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荊風,著名軍旅作家,江西萍鄉人,生于1929年,漢族。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隨軍進駐云南邊疆。1952年開始發表作品。1955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邊寨親人》。1956年與人合寫電影文學劇本《邊寨烽火》和《蘆笙戀歌》,后拍成電影,受到好評。“文革”中受到迫害,打倒“四人幫”后,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鹿銜草》,中篇小說《蠻帥部落的后代》《愛與恨的邊界》《綠色的網》,短篇小說集《驛路梨花》等。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驛路梨花》是作者在打倒“四人幫”后的第一篇作品。
吳秀娟(以下簡稱“吳”):彭老師,您好。您的《驛路梨花》是深受中學師生喜愛的作品。純潔美麗的驛路梨花已綻放在廣大讀者的心間。在感嘆梨花的美、梨花精神的高潔時,我們很想了解您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是什么?可以談談它的創作和發表的過程嗎?
彭荊風(以下簡稱“彭”):《驛路梨花》以云南邊境生活為題材,是因為我在這個地方生活得比較長久。1950年春我隨從人民解放軍進入云南,到今天已經56年了。當年我們從江西出發步行5000多華里,經過5個省份到達云南,行軍加作戰用了近十個月的時間,是生活的真切感受促使我來寫這篇文章的。大家都知道,云南是一個地處西南的邊緣省份,海拔很高,有很多人跡罕至的高山大嶺。讀過“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這句詩的人來到云南,看到哀牢山,也會驚嘆,蜀道算什么難!這就是為什么我在《驛路梨花》開頭情不自禁地寫道:“山,好大的山啊!”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云南許多地方沒有公路,由于工作、戰斗的需要,我們不得不用雙腳走往那些馬幫踩出的古驛道。到了原始森林附近,就連那些古代的驛道都沒有了。山路艱難,氣候變化極大,從前經常有人凍死、餓死或被野獸咬死。后來山上建了公房,在這里可以烤火,可以安心睡覺,不用怕野獸侵擾,真是如同從鬼門關邊上進入了天堂。受過這種恩惠的人也就自然想到如何珍惜保護小屋,讓后來人不至于沒有擋風避雨之處。我有一次親眼見到同行的趕馬人不顧外面還飄著雨雪,把拾來的柴堆好,好讓后來的人有干柴烤火。我很感動,這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高山雖然險阻,但在人們的互助互愛下,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云南邊境的少數民族在生活中養成的助人為樂的傳統美德支持著他們一代又一代從艱難環境中走過來了,并且還有許多創造。我走過云南許多大山,也遇見過許多這樣無人看守,卻能在風霜雨雪中長久存在的小茅屋。每一次經過,每一次接觸,都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也時常想著應該怎樣通過文學作品去描述,把這種樸實的傳統美德傳播開來。這種對邊境的真摯感情不斷深入,自然的也就上升為一種美好的感受,我愿把這種感受傳播給更多的朋友,這也是我寫《驛路梨花》和其它作品的初衷。
雖然我寫《驛路梨花》這篇文章只用了兩三個小時,但它卻是我幾十年生活的積累和孕育。特別是在我經歷了“文革”的災難和監獄生活的折磨之后,《驛路梨花》更是成為一個作家對美好人性的眷念和追求的象征。這篇作品1977年11月27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20天后被香港的《周末報》轉載,同時還配發了一篇短評。那位評論家對提煉、夸飾分析得很好,但是這種提煉、夸飾并不是作家的刻意求工。這正像烹調一樣,雖然菜譜是經驗之談,但單靠菜譜又不行,要靠平日的長期實踐才能做到心手相應,才能掌握配料的多少,火候是否恰當。
吳:您談到作家寫作不能刻意求工,流于雕琢,《驛路梨花》在短短2400字左右的篇幅里把故事一層層展開,您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彭:對寫作的技巧,作家當中一向看法不一。沈從文先生認為“技巧的真正意義應當是選擇,是謹慎處置,是求妥帖,是求恰當”。也就是說,作家只有把熟悉的但又龐雜的生活妥帖、恰當地處置好,才能形成一篇結構合理又有特色的作品。但是我在寫這篇作品時,并沒有過多想到怎么安排情節,而是只想把心中積壓已久的感情抒發出來。也許是我對云南邊地太熟悉了,一切好似自然形成。但實際上,多年來我在邊疆每走過一個地方都會留下一些思考,這就是積累。怎樣把作品寫得有邊地特色,豐富多彩,又能很好的抒發情感,這一向是我的追求。我認為生活中無處不包含色彩,特別是在多彩的云南邊地。色彩不僅流露于外,更是蘊藏于人們的內心。對色彩的描寫,不單純是寫景,它還應該貫穿于人物、語言、情節、故事之中。小說的色彩是作家對所寫的人事有深刻理解后,進而在感情上的強烈反映。
一寫到云南邊地生活,我就會自然地融入自己的感受。但要在短短的2400字左右的篇幅把故事一層層展開,必須用筆精練,細節準確,這都需要在平日讀書寫作中多加注意,養成這種寫作的風格,更主要的是要有豐厚的生活基礎,“長袖善舞,財多善賈”。
吳:您對文章寫作技巧的看法實在讓我們受益匪淺——在熟悉的題材中很自然的融入自己的感受,以真情實感去打動讀者。而我們在感動的同時往往又會產生困惑,《驛路梨花》的體裁究竟是散文,還是小說?您能解答一下我們的困惑嗎?
彭:我這篇作品,很多人都認為是篇真實的散文。1982年云南師范學院(現云南師范大學)一位教授特地來詢問我《驛路梨花》到底是虛構的小說,還是真實的散文。其實小說的文體也是多種多樣的,由于作家的風格、筆調不同,寫法也會不同。我就是喜歡用這種記敘文的寫法來寫小說,我覺得這樣顯得更樸素、真實。
我的《驛路梨花》是用第一人稱寫的,所以小說中的“我”常常被人誤以為就是我本人。特別是我在寫這篇小說時,雖然是在虛構一個故事,但寫進了我的感情,我過去在邊疆的真實感受。《驛路梨花》抒情味是較濃的,我喜歡用這種筆調寫邊疆生活、邊疆風貌。我想,一篇作品給人的感覺不是胡編濫造,而是真實性比較強,這不正好也說明它在藝術追求方面有可取之處嗎?
吳:多年來,中學語文教師從多個角度對《驛路梨花》一文進行了解讀,新的結論不斷產生。作為這篇文章的作者,您是最有發言權的,現在您再讀這篇作品時,又如何看待它呢?
彭:現在再讀這篇作品,我覺得大致有這樣幾個層次:一是對大山的描寫。假設不寫出人物所處的環境,在山中行走的艱難,也就難以突出這種山中小茅屋的可貴性。二是“我”和老余走得筋疲力盡后突然見到梨花林中的小茅屋從高興到迷茫的心情和對小屋內外的描述,這樣可以讓讀者了解這是一座不同于一般的小屋。三是水足飯飽后的滿意心情,以及對這小屋的猜測,從而使小屋更突出。四是瑤族老獵人的出現。如果沒有老獵人這一人物形象的出現就把故事結束,必將流于平淡,這再次把懸念推向高潮。五是雖然從瑤族老獵人那里知道這小屋與一個叫梨花的哈尼小姑娘有關,但她為什么這樣做仍然處于懸念中,以促使人們更有興趣等待故事的發展。六是哈尼族小姑娘們的出現。了解小屋的來歷,點題點人,把樸實的哈尼族人樂于助人的傳統與當代正提倡的雷鋒精神相結合。
其實有些問題我在寫作時并未很好地思考,很多評論家和老師們所做的研究更加全面完善,將我寫作中有意表達或無意忽略了的東西進行了探討,應該說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成就了這篇文章。
吳:謝謝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接受我的采訪,祝您身體健康,生活永遠幸福。