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琦
2005年夏,《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草案通過各種權威媒體向社會公布,以廣泛征求意見。草案一經發布,即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其中一個備受關注的話題緣起于草案中有關“拾得遺失物”的有關規定。在法律上,被權利人(財產的所有人或占有人)遺失的財物稱為“遺失物”,拾得他人遺失物的人被稱為“拾得人”。我國在1987年1月1日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中,對“拾得遺失物”制度的規定極為泛泛,而在《物權法》草案中,對于“拾得遺失物”則作了較為詳盡的規定。如拾得人應當在20日內通知權利人領取,或將遺失物送交有關部門;拾得人、有關部門應盡妥善保管義務等;特別是權利人在領取遺失物時,應當向拾得人或有關部門支付保管費等必要費用的規定,被視為具有突破性的價值(參見《物權法》草案第114條—117條)。而爭議的焦點也正在此。反對的聲音認為:“拾金不昧”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物權法》草案如此之規定是對這一傳統的背離。其實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路不拾遺”或“拾金不昧”雖一直是值得稱頌的美德,但卻未必是人們普遍的做法。這么講也許有些唐突古人,但我們還是能找到一些史實依據的。
從明清公案小說說起
筆者翻閱了幾卷明清時期的公案小說。如果可以相信這些小說能夠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的話,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當時(明清時期)民間,人們一般是將拾得物占為己有的,一起拾到的話則“見者有份”——人人可分得一杯羹;即使是將拾得的遺失物歸還失主,拾得人也有權利從失主那里分得一半。如明代《醒世恒言》第16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開頭所說的故事:有個外號叫“強得利”的人,在街上看見前面有個單身客人在地上撿了一個看上去頗重的兜肚,趕忙上前攔住,說:“這兜肚是我腰間掉下來的,好好還我!”那客人道:“我在前面,你在后面,如何會是你掉的?”強得利正因為平日里好占便宜、以強凌弱,才得了這個綽號,這時如何肯放?兩人你爭我奪,驚動了街坊上來調解,客人只得讓步,說:“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既然列位相勸,小人情愿將兜肚打開,如果真有些來頭,分作三股:小人與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就送與列位做個利市,店中共飲三杯,以當酬勞。”(請注意:占有拾得之物被認為是“義取”)有位老者就做公道,主持打開兜肚,卻見里面是兩個雪花樣的十兩一個的大銀錠,強得利見了,愛不可言,說:“要是三股分開,可惜了這兩個銀錠,不如我拿我要去買牲口的碎銀送給這位客人,兩個銀錠還是我留下。”那客人如何肯依,但經不住眾人相勸,最后只得了強得利的四兩碎銀。強得利好不得意,邀眾人到自己舅父開的酒店里大吃了一通,吃掉了三兩多銀子的酒食,記在自己的賬上。那客人吃完了就不知去向。過了幾日,舅父討錢,強得利又要買牲口,便拿出兩錠銀子到傾銀鋪去鑿開,不料銀匠把銀錠破開,里面卻是鉛鐵胎,只外面薄薄一層銀皮。這一下強得利傻了眼,正在目瞪口呆,外面來了兩個公差,一鎖子把他拉到衙門去見官。原來官府收稅時收到了幾錠假銀,官府正在到處追查,現在見強得利有假銀,就認定他是造假銀的光棍,不由分說就是大刑侍候,逼他賠償官府的銀子。強得利花費了上百兩銀子才得以脫身。
從上面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在明代,人們對拾得的遺失物一般是占為己有的,而同時撿到則要平分。
如果是失主前來認領,而拾得人也愿意交還的話,雙方就要“對分”了。也就是說,一旦所有人不慎遺失了財物,就意味著至少要失去財物價值的二分之一。如《古今小說》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起首,說一個買油的小伙子金孝,在茅廁中拾到了一包銀子,遵母命尋找失主。在路上的閑漢都說:“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哪曾見這個人倒去尋主兒還他?也真是怪事。”后來金孝領失主來到家門前,雙手將兜肚捧還給失主。眾人道:“依著道理,應該平分的。”失主打開一看,原來的東西一文不少,但是出于貪心,怕與金孝平分,污蔑說金孝藏了一半。兩人爭執起來,失主力大,把金孝摔倒在地以拳猛擊。眾人不忿,正巧縣尹路過,大家請縣尹主持公道。來到衙門,縣尹命人把兜肚和銀子取來,吩咐管庫去稱銀子,得知共有30兩。于是縣尹問失主道:“你丟的銀子是多少兩?”失主答:“是50兩。”縣尹又問:“是你見到他撿到的,還是他自己來承認的?”失主答:“是他自己承認的。”于是縣尹道:“若他貪你銀子,為何不連兜肚都拿了,卻只藏一半?又為何自己來招認撿了你的銀子?可見沒道理說他貪你的銀子。再說你丟的是50兩,他撿的是30兩,這銀子肯定不是你的,失主定是另有其人。”失主傻了眼,說道:“這銀子確是小人的,情愿只領回這30兩。”縣尹道:“數目不符,怎可冒領?這銀子理應由金孝領去,用它奉養老母。你的50兩自己再去找找吧!”眾人見到如此結果,無不拍手稱快。
從這個案子或說故事中我們可以得知,在明朝,拾得人有權利獲得遺失物的價值的一半來作為報酬,如果是失主不明的話,拾得人就可以合法占有所拾得的遺失物。
由于明清時期拾得人可以幾乎是合法的將拾到的遺失物據為己有,“拾金不昧”才被認為是一種極為高尚的道德表現,甚至被認為是積下了莫大的陰德,會有重大的善報。如《警世通言》第五卷“呂大郎還金完骨肉”,講的是無錫人呂玉在陳留地方拾到了一個裝有200兩銀子的青布褡褳并還給了失主,從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救起了落水的弟弟而一家團聚的故事。《醒世恒言》第18卷“施潤澤灘闕遇友”,則講了一個名叫施夏的人,只因拾到他人遺失的六兩多銀子歸還失主,從而積下陰德,逃過死難,諸事順遂,成為一鎮首富,壽至八十,無疾而終。這些講因果報應的故事,正可以反證當時大多數人拾到遺失物是自己留用的。
如果認為小說家言不足信的話,那我們就再來看一看我國古代立法中有關“拾得遺失物”的具體規定。作為中華法系的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禮法合一”,也有人說是“法律的道德化、道德的法律化”。從古代“拾得遺失物”的法律規定中,我們也可以很好地了解到人們在“拾得遺失物”方面的道德要求。
歷代有關“拾得遺失物”的制度變遷
(一)西周時期的“大者公之,小者私之”
在私有制產生之初,很多民族都是按照“先占”的原則來處理遺失物的歸屬問題,任何脫離了主人控制的財物都歸最先對這財物進行控制的人所有。這倒是很有些“先下手為強”的味道。據雜家的《呂氏春秋》和儒家的《禮記》的說法,西周時每年的“仲冬之月”(農歷十一月)間,人們可以把在野外無人看管的馬牛、拾到的任何遺失物都帶回家去歸己所有。這可能是先占原則的遺風。但以先占原則處理遺失物的歸屬問題難免會造成沖突,所以就有了法律來對先占原則加以限制。比如《左傳·昭公七年》回顧周王朝興起的歷史,說當年周文王之所以能夠號令諸侯,就是因
為他和各部族首領達成了“有亡荒閱”的協議,即和大家約定對于走失的牛馬、奴隸不占為已有,而是要主動歸還失主。《尚書·費誓》中也說“馬牛其風,臣妾逋逃”時,不要自行越境追捕,獲得者應主動歸還。越境追逐及不歸還者都要受罰(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倒像是一種具有“國際法”性質的盟約)。《周禮》一書也提到,西周時,凡是拾到他人遺失物的,應該交還到一個叫“朝士”的衙門中去,由這個衙門公告10天,失主可以在10天內前去認領。過了公告期仍無人認領的財物按照“大者公之,小者私之”的原則處理。即大的遺失物歸公所有,小的遺失物歸拾得人所有。
“大者公之,小者私之”的法律很可能也是秦漢時期的規定。因為當時的漢儒在注釋上述《周禮》的記載時就稱這是和“今時”的制度是一樣的。可見這一制度在中國古代延續了很長的時間。
(二)唐宋元時期苛貴的規定
《唐律疏議》的雜律明確規定,拾得遺失物的,必須在五日內上交當地官府,如果不交就是犯罪,要處以笞三十的刑罰。每遲交一天罪加一等,最高要處杖一百。官府收到上交來的遺失物要公告一個月;如無人認領,再在各地的交通要道公布失物清單;半年(牲畜是一年)后還沒有人來認領的,歸官府所有。拾得人一概不能得到任何報酬。顯然這一法律規定是將“拾金不昧”作為全體百姓的義務了。《宋刑統》也在其雜律中繼承了這一規定。后來蒙古人入主中原,法律也依然沿用這樣的原則。
(三)明清時期較為寬松的規定
明朝法律雖說在很多方面繼承了唐律,但在“拾得遺失物”方面卻對唐宋法律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在《大明律》中只簡單地規定:拾得遺失物應在五日內送官,違者笞十下。但同時又規定,如果失主在官府公告的一個月內前來認領,應付給拾得人相當于原遺失物價值二分之一的報酬;超過一個月無人認領,遺失物就歸拾得人所有。這項法律實際上等于宣布:所有人一旦丟失了財物,也就至少失去了該財物價值的二分之一。明朝的這項法律又為清朝全盤繼承,就這樣長期實施了500多年。而從前述的明清小說中的描寫,我們可以得知報官的程序在實際中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了。
制度變遷中折射出的輿論導向和價值觀念的變遷
在“拾得遺失物”的立法方面,從西周的“大者公之,小者私之”的處理原則,到唐宋元時期的絕對義務原則,再發展到明清時期保護拾得人利益的規定,制度的歷史變遷十分明顯。筆者認為,在制度變遷的背后所折射出的則是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值得法史研究者深思。
西周時期,為解決“先占”原則所引起的不良社會效果,規定了拾得遺失物應歸還失主的基本原則,這較“先占”原則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
到了秦漢時期,“道不拾遺”則被視為是“教化大行”的主要標志,社會輿論普遍傾向于稱頌“拾金不昧”的社會風尚。一個地方是否有“道不拾遺”的淳樸民風,也成了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個重要標準。在“禮法合一”的古代,這樣的價值和輿論導向自然會反映到法律的制定及實施上。如在南齊時,王敬則為吳興太守,郡中有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在大道上撿了一個別人遺失的包裹,結果被王敬則砍頭示眾。《南齊書·王敬則傳》稱:“自此道不拾遺,郡無劫盜。”雖然這很值得懷疑,但輿論一直堅持這樣的方向,所以《唐律》中有前述的規定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到了明代,明統治者奉行“重其所重,輕其所輕”的立法原則(薛允升在《唐明律合編》中說:“大抵事關典禮及風俗教化等事,唐律均較明律為重。”)。因此,像拾得遺失物這類有關風俗教化的“小民細事”在明朝統治者看來是不必過多干涉。明的法制指導思想是“重典治吏”而非“重典治民”,這與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在民間曾親睹貪官污吏橫行不法導致天怒人怨有關。于是在一貫主張“嚴刑峻罰”的明太祖朱元璋親自主持制定的《大明律》中,對拾得遺失物的制度規定倒是極為寬松。我們從明清小說中所看到的情形,正是在這種法律背景之下所產生的。
“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歷史是一面鏡子,反觀歷史上一定時期制度的得與失、經驗及教訓,對我們今天的法制文明和道德風尚的建設是大有裨益的。從這個角度看,《物權法》草案的具體規定,應該說還是比較切合實際的。
(責編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