡量避免為好)。可是,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這樣的“巧合”,那就教人不得不萌生疑問了。《張居正》里的人物生活在明朝,倘若魯迅這些非常著名的詩句是借用或剝自明代(當朝)及在此之前古人的詩文,那么其中人物拿來在對話中使用就不存在問題(比如:魯迅《贈人二首》之一里面的“唱盡新詞歡不見”,便是借用唐代劉禹錫《踏歌詞》里的原句;魯迅《題〈吶喊〉》一詩中的“積毀可銷骨”,便是出自《史記·張儀列傳》中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如果《張居正》里的人物口中出現“唱盡新詞歡不見”、“積毀可銷骨”這樣的話語,未嘗不可);倘若是張居正所處時代以前的其他人的詩歌,在人物對話中使用就更加無所謂(比如,此書中就有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力巔峰遽然跌落的高拱的凄然自白:“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沒有幾年了……”這“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便是唐代詩人司空曙五言律詩《喜外弟盧綸見宿》中的頷聯,讀者讀來并無不妥之感)。而闌入《張居正》的“無情未必真豪杰”、“相逢一笑泯恩仇”、“一闊臉就變”等詩句,顯然與前面兩個“倘若”無涉,它們是貨真價實的魯迅先生的原創。就拿“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來說吧,這既是先生對 “豪杰料無兒女情”、“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之類古意的反撥,更是在坦然地表達自己的愛子之心和舐犢之情,全然是匠心獨運。將魯迅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用作古人(歷史小說中人物)的對話,總叫人讀起來感覺唐突、別扭、不自然,有一種失真的味道,甚至還有點滑稽,而且這種做法對魯迅先生也不夠尊重。須知“無情未必真豪杰”、“相逢一笑泯恩仇”、“一闊臉就變”等詩句流傳至今,已被人引用過無數遍了,的確是太出名了,國人對其也太熟悉了,委實“魯”莽不得。召政先生是位詩人,肯定讀過魯迅先生的許多優秀詩篇,甚而早就將它們背得滾瓜爛熟,用得得心應手(口),以至于一不小心就讓它們滑溜到筆下,使之成了自己作品中人物對話的一部分,而忽視(或者忘記)了詩句產生的歷史年代,忽視(或者忘記)了人物與語言的對應。后人可以援引、借用前人的詩文,但前人卻沒法援引、借用后人的詩文。或許,召政先生早已不記得它們的出處了。
設計怎樣的對話,是作家的自由。描寫古人的文藝作品,自然允許以近代和現當代人物的口吻對話,但長篇歷史小說畢竟不是活報劇,不是戲說,它自有其嚴肅性,自有其藝術的真實。長篇歷史小說中的人物當然也可以說接近魯迅詩意的話,但忌諱照搬原式原樣的詩句,變通一下嘛。以召政先生的才情,完全可以擺脫魯迅詩作,自行設計含義近似而又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的對話來,這部長篇的大量精彩的人物語言,早就證實了這一層。
另外,巨著《張居正》還存在一些稱謂不當的問題,例如:
內閣首輔張居正就圣諭問墨一事的恭答,結尾具“張居正伏拜”,這不合適。首輔書面應答皇上,姓名前要加一個“臣”字。
內閣次輔張四維就“增加度牒之事”回稟時,在張居正面前自稱“下臣”,不對。“臣”是官吏對皇帝上書或說話時的自稱,作為下屬,張四維在張居正面前,宜以“下官”或“卑職”自稱。
刑部尚書王之誥問張居正:“家嚴高壽多少?”用錯了。“家嚴”系謙辭,用于對別人稱自己的父親。這里的“家嚴”應改作“令尊”。
張居正在父親死后告語湖廣的巡臺、按臺、學臺“三臺長官”:“……如今合省官員又全來會葬,在你們,是一種禮節,是對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卻是一種巨大的心理負擔。”話語中的“家父”不如用“先父”來得準確。
馮保去看望臨終前的張居正,一下轎就急匆匆地問張居正的大兒子張敬修:“令堂大人現在如何?”這也用錯了。“令堂”是尊稱對方的母親,此處的“令堂”也應改為“令尊”。
……
以上種種微瑕,也許熊召政先生尚未意識到,也許不遑顧及,筆者“吹毛求疵”地在這廂提個醒兒。雖說是細枝末節無傷大體,然而卻多少使大作的質量打了折扣。召政先生因了《張居正》一書而成為本屆茅盾文學獎獲獎者中的“頭牌小生”,竊以為,作品本身的分量比桂冠更值得珍視。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那是反復打磨、千錘百煉的結果。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