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市口有一座小型廣場,往大里說也就是個中型吧,取了個名字叫“城市客廳”。我不覺得這個名字恰當。廣場是露天的,空氣自由地流動著,客廳卻有頂,有墻壁,讓人產生憋氣感。
還不單是這個命名,和城市客廳相關的一些事也讓人有怪怪的感覺。
城市客廳是有幾片草坪的。誰要是處在熱戀中,請記住不要仿效電影《廬山戀》在草坪上牽著情人的手奔跑,但何以那些寵物狗卻可以自由地進入,去做一切雅與不雅的行為呢?
城市客廳布置著大型噴泉,可是這個噴泉卻只在一年之中的少量日子里噴出水花。這似乎是在暗示我們,這座漂亮的噴泉只是形象工程。我們很可能還沒有富裕到這個程度,能讓一座噴泉常年正常地噴涌。那么,當初為什么不造個小型噴泉呢?或者,連小型的也不造,省下錢來多裝幾條板凳,讓來此散步的市民坐在木質凳面上舒服地歇歇腳不是更好嗎?
城市客廳的喧嚷雜亂是出了名的。你犯不著到這兒來尋找安靜與平和。報紙好像有過呼吁,說城市客廳原來的定位就是市民的休閑場所,不應當成為賣場。可是說了也是白說。一波接一波的商業推廣活動取代了休眠期的噴泉,在客廳里冒泡泡。經過大市口常常會有一種錯覺,覺得那個客廳很像是個戶外婚紗照相館或房產商的樓盤推展會。在我們這個城市,一切地方,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商業前景,就會百分百地蛻變成商場的分部和縮影。唉,我們是多么癡迷地做著超女夢,想一日成名一日致富啊。
城市客廳有座測量噪音分貝的儀器,電子屏上的數字不是缺一橫就是少一豎,常年如此。這個儀器的象征意義是,我們一切都在做,一切都在改良,一切都在進行中,可是總是帶著缺陷、遺憾、笨拙和硬傷。
城市客廳地處大市口,說到城市客廳就不能不說到大市口。話說大市口有處拐角,行人多,行人道窄,又連接著斑馬線,那么繁忙擁擠的地段,卻偏偏有四家提供油炸食品的店鋪像釘子(是的,像釘子!)一樣盤踞在那兒。應當承認那兒的生意很好,但更應當承認的是,從那些油炸食品上滴下來的油膩弄臟了行人道,那種很糟糕的劣等的油炸氣味彌漫在大市口上空。我本人并不指望在城市中心嗅到花香聽到鳥叫,但我有權利希望城市中心不是散發不良氣味的三等廚房。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地段應當如何經營布局,該是哪個部門的事呢?
大市口的幾處人行橫道線,長期坐著一兩對盲人乞討者。他們低著頭,唱揚州小調,唱淮劇,唱黃梅戲,有時也唱流行歌。調子并不準,可是含在其中的辛酸卻是真實的。他們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拿著破舊的瓷缸,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偶爾的,才有一枚硬幣投進去發出聲響。在這些盲人的身邊,就是指揮交通的警察和川流不息的行人。我同情盲人,可是我不認為這兒是他們最佳的工作場所。我也拒絕承認,允許盲人在此乞討是救助他們的最好措施。應當想出一個辦法,讓弱者活得更有尊嚴與保障,也讓我們的城市客廳更加整潔宜人。
廚房里的油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值得展示的東西。我自己的家,就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筑起一道門,用來阻隔廚房的氣味。我還整出一塊地方做成儲藏室,有什么客人來了,就把客廳里亂糟糟的東西迅速塞進去,讓客人夸獎我的客廳明亮清潔。這雖然是在做假,但總比讓客人領略貴府自然主義的凌亂效果要好。我比較不解的是,在管理城市客廳及其周邊地區時,我們為何不引進這種成熟的做假經驗呢?我們并非生活在不會做假的城市中,我們不缺少做假的智慧,我們也沒有愚蠢到反對一切做假行為,我們只是希望將假事做得讓我們舒暢與得益。
管不好城市客廳,也管不好這座城市。我們這座城市出現的問題,遇到的困難,經歷的尷尬,暴露的弱點,我看都能在城市客廳里找到原形、胚芽和影子。用句老掉牙的話表達,城市客廳就像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試驗田。能將這塊田收拾得清清爽爽,沒有蟲災旱澇,藤蔓上又能長出黃花綠果,我們的城市管理也就能有型有款、上等上檔了。
寫了這些話,寄給誰呢?報紙就不寄了,如果那樣做,我就是不仁義啊。看了多年的報紙,也多少看出了一點門道。舉個例子吧。鎮江老城區原來是有個叫“太白”的工廠的(多么詩意的名字啊),不久前搬走了。周圍的老百姓拍手稱快,說幾十年啦這個廠子害得我們大夏天窗子不敢開,氣味熏死人啊,衣服也不敢晾在戶外,廠里飄出的粉塵能將衣服爛成一個個小洞兒,現在好啦,謝謝政府謝謝黨,我們敢開窗子敢讓衣服曬太陽啦。大家查查去,這是登在我們市里的報紙上的。看了之后我也由衷地感恩,只是感恩之后有點小小的困惑:讀了幾十年的報紙,為什么我們從來不知道這個企業對周圍居民的危害性?要是這個廠仍然豎立在居民住宅中間,我們會披露這場曠日持久的環保沖突嗎?總要等到問題解決了才能在歌功頌德之余說出一些事實真相,得出這樣的結論真的讓人不舒暢。
前兩天我在城市客廳盯著那只分貝測量儀看了好一陣,筆劃都是完整的,我感到特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