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是老舍戲劇的巔峰之作,也是中國現代話劇藝術的經典,被西方譽為“東方舞臺上的奇跡”。的確,五六十年代的話劇作品如今絕大部分已經不能再演、不堪再讀了,只有《茶館》是個例外。從1957年創作至今,經歷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兩班人馬的五次排演,其間除了非正常年代的政治因素干擾之外,人們對《茶館》的熱情一直有增無減,它也因此而成為經典荒蕪時代遺留下來的唯一奇跡。
當人們興味盎然地品評《茶館》作為藝術精品的淳厚之時,不得不贊嘆老舍藝術構思的巧妙。在戲劇創作上,老舍認為“戲是人帶出來的”,“寫戲主要是寫人,而不是只寫哪件事兒……只有寫出人,戲才能長久站住腳”。老舍在創作《茶館》時就采用了這種以人物塑造帶動故事情節發展的結構藝術。老舍所選取的是茶館里的一些小人物,通過描寫他們怎么活著和怎么死去的生命歷程,來說明那些年代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茶館是一個三教九流會面的地方,可以容納五花八門的各色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這出戲雖然只有三幕,可是卻寫了近半個世紀的社會歷史變遷。在這些變遷里,政治問題是沒有辦法回避的。可是,老舍說:“我不熟悉政治舞臺上的高官大人,沒法子正面描寫他們的促進與促退。我也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一些小人物,這些人物是經常下茶館的。那么,我要是把他們集合到一個茶館里,用他們生活上的變遷反映社會的變遷,不就側面地透露出一些消息么?”于是,創作了《茶館》。在處理這些小人物與劇情發展的關系方面,老舍采取了“主要人物由壯到老,貫串全劇”,“次要人物父子相承”,“無關緊要的人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方法,這符合茶館社會的生活實際,也彌補了因“斷代”造成的空疏,加強了聯系性。
《茶館》雖然人物眾多,但是個性鮮明,這不能不說是人物塑造上的一個巨大成功。在人物肖像塑造上,老舍擅長白描,他的白描總是漫畫式的,加入喜劇的因子,于嬉笑怒罵的氛圍中凸現人物身上的“可愛或可憎之點”。《茶館》中的七十多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大都是三言兩語勾勒出來的。最典型的莫過于馬五爺的形象。老舍只用了三句臺詞,就真切地描繪出其霸道、虛偽、狂傲的洋奴性格。當二德子在他面前撒野時,他說了句:“二德子,你威風啊!”先擺出自己的威嚴;接著又說:“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地說,干嗎動不動就講打?”又顯示了一次威風。二德子賠了不是,常四爺要他給評理,他不屑一顧:“我還有事,再見!”顯示出極度的傲慢。馬五爺的洋奴形象,便在這三筆兩筆之中立于紙上了。老舍在創作戲劇時,還注重運用對話來寫人,力求做到“話到人到”、“開口就響”。他曾經坦言:“我沒有寫過出色的小說,但是我寫過小說。這對于我創造戲劇人物大有幫助。從小說的經驗中,我得到兩條有用的辦法:第一是……第二是到了適當的地方必須叫人物開口說話;對話是人物性格最有力的說明書。”《茶館》第一幕中龐太監與秦仲義的精彩舌戰,很能體現出二人的性格特點。
龐太監是一個當紅的清府官僚,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階級屬性使他和維新派勢不兩立。因此他一上場便咄咄逼人,話里句句有刺,于假面恭維之中深藏敵視,體現了他虛偽狠毒、老奸巨滑的性格特點。秦仲義是一個維新黨,但在強大的封建勢力面前,不敢和龐太監發生正面沖突,他的話雖也含有譏諷,但卻是處處賠著小心,體現了維新派懦弱畏葸的性格特征,同時也顯示了戊戌變法失敗后的社會氣氛的悲涼!
《茶館》中戲劇性的營造多采用對照法。譬如,同是商人的王利發與秦仲義,同是旗人的常四爺與松二爺,同樣從事非正當職業的唐鐵嘴與劉麻子,同樣賣兒賣女的康六與鄉婦,形成同類間的對照;靠產業吃飯的秦二爺與靠清廷吃飯的龐太監,鴿子事件與賣牙簽的老頭,為吃飯而賣兒賣女的農民與為裝點門面而娶妻的太監,形成異類間的對照。這種相互對照的寫法使場面更加生活化,收到了筆少意多的效果。當然,《茶館》里也寫到了人與人的正面沖突,秦二爺與龐太監的斗嘴就很精彩。一個有財、一個有勢,姿態都很高,話也說得高明,自始至終含而不發,又自始至終針鋒相對,多么符合各自的身份、德性!而二德子與常四爺的交鋒就直接得多,一個是不講理的流氓,一個是血性的旗人,三言兩語不和就動起了手腳。鮮明的人物性格,鮮活的人物形象,使矛盾沖突更加集中,情節結構更加緊湊。譬如,《茶館》中寫得最精彩的第一幕。第一幕共寫了十個戲劇場景,用三條線索貫穿起來。第一條線索是以常四爺為中心,他和二德子、馬五爺的沖突,揭示出戊戌變法失敗后帝國主義橫行、社會腐敗混亂、流氓惡霸仗勢欺人的社會環境。在戲的中段,常四爺因一句“大清國要完”的牢騷話帶出與清廷走狗宋恩子、吳祥子的矛盾,被捕入獄。第二條線索以康順子被賣為中心引發劉麻子與康六之間的“買——賣”矛盾,而這個矛盾又與后面進行的兩家富人為一只鴿子的矛盾相映照,揭示出那個時代窮人不得不賣女度日,而富人卻有閑為一只鴿子而大動干戈的不平等現象,引發出一位旁觀的老人“這年月呀,人還不如一只鴿子呢”的感嘆,這句感嘆為后面的鄉婦賣女埋下伏筆。圍繞康順子又帶出買主龐太監與劉麻子發生“賣——買”之間的矛盾。第三條線索是以秦仲義為中心,他上場時和王利發的利害沖突將封建小業主與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展現出來,下場時又與龐太監發生沖突,又展現出清府守舊派和維新派爭斗的戲劇場景。這三條線索發展到最后,又以在茶館中下棋的茶客一句“將,你完了!”集中到一起,道出了這些場景所體現的那個時代要“完了”的共同主題,使情節顯得集中緊湊。
老舍在《文學概論講義》里,談到戲劇創作在表現社會生活以及如何表現社會生活時,特別強調“求真”——表現的真實、真切,是第一性的,是戲劇家必須遵循的藝術法則,而注重人物則是求真的表現。老舍戲劇人多事雜,注重以人帶事的寫法,借助劇中人物的活動,將豐富的時代生活場景進行橫斷面式的穿插,制造矛盾與矛盾之間的接觸點,從而形成了一種以點帶面、多線紛呈的蛛網式結構模式。《茶館》一共三幕,展示了從晚清末年到解放戰爭爆發前夕近半個世紀的社會歷史變遷。全劇沒有一個完整集中的事件,而是通過七十多個人物的舞臺穿插,將繁雜的生活片段加以橫向鋪陳。第一幕說的是戊戌變法那一年的事。那時侯的政治黑暗,國弱民貧,洋人侵略勢力越來越大,洋貨源源而來,其中包括大量鴉片煙,弄得農村破產,賣兒賣女。從常四爺的遭遇中可以看出戊戌變法失敗后社會秩序的混亂;康六和鄉婦的賣女事件的穿插又展現出鄉下貧農生活的困苦;龐太監和秦仲義的場上沖突,帶出了維新派和頑固派相互爭斗的政治局面;劉麻子的拐賣婦女,又顯示出人民的苦難。有些知識分子見此情形,就想變變法,改改良,勸皇帝維新。也有的想辦實業,富國裕民。可是,統治階級中的頑固派不肯改良,反把維新派的頭腦殺了幾個,把改良的辦法一概打倒。戲中的頭一幕,正說的是頑固派得勢以后,連太監都想娶老婆了,而鄉下人依然賣兒賣女,特務們也更加厲害,隨便抓人問罪。第二幕還是那個茶館,時代可是變了——到了民國軍閥混戰時期。洋人為賣軍火和擴張侵略,操縱軍閥,叫他們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他,打上個沒完沒了。打仗需要槍炮,洋人就發了財。這么一來可就苦了老百姓。大兵可以隨便敲詐,軍官可以無故抓人。這一幕里的事情雖然不少,但是總起說來,那些事情的發生展現了軍閥混戰時期民不聊生的生活場景。第三幕最慘,北京被日本軍閥霸占了八年,老百姓非常痛苦,好容易盼到勝利,又來了國民黨,日子照樣不好過,小劉麻子得勢,軍警毆打學生,明師傅失業,教師被迫罷課,康大力參加八路軍,茶館被沒收,甚至連最善于應付的茶館老掌柜也被逼得上吊了,什么都完了,這一幕又展現了國民黨暴政統治下北平社會的種種矛盾。這種人像展覽式的戲劇結構,讓整部戲沖突不斷,高潮迭起。由于劇情復雜,幕與幕之間又有一二十年的時間間隔,導致了《茶館》中的矛盾與矛盾之間只能是“以各種矛盾的接觸點和許多片段的生活面,通過王利發及其茶館聯系起來,形成類似蛛網般的組織”。這種結構使《茶館》中的每一個矛盾都不可能貫串到底,而往往是一碰即離,三言兩語便達到高潮,從而為下一個沖突的上場騰出了時間和空間。這種點面式的穿插結構,突破了舞臺的限制,極大地拓寬了戲劇的表現領域。
柏拉圖在論文章的修辭術時,曾經強調文章的結構要遵循的法則之一就是“統觀全體,把和題目有關的紛紜散亂的事項統攝在一個普遍的觀念下面,得到一個精確的定義,使我們所要討論的東西一目了然”。《茶館》就是以“葬送三個時代”的創作觀念為中心統率全局,每一幕都通過這個時代的各種人物的命運來揭示出社會的病癥,將人物的命運和時代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使戲劇的情節有條不紊地在舞臺上進行表現。老舍曾經說過:“我設法使每個角色都說他們自己的事,可是又與時代發生關系。這么一來,廚子就像廚子,說書的就像說書的了,因為他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同時,把他們自己的事又和時代結合起來,像名廚而落得去包監獄的伙食,順口說出這年月就是監獄里人多;說書的先生抱怨生意不好,也順口說出這年頭就是邪年頭,真玩藝兒要失傳……因此,人物年歲各說各的,可是又都能幫助反映時代,就使觀眾既看見各色的人,也順帶看見了一點那個時代的面貌。這樣的人物雖然也許只說了三五句話,可是的確交代了他們的命運。”因此,《茶館》中的眾多人物雖然語言、行動并不一致,但都是向“葬送三個時代”這個中心靠近,都是趨向于揭示社會的病根,使整部戲一氣貫通,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這種組織情節結構的獨特藝術方式,使老舍的戲劇反映的生活內容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富有生活氣息,更加生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