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認識李榮先生是在1957年初。那年2月,湖北省教育廳派我省幾名高校教師與中學教師赴北京,在教育部與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合辦的普通話語言研究班第三期學習。丁聲樹先生教漢語音韻學,李榮先生教方言調查基本知識,周殿福先生教國際音標,徐世榮先生教普通話。從第一期到第三期因為有這幾位名師系統地傳道、授業、解惑,所以常被語言學界稱為“黃埔三期”。
1959年到1960年李榮先生帶領熊正輝先生到湖北等地指導方言普查工作時,曾到武漢,邀詹伯慧、朱建頌和我去開座談會。
1980年10月,中國語言學會在武漢舉行成立大會和第一屆學術討論會,王力、呂叔湘、朱德熙、李榮等先生和全國各地的語言學家云集武漢,我是大會的工作人員之一,而且又分到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組作聯絡工作,因而有機會幾次與李先生面談。
20世紀80年代我加入漢語方言學會并招收、培養方言學研究生后,跟李榮先生的交往日益增多,也得到先生更多的教誨。下面就談談我所知道的李先生的學術思想。
一、嚴謹、求實的學風
1957年上半年,李先生給我們講方言調查基本知識時,幾次講到方言調查要認真,要反映方言的實際情況。1959年李先生帶領熊正輝先生來武漢指導方言普查工作時,又一再強調調查方言要實地調查,他聽說我們在對湖北方言進行大面積普查時,還深入到宜昌、宜都、當陽、嘉魚、蒲圻、浠水等地進行實地調查,熱情地給以肯定。
1981年1月5日李榮先生在山西省語言學會與山西大學中文系舉辦的講演會上講到“方言的研究”問題時說:“研究工作總要收集材料”“收集材料可以‘反躬自問’,可以由近及遠;‘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1981年11月23日,李先生在漢語方言學會成立大會的開幕詞中說:“說到我們這個學會的目的,這無非是調查方言,推動語言學進步,為提高祖國的文化水平做一些工作。”他明確指出:“研究方言首先就得調查,不能用印象替代調查。”他強調“方言調查就得講實地調查,實地紀錄,認真分析、認真研究。調查要反映實際,研究要打開思路。不能拿自己的印象去替代調查研究。”1988年初,李榮先生在廣州參加中國語言學會年會后,應邀來到武漢,他在給華中師大漢語專業教師和研究生講課和與我們座談時,再次強調要注重方言調查。李先生多次論述這個問題,就是因為他十分重視方言學科的學風建設,他反復強調要“實地調查,實地紀錄,認真分析,認真研究”,真是苦口婆心,不厭其煩。
李榮先生不僅是這樣說的,而且多年以來始終是這樣做的。例如1959年春,李榮先生和丁聲樹先生一起主持了對河北昌黎的方言調查工作,這次調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重點調查,共調查了五個點,每個點記錄了3000多個單字音,五六千條詞和詞組,一百多條語法例句;第二階段是簡單調查,共調查了193個點。在調查期間,他和丁先生一起帶領中青年語言工作者對昌黎方言進行了認真、細致的調查,日夜辛勞,擁有了十分翔實豐富的方言材料,后來編寫、出版了有36萬多字的《昌黎方言志》,這本著作被方言學界公認為我國方言調查報告的精品和范本。
李榮先生一生倡導的并且始終身體力行的嚴謹、求實的學風,不僅對我們這些在20世紀50年代直接受過他的教誨的語音研究班的學員有著深遠的影響,而且對于我們所培養的研究生樹立良好的學風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種優良的學風是丁聲樹、李榮等著名學者留給眾多學生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它應該永遠成為我們漢語方言學會的“傳家寶”,成為整個學術界的“傳家寶”。
二、積極進取、不斷創新的精神
從1956年初到1957年夏天,李榮先生在給語音研究班講方言調查課時,編寫了油印講義,內容比較簡略。后來李先生在總結給語音研究班講課經驗的基礎上,編寫了《漢語方言調查手冊》,于1957年12月由科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補充了“怎樣記詞匯和語法例句”、“怎樣寫方言調查報告”等,內容更為豐富、完備,表現了李先生在治學方面積極進取、精益求精的精神。
李榮先生在教學方面如此,在科學研究方面更是如此。他從來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就,從來不安于現狀。例如在十年動亂結束之后不久,他積極籌劃,四處奔走,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在1979年創辦了《方言》雜志,這個雜志培養了許多中青年學者,有力地促進了方言學的發展,為開創我國方言研究的新局面做出了重要貢獻。
又如通過對漢語方言分區問題的多年思考,李先生在漢語方言學史上創造性地提出了對漢語方言區的“層次劃分法”,就是對漢語方言區的劃分最多可分為下列五個層次:
大區——區——片——小片——點
其中區、片和點是最基本的。區底下一般分成若干片,片有時分成若干小片,有些區可以總括為一個大區。例如:東北官話區、北京官話區、冀魯官話區等8個官話區可以叫做總括為一個“官話大區”。
1987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與澳大利亞人文科學院聯合編繪的《中國語言地圖集》將現代漢語方言分成十區,即官話區、晉語區、吳語區、徽語區、贛語區、湘語區、閩語區、粵語區、平話區、客家話區。20世紀前半期對全國漢語方言分區的著作較重要的,如趙元任1939年的《語言區域圖》將漢語方言分為北方官話、上江官話、下江官話、吳方言、皖方言、閩方言、潮汕方言、客家方言、粵方言等9種,趙元任1948年的《語言區域圖》將漢語方言分為北方官話、西南官話、下江官話、吳語、湘語、贛語、客家話、粵語、閩南語、閩北語、徽州方言等11種。由李榮、熊正輝、張振興三位先生主持編繪的《中國語言地圖集》對漢語方言區的劃分和命名,較20世紀前半期的《語言區域圖》更具有明確性和科學性。特別值得提出的是:李榮先生根據古入聲字的今調類,將漢語官話分為江淮官話、西南官話、中原官話、冀魯官話、蘭銀官話、北京官話、膠遼官話等7種,后來又從北京官話區中分出東北官話區,也就是將官話大區分為8種官話;同時,將晉語從北方官話中分出來,作為一種獨立的大方言,這些嶄新的見解鮮明地表現出了李先生努力創新的精神。
人們常說,科學研究的任務是不斷地探求新現象,提出新觀點,運用新方法,創建新理論。李榮先生作為當代中國方言學界“閃亮的人物”,他永遠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就,不斷地探求漢語言的新事實、新現象,不失時機地提出“按古入聲字的今調類”為官話方言分區的新觀點,經常提倡運用比較法這類新的研究方法,并創造性地提出“層次劃分法”劃分漢語方言區的新理論。李先生深厚的學術積累、敏銳的學術眼光和勇于創新的精神,給我國的漢語方言工作者樹立了一個好榜樣。
三、學而不厭和誨人不倦的精神
在20世紀90年代,李榮先生早已是在方言學、音韻學、詞典學等領域有顯著成就、享譽國內外的著名語言學家了,可他不論是在家里,還是在語言研究所;不論是在北京,還是到外地參加學術會議,他總是抓緊時間,孜孜不倦地讀書、寫作、審閱、修改文章。從1990年6月到1995年9月,我到李先生家去過三次,每次都見到他坐在寫字臺前專心致志地讀書、寫文章。他不僅十分關注方言研究和方言學的發展,而且對于方言學以外其他領域的學術問題也很關注。1995年2月27日李先生給我寫了封信,信中說:
奉上復印件一紙。
請托人打聽,1993年10月14日出土于荊門市四方鋪鄉的郭店一號楚墓的《老子》等竹簡,當地曾經出版否?或在他處出版,能否取得印本或相片?
復印件提到荊門市、荊州兩博物館,荊州市博物館長劉祖信等三人(復印件上用紅筆示出),我都不認識,只好麻煩你了。
印本或復印本或相片,如能得到,我只是用來研究文字形體,押韻,不會拿來重印。
當然我愿意付適當代價或報酬。
李先生隨信寄給我的復印件上方空白處有他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報刊文摘1995年1月23日第892期第3版”,復印件印的是《報刊文摘》上一篇題為《中國出土了最早的〈書〉——國寶竹簡〈老子〉發掘始末》的文章。我收到李先生這封信后,立即給我熟悉的校友、荊門大學劉海章教授和我不熟悉的荊門市博物館劉祖信館長分別寫了信,在先后收到他們的回函后,我兩次給李先生回信,并同時寄出劉海章、劉祖信復信的復印件。現在回想起來,李先生1995年已經75歲了,還急于搜集荊門市郭店出土文物的復印件“來研究文字形體、押韻”等問題,他的這種學而不厭、活到老、學到老和對語言科學研究的執著精神,是值得我們老中青年語言工作者好好學習的。
1995年10月下旬,全國漢語方言學會第八屆學術討論會在華中師范大學舉行,10月24日大會組織代表游覽東湖,不去游覽的則自行活動。那天李榮、熊正輝、張振興、錢曾怡、張惠英等先生應邀到我家作客。可李先生在我家客廳的沙發上剛坐下來,就要我將《集韻》、《廣韻》等書拿出來,并立即在茶幾前埋頭查閱材料。過了一會兒,又回答我的研究生王求是、吳鳳華提出的方言學方面的問題。李先生就是這樣,到我們家作客,也抓緊時間學習、工作,直到吃午飯時才跟大家拉起家常來。
記得是1990年6月初,我因參加全國普通話與方言學術討論會從武漢到了北京。6月3日晚我到南小街干面胡同內東羅圈11號去看望李先生,同時將我的《宜昌方言研究》目錄和大部分已完成的書稿帶給李先生看,李先生說10天以后可以與我面談。6月4日,我和許多代表一起赴懷柔參加普通話與方言學術討論會;會議結束后,又留在懷柔開《北方話基本詞匯調查》(后更名為《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審稿會,回到北京那天就到語言研究所去,李榮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先從大的方面同我談了對《宜昌方言研究》書稿的看法,接著指出:“雙生子”中的“雙”、“吃媽媽兒”中的“媽媽兒”、“光腦殼”中的“光”、“伸手”的“伸”、“哈癢”的“哈”、“拆字先生”的“拆”等字,在西南官話中的讀音往往有變化,應注意它們的特別讀音;關于“分類詞表”,他說:“姨媽”和“小姨”只指明是“母親的姐妹”、“母親的妹妹”還不夠,還要說明是否有“已婚的”和“未婚的”區別,“滾水”與“開水”在宜昌話中并存,它們在意義上有無區別?“把把年”一詞在宜昌方言中有什么特別的讀音和意義,等等。聽了他的這些具體而中肯的意見,我受到了許多啟發;看到他在我的書稿上用鉛筆寫的評語或提出的疑問,一股熱流立即涌向我的心頭。我知道,李先生一年四季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我將書稿送給他看,心里就感到惴惴不安。但他不僅爽快地答應看書稿,而且還看得那么認真、細致,這是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他對學生真誠的幫助令我感動不已。
從1991年春到1993年秋天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在教學任務、社會工作較多的情況下,仍擠出時間于1992年再次到宜昌對宜昌方言的有關問題進行了補充調查,并根據李先生的指點對《宜昌方言研究》書稿進行了認真的、反復的修改、加工。1993年10月,我奉國家語委之命到東北一些高校檢查、評估語言文字工作前,曾在北京停留了幾天。10月20日下午,我到語言研究所方言研究室去看望朋友們,談到想請李榮先生再次審閱《宜昌方言研究》并為該書寫序的事。賀巍先生說:“你是李先生的學生,我想李先生會同意給你寫序的。”熊正輝先生說:“李先生對語音研究班的學生是樂意幫助的;但他很忙,家中又有病人,你還是先打個電話問一問今天去找他行不行。”于是我在正輝兄的工作室里給李先生家打了電話。李先生說可以到他家去面談。那時已到下班時間,平時騎自行車上下班的熊正輝先生推著自行車與我一起走到東羅圈胡同11號大門口才回家去,我帶著從武漢捎來的微薄禮物和《宜昌方言研究》全部書稿走進了李老師的家。李老師放下手頭的工作,讓我坐在他的寫字臺旁,他一邊翻閱書稿,一邊談對書稿的看法。他從總體上肯定了這部書稿的內容,同時也提了些具體意見。我一邊聽,一邊記下了這些意見。例如:重要的結論可在各章節開頭先說,后面再詳細地講,這不算重復;表格要減少,可以不用表格的就不要用表格,因為表格排版很費力,要多為印刷廠排字人員著想,必須用表格的,也應力求簡明;方言詞匯部分,要補充有地方特色的詞語和外地人難以理解的詞語,并加以適當的注釋,等等。根據他的意見,后來我又對書稿作了認真的修改。關于序言,他當時答應擠時間寫。1994年1月,我收到李先生從北京寄來的序言。他在序言的第一自然段說到調查研究方言必須達到的要求;第二自然段肯定我在調查、分析宜昌方言方面所作的努力和本書的功用;第三自然段則說:“近年來我國的方言研究工作有所發展。不過方言著作的出版還是不夠多。……現在劉興策的《宜昌方言研究》又要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印行了,實在是可喜的事。是為序。”從1990年6月到1994年1月三年多的時間里,李先生兩次為我審讀書稿,兩次為我當面指點,還為這本書寫序言,一直到1994年12月這本書問世,其中凝聚了先生的多少心血,蘊含了他對學生多么真摯的情意!每次想起這些事情,我對李先生就充滿了感激之情。過去我也曾耳聞和目睹李先生對學生和后輩學者要求嚴格、態度嚴厲、甚至言辭激烈的情景,但我認為這只是他思想性格的一個方面;從另一個側面看,李先生對于真誠向他求教的方言工作者,特別是對“黃埔三期”的學生一直是深切關心、積極扶持和熱情幫助的。這種熱誠幫助學生和誨人不倦的精神可以說是李先生思想性格最基本的一個側面。
1997年2月在汕頭開年會期間,到會的一些代表曾與方言室的同志談到1999年下半年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舉行全國漢語方言學會第十屆學術討論會時,要為我們的老師和會長慶祝八十華誕;但是李先生由于健康的原因未能到桂林去開會。沒有想到,1997年2月在汕頭大學竟是他最后一次參加漢語方言學會的學術討論會。桂林會議后,聽說李先生因病經常住院,我在2000年春節前給他寄去了賀年片,也不知他收到沒有。2000年7月底,我和妻子到北京探親,聽說李先生在協和醫院住院,我們倆便于7月30日上午帶著一個花籃、一些營養品和我不久前剛出版的一本《語言規范精要》到醫院去看望他。他坐在病床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我坐在沙發邊的一張凳子上,用雙手握著他的右手,同他談家常。我感到他的手臂與手掌比以前見到他時瘦了一些,他的精神卻較好,講話聲音清晰,反應較快。當我將《語言規范精要》遞給他時,他將眼睛靠近書本,看我題贈的話,并翻閱書的目錄、正文,表現出高興的神情。這時妻子黃賽勤說:我今天與劉興策一起來看您,1995年您到武漢開會時曾到我們家去過……李先生連忙說:是啊,你那天做了好多菜,我們的口福好。我們談了一會兒,賽勤給我和李先生照了幾張合影。這時護士給李先生送午餐來了,為了不影響李先生進餐,我們與他緊緊地握了手,祝福他早日恢復健康便告辭了。但我沒有料到,這次分別竟是和李先生的永別。
李榮先生優良的學風、不斷創新的精神和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精神是留給我們方言學會的寶貴的財富。
李榮先生對我的教誨和培養之恩,將永遠銘記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