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許多次想就《唐詩三百首》寫點什么,但許多次都住手了。我不太敢輕易碰這本書。對于我來說這本書太不尋常了,它乃是我們精神的源泉和歸宿,它是我們靈魂的一部分。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唐詩中的地名。唐詩中地名出現得極其頻繁,“渭川田家”、“春泛若耶溪”、“秋登蘭山寄張五”、“夏日南亭懷辛大”,俯首即是地名甚至溶進詩句:“落日欲沒峴山西”,“洛陽女兒對門居”、“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地名入詩直到了渾然不覺的程度,使人感到在這些詩人眼中,他們居住的村落、城市、家園與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一樣地永恒。他們的生命帶著鮮明的地域性,脫離開這塊土地就無法想像他們的存在:他們毫不躊躇地就把生命依托于這片土地,這里的山川草木都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生命內容。他們在這塊有限的土地上展開了他們無限的情感與愿望;你能離開“巴山夜雨”想像他們的友情嗎?能離開“燕臺”和“玉門”想像他們的雄心嗎?就連最有想像力的李白,他的夢中幻想也寄托于臺州的天姥山。或許你可以指出他們人生的局限,他們沒有但丁《神曲》所代表的視野和精神漫游,他們甚至把神話也坐實在蓬萊和昆侖山上,然而他們的人生卻并不淺陋,可以說他們充分體驗了人生與人性的深度。他們執著于這一方煙火,把生命落到實處,與立足的土地有一種不可分離的親情,使人生變為真切而具體的過程。
中國使唐詩“實”化了,而唐詩則使中國詩化了。我在中國旅行每到一個什么地方,比如說揚州,比如說敦煌,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我從小在《唐詩三百首》中讀過的詩句“春風十里揚州路”,“春風不度玉門關”,好像我們這一生的中國旅行就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童年讀物《唐詩三百首》。而正是有了這種印證,中國無數大大小小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就不單單是一片風景,它還是一段歷史、一種境界、一種終于相認的親緣。《唐詩三百首》使我們與中國緊緊相連。也許我們會走遍世界,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只要我們還保留著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美的憧憬,我們最終必將回到這片土地,在這里承擔起杜甫和杜牧、李白和李商隱所賦予我們的情感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