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關公故里——解州長大,從我家到關帝廟不過千米之遙。于是,關帝廟就成了我幼時的樂園。記得小時候,只要有一個小伙伴提議:“到大廟去!”大家無不拍手雀躍,蜂擁而往。大約當時人們還沒有想去發古人的財,所以去關帝廟玩耍進出自由,不必為買門票犯愁。
關帝廟,雖以廟沿稱,其建制實為帝宮。廟內樓閣巍巍,古柏森森,玩耍的去處極多,但我們去關帝廟必去午門。午門雕梁畫棟,方磚鋪地,寬敞豁亮,是我們玩“打猴”、“撇杏核”的好地方。鄉下孩子玩的花樣雖遠不及城里的時髦,但大家卻樂此不疲,興致極高。所謂“猴者”,只是一個一頭被削尖了的木陀螺。“打猴”,就是用自制的鞭子打得那木陀螺不停地旋轉。大家玩得汗津津的,好像那旋轉著的“木猴”里藏著無窮的魅力。“撇杏核”呢,則是在地上畫一方框,每人在框里置放等量的杏核,然后在數丈遠的地方,脫下自己的鞋朝杏核奮力“撇”去,誰把杏核“撇”出框外,杏核就歸誰所有,最后以杏核多少來計輸贏。有時興之所至,竟然忘記吃飯,等到大人來喊,大家才怏怏而散。
午門正廳兩側,各有一堵厚墻,墻的兩面盡是壁畫,因塵封日久,早變得模糊不清。記得有一次去玩,見墻上忽然搭滿了腳手架,畫匠們在墻上丹青點染,精心涂抹。于是,關云長、赤兔馬、青龍刀,便滿墻飛舞起來。那圖像令我們對關羽這位同鄉的蓋世武功敬佩不已,竟至懷疑他是天神下凡。
關帝廟里的兒戲,除了上面的兩種,當推“溜滑滑”了。御書樓和崇寧殿前各有一排高高的石臺階,臺階兩邊砌著長長的條石,學名叫做“護階”。 我們一群小伙伴就把條石作為滑梯,經常是溜它個不亦樂乎。崇寧殿前的祭壇東側,有一棵半枯的老柏,它把自己的軀干深深地彎向祭壇,像是給關公叩禮,狀甚恭謹。站在壇沿兒即可摟住樹干,再順勢滑下,其興致又在條石之上了。
再玩者,就是捉迷藏了,捉迷藏,解州兒語“逮貓虎”。玩法是眾“貓虎”分散躲藏,由一個參加者——姑且稱之為“獵手”的,負“追捕”之責。而“貓虎”們最好的隱身之處,便是廟內的制高點——春秋樓了。春秋樓上,環廊回護,曲徑相通。仿佛迷宮一般,倘潛身此處,是不易被發現的。可惜此樓純為木構,伙伴們跑動時,樓板便擂鼓似的響起來,要想逮住“貓虎”,非發揮聽覺的作用不能奏效。此外,諸如打撲克、彈玻璃球、打彈弓等名色,都是我們留在關帝廟的童趣。至今想來,依然別有一番興味在心頭。
關帝廟祭祀的是位武圣人,而我們這些常來常往于關帝廟的解州小子們,卻是十八般武藝一樣也沒學得。恰恰相反,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發感到了關帝廟對我的文化熏陶。譬如三國故事,我是從那位可親的管理員口中第一次聽到的,這便引發我對文史的興趣。再有關帝廟里那眾多的楹聯、匾額、雕塑、繪畫,無一不是文化珍品,置身這藝術的殿堂里,使我受到了美學的啟蒙教育。耳濡目染,便形諸筆端,我的造句、作文里經常出現了關于關帝廟的風情描寫。記得讀高小時,我的一篇作文還作為范文印發全校同學,被大家一時傳誦。這篇蠟紙油印的文章,我一直珍藏了多年。
那時的關帝廟里,游人不如今天這樣多,也沒有現在的小姐導游,偶有團體參觀,便由那位老管理員出任解說。高興時,我們這些玩童便湊在大人中間,聽他講解關公和關帝廟的種種傳說。初時只覺得新鮮,后來便深為關公的大忠大義所感動,為曹操的奸詐陰鷙而切齒。及至上大學后,翻閱蘇軾的《東坡志林》時,著實為下面這段文字感到驚奇:“深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從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小人君子之澤,百世不斬。”童心隔千年而相通,憎愛連百世而不斬,可見中華民族的思想傳統是何等的精深綿遠!不論歲月如何流逝,風云如何變幻,關公這一忠義的化身,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沒有泯滅。可能是“古為今用”的作用吧,我對那些現代的人民英雄、革命先烈向來無比崇敬,而對那些沒有骨氣的叛徒和殘民以逞的奸佞則萬分憎惡。時下,一些人言利不言義,坑蒙拐騙,害人利己,反過來還祈求關圣帝君的護佑,如果關公地下有知,他那把斬殺奸佞的青龍偃月刀,豈不在錚錚作響么!
由幼年而少年,由少年而青年,直到高考前夕的自由復習階段,我仍在關帝廟里刻苦攻讀。那一年,我成為全省唯一被錄取到南開大學中文系的考生——是否沾了關老爺的靈氣,也未可知。
(作者系中共山西臨汾市委副書記、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