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的四十年代,胡風曾把喬冠華引為知己。他們兩人在反對教條主義這個問題上,曾有過共鳴。喬冠華也曾對胡風說過這樣一段話:“我過去是你的朋友,現在是你的朋友,將來還要做你的朋友。”但兩人的友誼在十幾年后中止了。胡風在解放初落難后,出于無奈,對喬冠華曾有一絲幻想,1966年2月11日,胡風在去四川服刑的前夜,曾給喬冠華寫過一封信:“喬公足下:十多年來,常常瞻望行旌所向,聲音在耳,笑容更在眼中。歷史在前進,雖面壁之人,亦能感到神旺。定論之后,曾向監獄當局提過,希望領導上代我向你轉呈,如還不至完全見棄,希望能給我一個見面機會,在思想上從你得到幫助……現已受命即日遠戍(雖要求略緩時日亦似不可能),想到后會無期,前塵種種,對你應感謝的,對你應請責的,不斷地襲上心頭。語言有時是無能為力的,何況又在神情無緒之中,那么,就請以言不盡意,語無倫次見諒吧。”
胡風希望“知己”喬冠華能拉他一把,言詞懇切,其情哀哀,但胡風沒有估計到,喬冠華把十幾年前說過的那段關于朋友的言論完全忘記了。不僅對胡風“完全見棄”,把這封信當作一塊燙手的烙鐵,趕緊拋了出去,致信章漢夫、姬鵬飛及周揚,而且投井下石,丟了一塊“此人已不可救藥”的石頭:“來信這樣寫的用意很明顯是希望對他的處理有所緩和。此人已不可救藥,我的意見是,不邊(便)再理會他。胡信附上。”這位才子因為出手過急,連別字也寫了出來,真是可悲!
讀了這封回信,我真感到難過。當年的知己變成路人,有時代的因素。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左”禍橫流,“左”得令人發瘋,喬冠華作為一個才華出眾而躋身于官場的知識分子,為了明哲保身,不敢答理胡風來信是可以理解的(1966年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姚文元的批判《海瑞罷官》文章已發表,知識分子人人自危,而在反胡風運動中,有人因收到胡風的信而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成員者,更令人驚心動魄、記憶猶新),但他如果多想一想,可以采取別的方式處理,如不寫“不邊(便)再理會”這些話,那是完全可以的。胡風有一點倒是估計對了:從此兩人果然“后會無期”了。讀了這兩封信,更令人感到,知己變成路人,那是時勢所然。我們不能苛責喬冠華。
歷史有時竟有驚人的相似。喬冠華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過了三十多年后,即“四人幫”被粉碎后,他也受到了審查,也陷入了當年胡風遭受的類似的處境。他想向一些老熟人申述自己的思想,希望得到某種同情和關心,解釋自己所犯的錯誤,但是,沒有人敢傾聽他的申辯,他的第二位夫人章含之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沒有人愿意聽他的解釋,也沒有人想真正了解真相。當他打電話、寫報告要求過去幾乎天天或經常見面的領導至少能聽一次他的陳述時,竟也被拒絕了。任何調查還未開始,向冠華甩過來的一句話是:'你已經陷入到只剩下兩只耳朵聽一聽群眾的批判了!'冠華的絕望是深刻的,他意識到這一次沒有人會像周總理那樣關懷他,幫助他了。”
哀哉!胡風當年的不幸處境,在這位曾經大紅大紫的人物身上重現了。那些喬冠華的“老熟人”不敢接觸他,又續寫了當年喬冠華不敢理會胡風的不幸故事,真是可悲!他們依然沒有從左的套子中解脫出來。焉能和喬冠華談一次心,就“喪失立場”了?
但是,平心而論,喬冠華還是幸運的,他畢竟沒有遭受胡風那樣的厄運。但從喬冠華的絕望中,又應驗了一句生活中的一條普通的哲理:希望別人怎樣對待自己,自己就應該怎樣對待別人。知己變成路人這件事可以引出一些教訓:人在得意的時候,應當也想到可能會有失意的一天。花無百日紅,天無百日晴,人無一世好。人生起伏,禍福相依,乃是常事。一個人在患難之時,特別需要友誼和幫助,哪怕是投去同情的一瞥,有時也可能是終生難忘的,而寒天吃冰水,則是滴滴在心頭。
現在,那個不幸的年代終于過去了。胡風和喬冠華兩位名人均已作古。這里,我把這一段令人感慨的故事再重提一下,對如今的年輕人來說,也許不無啟迪的。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